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上海秋意渐浓, 梧桐树叶由浓绿而微黄, 再由微黄而焦黄, 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冷了起来。
有人说上海这地方除了人工的高大建筑、扰攘的喧闹景象之外,很少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风景。
再美的银杏树, 也比不上北平香山、南京柄霞;再宽的黄浦江, 也比不上西子湖边、断桥残雪;同样的秋天, 一个是平湖秋月,令人有凄丽之感;一个却是浊浪滔滔, 总是无足流连。若是漫步黄浦江畔时,大概也只能见到小型的摩托快艇, 从一座铁城似的军舰旁边驶来,尾部打起黄褐色的浪花。
这一天白茜羽放学回到莫利爱路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弄堂口, 一辆熟悉的黑色汽车停在那儿,傅少泽靠在车边上,正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
许多弄堂口经过的街坊邻里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年轻人,这种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应该在灯红酒绿的大马路,而不是这种市井的小里弄门口。
白茜羽走过去的时候,傅少泽转过头来,眼神明显地愣了一下——他第一次看见她穿着校服的样子, 他有些不自在地看向了别处, “那个, 我来传个话。”
自从上一次白茜羽表明了与他划清界限的态度, 他心里百感交集,一时也品不出个滋味来,只是不得不再次来找她的时候,难免有些拉不下脸。
而且他虽然知道对方在读书,但也不清楚对方具体几点放学,又怕错过了时间,只好下午早早地在弄堂口站着傻等,说来也等了一个多钟头了。
他傅大少还没等人等过这么长时间呢。
“伯父有什么吩咐?”白茜羽停下脚步。
“明天他过六十大寿,他希望你能来。”傅少泽搔了搔头,语气不咸不淡地说,“华懋饭店,晚上六点开始,我派车来接你。”
白茜羽垂下眼,似乎在思索,说,“不用,我自己过去。”
“……那你到时候在大厅等我。”傅少泽习惯了被她拒绝,此刻闷声说。
短短的几句话,事情交代结束了,白茜羽点点头,刚准备走回家,傅少泽又问了一句,“……你读的是哪个学校?”
他连忙撇清说,“我没别的意思,我也不是想打听你的事,只是如果你想去更好的学校的话,我可以帮你。”
“不用了。”白茜羽说,“明天我会到场的,你回去吧。”
说着,她转身往弄堂里走去。
虽然来的时候已经预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但傅少泽心里还是说不出什么滋味。
这人真是每次都……好心当驴肝肺。
可他又没资格和人家发火,甚至没有立场和人家对话,只好咬牙一阵,钻进车里,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白茜羽走进弄堂里,便闻到了飘浮在弄堂里的香味,原来前头有小贩在卖油煎臭豆腐。
她在摊前停驻,看着豆腐在一锅沸腾的油中煎炸,小贩用一双长长的竹筷不停地翻转着,直到豆腐发黄发脆,而内部依然白嫩松软。臭豆腐又热又可口,人们必须慢慢品尝,以免烫了舌头。这一点心也许是街头所卖的最美味的食品,
她买了一份,在等着出锅时,往巷子外望了一眼,那辆车子还没走,不知停在那儿做什么。
傅少泽坐在车里,生了一阵子气,最后还是只好怏怏地准备回家。
忽然,有人敲了敲窗,他下意识抬头望去。
“这个点回去有些晚了,先垫着点儿吧。”窗外的女孩子不由分说地将一盒热腾腾的臭豆腐递了过去。
傅少泽呆住了,手忙脚乱地接过又被烫了手,“哦哦哦……”
油炸臭豆腐的香味在车内弥漫着。
他抽了抽鼻子。
这女人送东西讨好他也太不讲究了……哪有送臭豆腐的……
真是……
他看着那炸的金黄酥脆的豆腐干,最后还是没能生起气来。
白茜羽没有管对方的心情,她上了楼回到房间,顺手扯掉了发圈,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封。
信封里是一张黑白的建筑平面图,这几天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子里,烂熟于胸。
她想起了那天的场景。
早晨的阳光下,谢南湘拿着信封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很难想象这是这双手会染上鲜血的样子。
“这是你的第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
“一周后,傅成山要在华懋饭店办寿诞,我们得到可靠的消息,有人将会在那一天针对他进行暗杀,你的任务是在宴会上甄别可疑人员,利用身份在傅成山身边保护他。”他说,“本来还给你准备了邀请函的,但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看来自从白茜羽进入了他们的“审查”中之后,虞小姐的那些事儿就被摸得一清二楚。
但他们没有来追究为什么一个旧式妇女忽然换了个人,大概是出于对自己情报调查能力的自信,一旦在情报层面上确认了她的底细清白,其他便算不上什么问题。
白茜羽皱眉,“……谁要这么做?”
谢南湘没说话,只是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街对面。
白茜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如今他们身处虹口区,对面便是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大门,可以听到里面早操时呼喝的声音,95式坦克停在掩体和铁丝网后面,一面日本海军旗正在飘扬。
白茜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很荒谬的事,却在这个时代习以为常地发生着。
谢南湘的声音沉了下去,“傅家这些年把日本人得罪得不清,所以他们想借此机会通过暗杀的方式警示各界,不要与他们作对。而平时傅成山出行都受到严密的保护,只有寿诞上人多眼杂,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有没有说怎么动手,几个人动手,你们提前预防一下?”白茜羽头疼地问。
谢南湘道,“虹口有驻军,黄浦江有军舰,不仅如此,上海一直是日本谍报部门的大本营,势力很大,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较量,一直是处于劣势的。”
言下之意,他们能得到这些信息已经很不容易了。
白茜羽叹气,“……我开始后悔刚才答应你了。”
“如果傅成山在寿宴当天被暗杀身亡,对上海各界都会产生极大的震动,不仅爱国商人不敢再与他们作对,甚至也会滋生一大批媚敌卖国之人。”谢南湘望着她,说道,“这个暂且不论,傅家与你家是世交,他对你也颇为关照,在你离开傅家后,一力主张打听你的下落……你真忍心看着他在六十大寿时血溅当场?”
“不用忽悠我了,你直接说,要我怎么做吧。”白茜羽抱着手臂。
“先将这个背下来再说。”谢南湘将信封递给她,“看得懂吗?”
白茜羽打开了信封,上面的图纸写着一行字:“华懋饭店建筑平面图”。
“当然。”白茜羽想起上辈子,微微眯起眼。
……
风吹起了桌上图纸的一角。
天色暗了,房间里没有点灯,白茜羽拿起打火机,火光照亮了她的侧脸。
火舌卷上了图纸的一角,纸张焦黑而蜷曲起来,然后火焰将这张图纸吞没。
其实,那天她答应了谢南湘,并不是完全出于被迫。
她内心也有一个声音,渴求着平静生活下的波涛汹涌,渴望着在这个时代掌握属于自己真正的力量。
林少尉故意试探她时,说一个女人最好的结局是结婚生子,她做不来这种血雨腥风的事,也担不起保家卫国的大义,或许会有人被他的说辞感染,但白茜羽却恰恰相反。
她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她不想成为虞小姐,也不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白同学,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谈几场乱世中身不由己的爱情,最后在战火中如飘萍般随波逐流地过完一生。
她没兴趣在一个浑水池里和一堆臭鱼烂虾争食,哪怕是爬到这个世界的顶端,也比不上一个装满了父母好友联系方式的手机。
她仍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她并不抗拒挑战和挑战背后的危险。
像是猎人渴望着真正的丛林。
而且,谢南湘有一点没有说错,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刺杀发生。
片刻后,燃烧殆尽的纸张缓缓掉进铜盆中,只剩一片灰烬。
……
次日。
街上追逐时髦的丽人已在阴丹士林旗袍外罩上了围巾披肩,时装公司的橱窗里,模特儿早早地换上了的驼毛、黄狼甚至灰背、猞猁等冬大衣。
公园里头银杏树叶子金黄一片,惹得人们争相观赏。丛桂开处,金粟满枝,街头小巷随处可见桂花糖芋艿、桂花白糖粥、桂花重阳糕之类的时令甜品,连整座城市仿佛也被浸满了桂花的香气。
玉兰女校的门口,三三两两的学生们走出来校门,丁香抱歉地说道,“白同学,今天家里有些事,不能一道和你去书店了。”
“没关系。”白茜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与她挥手告别。
银杏树下,穿着白衣青裙的女学生们嬉笑闹着回家,一路上叽叽喳喳讨论着最近的《玲珑》杂志,隔壁学校心怡的学长,好像有永远说不完的话。
她走过街角,一辆轿车停在那里。
她四下看看,然后坐进了车子。
一个磁性而悠扬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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