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婉。
竟然是以前虞梦婉写给他的信。
傅少泽一怔。
他们有通过信吗?他不太记得这件事了, 不过当他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脑海里隐约有些片段闪过,似乎的确有过这么一段往事……
那个时候,他刚与虞梦婉分别, 心里也是颇为不舍的, 因此两人经常以书信来往,后来他出国留洋,一开始也给她寄过几张明信片, 但毕竟通信不便, 也不知是石沉大海了还是怎么,渐渐地就断了往来。
他望着那一封封泛黄的信笺, 眼前,似乎出现一幅画面, 那是离开直隶的那一天, 天空飘着漫天的鹅毛大雪, 白色的世界,系着红色斗篷的少女站在雪中,望着他,好像说了一句“……要记得给我写信”,然后呢?
……不记得了。
可是现在想来,记忆里的虞梦婉,与现在实际出现在他面前的虞梦婉, 也未必没有相似之处。
他只一味地记得虞梦婉拒绝来上海念书的事情了, 却忘了在这之前, 两人一起开蒙时,她的课业成绩向来是不比他差的,不仅每每都能很好地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还能举一反三,只是后来她长大了,就不能继续学下去了而已。
她一直以来都是聪明的,只有他留了洋回来,仗着浅薄的见识,便自大地以为对方是个什么也不懂的乡野村妇……可是看着这信上婉约细腻的字迹,以及流畅隽永的文笔,谁说没有读过新式学堂,没有留过洋,就一定是蠢笨不堪的呢?
傅少泽的思路逐渐明朗。
那个让他觉得很遥远的身影,也终于渐渐清晰了起来。
她的一天,看起来难以捉摸,有点笨拙,有些懒散,却很有热情,明明是常人眼中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弱女子,却能如此简单、充实而又平凡地生活着……其实,是很不容易的吧?
现在想来,像殷小芝那样柔弱可怜,为爱奋不顾身的女子固然令人动容,可是像虞梦婉如此特立独行,随心所欲,又能将生活过得井井有条,根本不需要别人操心的女孩子,却似乎更令他欣赏——那个弄堂里的老阿姨甚至说冬天看见她自个儿拎了一大桶蜂窝煤上楼,问她要不要帮忙,她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比一个“OK”。
虽然仍有迷雾笼罩在她的身边,许多事情不明白,许多问题看不清,却像是有光能从雾气中透出来,是那种温暖明亮的感觉,不会错的。
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和那些黑暗扯上关系?
抱着这样念头,傅少泽关了台灯,躺在床上,感到心情逐渐平和,一天的疲惫与紧张,竟让他顾不上迷惘颓废,连日以来让他难以入睡的心悸也荡然无存了……
他终于度过了漫长的一天。
……
今天的白茜羽,同样度过了非常充实的一天。
虽然,似乎与傅少泽看到的版本不太一样。
早上七点半,起来下楼买早点,看到鬼鬼祟祟的人影,发现是傅大少爷——而且,乘电车去学校的时候,他的车子保持着龟速跟在后面的样子,实在是很难不惹人注意。
但既然傅大少爷不想被她注意到,那么就配合一下当做没注意到好了。
九点,上课,尝试无视傅少泽的存在。
……可是这位少爷的存在感真的是很强啊,他真应该去看看脑子了,这个鸭舌帽墨镜还拉高衣领的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可疑人物似的,一不留神还被狗撵了……缺心眼吗?
不过,她现在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玉兰女校这边,的确是不适合继续待下去了。而且,一个社会认可的良好学历或出身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中午十二点,趁着傅少泽离开去买面包的时候,去校长办公室喝茶,顺便聊起关于学业繁重课业辛苦的话题。
校长女士宽宏大量地表示以她的能力可以不用出勤,只要考试来就好了,实在没时间的话明天就可以给她发毕业证。
白茜羽欣然接受了校长的提议,并且表示自己会帮她向沙逊太太带去问候,考虑将她加入下周沙龙的名单。
下午一点,抱着珍惜欢乐时光的心态,享受体育课,感受到有些灼热的视线,继续尝试无视。
和女生们打闹,说起来以后也没有什么相处的时间了,且行且珍惜。不过民国时期女生的校服真好看啊,比起她上辈子读书时的运动服好看多了,夸了方美怡一句“很可爱”,她竟然脸红了,真是充满了青春气息的年纪啊。
下午四点,回家,傅少泽还跟着,只好换衣服,从后门出去……离开时顺便往前门看了一眼,他竟然还没走,在那儿和黄太说话,好像还被训得臊眉搭眼的,唉……也不知道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傍晚五点半,爱多亚路的洋房,新认识的白俄朋友如约而至,带着一大车的货。验完货,还请他喝了杯伏特加,他走的时候还拿着小酒瓶一边喝一边踩油门,挥手告别的时候一脸美滋滋的样子……应该没问题,他们有种族天赋的吧?她还不想太快失去这个新朋友。
进屋,发现自己收到一堆礼物,询问后得知是想来和她喝下午茶的冤大头……哦,不,是客户们,虽然与她素未谋面的,但希望自己的名字可以排在“预定名单”里。
管家很得力地整理出了送礼人的名单,甚至收集了简单的信息,她挑挑拣拣一番,终于从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两名优质客户,打钩,之后就不用她管了,管家会去通知的——应该给他涨工资了。
而且,岳老板又送来了礼物,全是真金白银,搞得人怪不好意思的,没办法,改天打个电话去问问是不是又碰上什么问题了……难不成是把她当菩萨在上供了么?那还真是盛情难却啊。
六点半,晚饭,让可靠的管家订了席面,准备大快朵颐,顾小哥带着一溜文件拜访,说要汇报一下最新的进展和款项用处,只好请他吃饭。
席间,两杯酒下肚,顾小哥慷慨激昂,针砭时弊,说最近四处奔波有感,表示如今正是“中国饿死,上海跳舞”实在吾辈读书人激愤!并准备赋诗一首,名叫《上海之歌》,说着便吟诵几段……毕竟是合伙人,只好强打精神配合,赞了几声“妙啊”或是“精彩”,总算把人哄走。
晚上八点,看书,学习《高等日本語讀本》,时不时自言自语对着镜子练习对话,上辈子虽然学过,但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保持语言状态很重要。
十一点,管家过来体贴地提醒她时间很晚了,早点休息,被她抓过来吩咐一通,交代下去一堆房屋改建装修要求,头昏脑涨地下去了。
凌晨,洗完澡敷面膜涂身体乳,顺便拉筋,保持柔韧度又可以缓解肌肉疲劳。躺在床上的时候,拿笔记本继续构思杀死松井的计划,想着想着一时入迷,翻身而起,从枕头下抽出匕首比比划划,模拟实际情况。
有人敲窗户,拉开窗帘一看,姓谢的家伙来了,还笑眯眯地提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啧,还真能找上门来啊。这家伙虽然现在不太干净,但应该还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小伙伴,于是开窗欢迎。
凌晨两点,露台上喝酒聊天,对方不说来意,那便谈天说地。这人似乎心情不太好,不知道为什么,既然他不说,那也不好问。
闲着也是闲着,正好请教专业人士,如果要干掉一个人,需要分成几步?他竖起两根手指头,于是问是哪两步?
“第一步,找到这个人。”
“第二步呢?”
“干掉他。”
一针见血,发人深省。
顺便提交了一下最近喝茶喝出来的情报,比如这位大佬不为人知的爱好,那位大佬不能见光的习惯诸如此类的信息,果然换来了丰厚的“活动经费”……不过最近钱赚得太多,已经有些麻木了,改天交给顾小哥处理算了。
凌晨三点半,送走了不速之客,天际微亮,她打了个呵欠,钻进柔软蓬松的被窝里,在昂贵的真丝床品的拥抱下,闭上了眼睛。
大概,也能称得上是……简单、平凡而又充实的一天吧?
……
就在同一个夜晚,两个小时前。
夜色深沉,江边某个仓库中,枪声大作,随即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爆炸了,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过了片刻,有几个人冲出来。
“あいつを捕まえろ!”
(抓住那家伙)
枪声,叫嚷声,燃烧的声音,黑色的浓烟中,肖然捂着腹部的伤口,躲在一只货箱后,深呼吸,眉头因为痛苦而紧紧皱着。
“呼……”他检查了一下弹夹,所剩不多的子弹没有让他脸上出现任何动摇的神色,只是强忍着痛苦,等待着追兵的到来……
能换掉一个的话,也不亏了……他这么想着,可是强烈的不甘再次涌上心头。是谁出卖了他们?他们小组,几乎全军覆没……如果不能揪出这个内奸,上海站将会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
就在这时,那边再次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似乎是在交火。
片刻后,脚步声再次靠近,与此同时响起的是熟悉的国语。
“报告,敌人已经全面撤退了……”
“林长官!”
“……搜查现场!”
“这里有个活着的兄弟,快,来人帮忙……”
肖然的心神一松,随即彻底晕了过去。 .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