次日,亚尔培路, 某间杂货店。
小小的店面外贴着画报, 上面画着拿着烟的摩登女性,一旁用美术字写着“美人可爱, 香烟亦可爱,香烟而爱国, 俱则更可爱”。
白茜羽扫过那张海报,朝着杂货店走了过去, 一个穿着灰袍、身材微胖的老板坐在店铺里,正一边抽着水烟, 一边看着《申报》,见了人也不招呼,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老板,来一盒“马占山牌”香烟。”她说。
那老板终于抬起眼,不紧不慢地吐了口烟圈, “卖完了。别的要吗?”
“那‘仙女牌’的有吗?我要蓝色包装。”
“没有, 只有黄的。”
“您再找找,我诚心要。”
老板将那水烟放在旁边磕了磕,“行吧, 跟我去后面挑挑看有没有吧。”
“那麻烦了。”
老板掀开桌板让她进了店面,然后拉下窗户, 挂上“歇业”的牌子, 领着她往内堂里走。光线骤然昏暗下来, 直到此时, 他懒散佝偻着的腰背才直了起来,眼神也显得有些锐利,“有什么情况?”
“我找谢队长。”白茜羽一边说,一边好奇地四处打量,她还真没正儿八经地当过小间谍呢,在她想象中那种手持花在车站前看报纸,或者对上一句“我找容斋六笔”之类莫名其妙的暗号就此接上头的事情,也从没有发生过,这回终于过了瘾,不由感到很是新奇。
“我去联络。”老板点点头,拿起角落里的电话拨号,说了几句,又等待了一会儿,大概是正在接线,过了好几分钟,听筒那边才再次传来声音。
片刻后,他挂断电话,对白茜羽道,“谢队长忙完了就过来,你可以在这里稍坐一会儿。”
“好的。”白茜羽朝他点头笑笑,然后就在这间颇为简陋的小屋内坐了下来,随口问了句,“您怎么称呼?”
“叫我老郑就行了。”作为中转的联络站,老郑一向严格按照规定,从不会问来人的身份或是代号之类的问题,所以他并不会礼尚往来地反问该如何称呼她。
不过,老郑对于白茜羽的到来显然也有着几分探究,如今四处在打仗,而上海打的就是情报战,这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处处都弥漫着战争的迷雾,谁都不知道自己同一个战壕的战友是什么人。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看起来一身娇贵气的姑娘,竟然会是那位阎王般的谢队长的手下,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过了一会儿,老郑便出去重新照看店里了,还给她倒了杯茶,白茜羽以为自己要等上一段时间,没想到,仅仅是过了一刻钟的时间,门被再次推开了。
来人走了进来,在她面前的位子上坐下,她微微一愣。
“我找的是谢南湘,不是你。”
“我知道。”肖然今天如往常一样,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中山装,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他坐姿端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她,“他还在松江执行任务,至少要四十分钟以上才能到。”
白茜羽挑了挑眉,“那么请问你有什么事?”
她心中隐有些预感,老郑的电话应该是直接联系到谢南湘的,这样的联络经过越少的手续就越安全,如果肖然会得知这一点,那么很显然自己这位上司的通讯被人监听了。
肖然淡淡道,“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句,无论你想找这个人做什么,我都奉劝你一句,不要相信他。”
白茜羽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四天前,行动组死了很多人。”他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语气显出极力克制时才会有的颤抖,“我们深入对方的占领区执行一项机密任务,一开始很顺利,可是在最后,我们中了日本人的埋伏,如果不是有人及时救援,那我们的下场会是全军覆没。”
白茜羽看向他格外挺拔的坐姿,心中一沉,“这和你上次说的锄奸行动有关系?”
肖然点点头,“你虽然被他特招进行动处,但是我查过档案……上面根本没有你这个人。你不在军情处的名单里。”
“我不是太在乎编制的问题。”
“不要扯开话题。”肖然皱眉,“你就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怀疑的事吗?”
他特意过来说这一番话,自然不是来倾诉烦闷的。
如今上海站被谢南湘经营得铁板一块,每当他有所发现,却四面掣肘,难以作为。这个时候,白茜羽看起来是唯一的突破口,她散漫,不专业,漠视纪律……那次他直言坦白是来“锄奸”的时候,显然是寄希望于出其不意的“当头棒喝”,能让她心神慌乱之下漏出点口风来的。
可是,对方并没有,甚至相当沉得住气,之后再也没有找过他问起这件事,让他感觉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如果不是这次的行动被人出卖,肖然恐怕不会再次找到白茜羽,试图从她这里得到蛛丝马脚的线索。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白茜羽的反应如上次一样,“抱歉,锄奸行动是你的事,不是我的,当然,如果谢队长真是个大坏蛋,你把他干掉的那天我会拍手称快的。”
肖然的手微微攥紧了,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你就这么信任他?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相信他?相信一个人,需要什么理由吗?”白茜羽道。
肖然一愣,忽然“哈”地笑了一下,“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大概是人畜无害的活到这么大的吧?”白茜羽耸了耸肩。
肖然虚着眼睛,一脸“你认真的吗”的表情。
不谙世事的权贵子弟,或是撒娇卖痴的富家女,大上海不是没有,还挺多。可事到如今,肖然当然不会这么认为白茜羽是这样的人,看她的心机以及为人处世,明显不是那种温室里的花朵。
可是,她似乎并没有那种经历过人心险恶,世道艰辛后的“世故”,虽然面对那些狡诈奸猾的商人政客,她总能游刃有余地周旋,好像很好应付的样子。
但是,她似乎没有“如履薄冰”的概念,既不讨好,也不提防,甚至从不委曲求全,说违背自己心意的话,别说凶神恶煞的岳老板了,就连碰到沙逊这样足以让上海抖三抖的洋人首富,也向来是像朋友一样开玩笑的——说句不太恭敬的,他南京的顶头上司看到洋人,平日里的官威都不端着了。
而且更奇怪的是,那些人,好像也很吃她这一套。
肖然没有学过后世的心理学,但他看得出白茜羽从小应该生活在一个无忧无虑的环境中,所以她不必随时警惕别人不怀好意地接近自己,不必小心翼翼隐藏起自己的真实想法,她自由自在地长大,所以才会养成这样的脾气。
说实话,如果不是调查过她的底细,他还真觉得这个女人是从南洋某个富庶的世家中出来的。
白茜羽像是猜出了他心里的想法,笑眯眯地道,“是啊,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可是从小沐浴着阳光雨露长大的,那是祖国未来的花骨朵,家里最多叮嘱一下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和你这种水深火热里长大、整天算计来算计去,看谁都不是好人的家伙不一样。”
肖然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腹部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觉得今天来找白茜羽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至少很有可能会把刚缝好针的伤口气得裂开。
“对了,问你一个问题,题外话啊,随便听听……”白茜羽把椅子往前拖了拖,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如果有一个女人想杀你,你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女人?”肖然果然露出了有些讥嘲的表情,不过,在他看到面前的白茜羽时,这种表情随之消失了,显得有些别扭,“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女人了。”
“怎么说?”白茜羽果然很感兴趣。
“要是那些所谓经过训练的女特务,女杀手,当然会愤怒……我的敌人以为这种粗浅而幼稚的手段就能达到目标,这对我是一种侮辱。”他凛然地说,然后眼睛瞟向她,“不过,如果是你这样的……”
“绝色佳人?”
“……这样不像女人的家伙。”他像是没有听见白茜羽的话,面不改色地接下去道,“我会小心提防,因为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我绝不会小看任何一个对手。”
白茜羽也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点头,“明白了,就是美丽的女人会让你放松警惕是吧……还有呢?什么情况下,你会对敌人比较放松?哦,别紧张,我不是想杀你。”
肖然冷笑一声,“还用问么,当然是敌人死掉的时候。”
白茜羽深以为然地点头,琢磨了一会儿,才看到他还坐在那儿,“没事了,谢谢啊。”
肖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站起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就听那边的少女忽然开口道,“听说最近磺胺……百浪多息的价格一路走高,不太好买到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一批给你救急。”
白茜羽从他一进来的时候,就闻到酒精消毒后残留下淡淡的气味了,虽然他没有提到自己也在那支行动组中,但是结合他绷着身体的坐姿,不难猜到他腹部的伤口应该刚刚包扎好,而他能在这样的痛楚下面不改色地与她进行这么久的谈话,也不由让她心生敬佩。
果然,肖然猛地回头,“你有多少?”
他手下的行动组损失惨重,折损过半的人手,救下来的一批有一大半都是重伤员,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而伤口感染是致命的一关,没有有效的抗感染消炎药物,他的那些弟兄们几乎全是依靠自身的免疫力去硬抗,短短几天的功夫便已经有人撑不过去了。
“也没多少,二十支左右,你那边应该够用了。”白茜羽笑了笑,报了个地址,“我会把药品放在那里,你今天晚上九点左右可以过去取。”
作为穿越者,白茜羽是不会吝啬给自己未雨绸缪的。磺胺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消炎药,而且甫一出世,人体还没有任何抗药性,尤其治疗外伤最有奇效,她早在半年前就囤了一些在家——一开始是想着为自己以防万一的,有备无患总是好的,但到后来手头宽裕,也有西药这边的渠道,于是便当做投资大量买入了。
她知道这战火迟早会烧到上海来,而就算没有金手指,嗅到这股风声的也大有人在,如今磺胺的行情很是紧俏,医院频频断货,最后这种神药会价比黄金,甚至是有市无价。
肖然看了看她,好像是想问些什么,最后还是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微微点了点头,拿上帽子走了。
肖然走了之后,空荡荡的陋室中,白茜羽坐在椅子上,手不自觉地用杯盖拨弄着茶叶,陷入了沉思之中。
说她对肖然的话完全不在意是假的,其实光是“锄奸”那两个字,就已经让她有所动摇了,而肖然的这番话,更让她犹豫是否要与谢南湘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
黑,或是白,你是哪一边的呢?她在心里轻声地问。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光从窄小的窗户透进来,落在她的面前,而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中结着薄薄的蛛网。
不知过了多久,谢南湘来了。
“你似乎还是第一次动用这个联络站,出了什么事么?”他的军靴大步踏了进来,似乎有些匆忙的样子。
白茜羽如梦初醒,抬起头,轻声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起来一个消息,或许对你有用。”她脑子里飞快地找到了合适的说辞。
谢南湘的动作一顿,看了她片刻,然后在刚刚肖然坐过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示意她开始。
等白茜羽说完,他靠在椅背上,眉头微微皱着,问道,“没了?”
白茜羽沉默了片刻,“没了。”
空气中静了静,谢南湘点点头,站起身,准备离开前,回过头朝她一如往常地笑了笑,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肩头,有些刺眼,“那我走了。”
白茜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良久后,从口袋里拿出火漆烫印、扎着蝴蝶结丝带系好的信封,心中叹了口气,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么有些事,暂且也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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