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璨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即便是沈容川,也没能得到这个优待。
为陛下讲经又如何,陛下亲命为他授课又如何,在他谢璨面前,没有人有这个胆子指使他。
况且他近来很是厌恶这个“沈大人”。
仗着父皇宠信,看似礼节周全,对他一向也尊敬有加;本质上却是一副冷清不染世俗的样子,看着尊敬,实际上并未把人放在心上。
京中近来又一直传唱他的仪容和德行,尤其是在贵妇间名声极佳,不少人想一见这位惊才绝艳、悯爱世人的沈郎,甚至还有了追捧者,聚集在一起便聊起沈郎最近又如何如何。
一出行,把他当作潘安卫玠一样瞧着,人多时能拥堵了半条街。
因此,陛下还特地赐下了规格极高的马车,让他能够从容出行。
这沽名钓誉之徒的名头传得甚至连元苏苏都知道了。
元苏苏离京之前,还随口夸过他一句容颜俊美。
谢璨把这沈容川往死了瞧,瞧多少遍也觉不出哪里俊美出人,那些贵妇小姐怎么就那么看中他?
他想到元苏苏更是不能理解。
元苏苏一向心高气傲更甚于他,在她眼里,世上的男人便没有几个能当一句夸的。也就从前小时候,说过谢璩性情温润、有长兄之风,很喜欢他。
谢璨记到现在,冷眼瞧着,也没见过她还赞过别人。
谢璩和他们一同长大,自然有很多机会迷惑她,这也就罢了;这个沈容川还真是狐媚惑众,这才多少时日,就让人迷了魂去。
他认为元苏苏虽然任性妄为,可她并不是会为浅薄男色而迷失心智的贵女,也从未有过亲近伶人、豢养清秀男仆的行为。
从前他身边围绕那样多世家公子,样貌出众的也有,才能拔群的也不少,但元苏苏可没有丝毫垂眼赏玩之意。
以她的身份,这些都不做的话,可见是真视男色如外物了。
可她肯开这金口破天荒赞沈容川一句,肯定是有理由的。
这个“有理由”,让谢璨,越想越阴晴不定,越想冷笑。
见色忘义的人。
果然那沈容川是个狐魅祸水,做出那副样子给谁看。
“九殿下,陛下叫您。”
吱呀一声,门内凑近个老内侍,低着头垂袖,宛若个人俑一般传旨。
谢璨转回一双怒波冷冽的眼睛,掀开膝头光纹流转的袍服,锦靴下地。
九殿下对沈大人发怒,宫人们是战战兢兢,一息不敢出。
他站起身时,周围人才一致地往两侧退让,弓腰屏息,整齐划一。
沈容川也随着宫人往旁让了一步。
谢璨身板高挑挺拔,鬓角发丝拢得整整齐齐,额角光洁,下颌锋利,眼角有一点因为近日没睡好而惹出的红。
走过沈容川身侧时,他满怀恶意,直意羞辱,目不斜视地嗤笑了一声:
“收收你那样儿。”
靴底坚硬踏在如镜面一般的金砖上,远去消失在殿深处。
沈容川这才抬起目视着地面的视线,直起微欠的身。
他看了看周围宫人,淡淡问道:“我最近得罪他了?”
内侍“呃”了一声,有些说不出话。
半晌才讷讷道:
“沈大人得了……得了元小姐一句赞。”
“元小姐?”沈容川极难得一顿。他和世家贵女素无交集,更不知道这位头一号的千金如何听闻了自己的名字,还赞他。
这听着不像是赞美,倒像是意有所指,暗中讽刺。
也不知道这一句称赞是看出了他什么,这样让九皇子忌惮。
“赞我什么?”
城府深邃、谄佞陛下,还是居心不明、苦心孤诣。
“赞大人……呃,容颜俊美,有如潘宋。”
“……”
沈容川沉默,闭了闭眼。
只觉得九皇子、元小姐、他,这三个人中,一定有一个人发神经。
幽深晦暗的擎光殿里,几十枝硕大灯烛被罩在立式漆金山水画的铜灯罩中,灯光铺得地面流曳如金波。
踏行其上,犹如涉水而行。
殿内有层层帘柱,每过一层,都有两个暗红衣袍的内侍垂手侍立两侧,低头敛目,无声无息。
如果元苏苏进来过的话,就会发现这些内侍和谢璩身旁的那些人神态举止一模一样,宛如复刻。
谢璨目不斜视地穿过这一排内侍列成的人墙,来到最里间。
内侍给他揭开帘幔,谢璨垂手屈膝跪下,低头见礼:“父皇。”
陛下正在灯下揽卷。
他年过耳顺,比常人更显老些,穿着日常的袍服。虽年老,也看得出年轻时儒雅风度,肩宽背阔,神采端重,有石像的凝固和圣洁。
谢璨并不怕这位皇父,从小以来,即便对其他人再如何狠戾绝情、赶尽杀绝,抑或是谈笑间取命,父皇从来对他和蔼慈爱有加。
能和他同一待遇的,也就只有元苏苏。
父皇从不抱其他皇子皇女,唯独对他和元苏苏,是放下这个,又抱上那个。
他们俩小时候,甚至敢踩在陛下膝头玩闹。
其余人等战战兢兢、不胜惶恐,陛下哈哈大笑。
闻声,陛下抬起头来。
他放下书卷,笑问:“苏苏给你气受了?”
谢璨伏首右手撑着地,下颌咬着鼓了鼓。
陛下扶膝哈哈大笑。
“就知道不会轻易成了,苏苏有主意,可不是会被你这皇子名头糊弄住的人。”陛下站起来,内侍上前给他系上披风。他咳着,自己伸手去拉带子,说,“改日去你元世叔府上看看,前些日子,把他一顿好骂,只怕还在赌气着。”
谢璨垂首应是,请示道:“可要带些厚礼?”
“你看着办。”陛下说,他放下苍老的手去,内侍簇拥之下,笑声往前走去,“反正日后不都还是苏苏的?少藏着你那库里私房的好东西,你不献这殷勤,自有人去献。”
背后伏首的谢璨一怔。
江淮府的天气,却是一天一个变。
何清宁去了巡按御史府上,几乎未费吹灰之力,就得了十分的宠信。
也不奇怪,他书法超群,向来替东翁撰写批帖,均大受称赞,誉其形如碑刻,方正端美之极。
又聪明谨慎、善于揣摩人心;言之有物,对朝堂颇为了解。
再看他的出身,实在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安御史得了一贤才,连衙门都去得积极了。
今日,江淮府中闹得沸沸扬扬。
只为南阳侯世子横死一案,原先批的是勾结匪徒、反被诱杀,匪祸在府里是大案,因而消息传出去后,人人唾弃,不曾有人为他说话。
如今这南阳侯却偏生硬了心,要究查儿子惨死真相,死活不信韩祖恩死于匪徒之手。
“何先生如何看此案?”衙门里得了闲,安御史与何清宁扯起闲篇。
何清宁心头一个咯噔。
他当然是知道这世子死得不简单,并且是少数几个知道韩祖恩惨死原因的人。
敢算到元小姐头上,那可不是找死么,死有余辜!
只是他不知道,那日谢无寄跟去又发挥了什么作用……
何清宁面上不显,十分如常道:“我看来,只怕跟那些山匪的关系不简单。”
“他还当真敢勾结那些匪徒不成?”安御史讶然,“他可知道,那些匪徒都是从东南沿海一带流窜回来的?”
何清宁愣了。
大宁时常有外患。
其中,又尤以东南沿海为重。
当地的帮派、刀客,在战乱中成了流民,无计谋生,便杀人越货、抄家放火,做尽恶事,乃至有卖国求口饭吃的。
安御史的意思是那些匪徒……
何清宁差点想撞开椅子站起来,但多年的城府和修养让他克制住了行动,只是与安御史当作闲谈一般感叹。
等到下衙后,何清宁才紧赶慢赶地坐轿子回了府。
“无寄。”他忙忙喊道,“无寄!快叫人去请元小姐来,有大事!”
家中的仆童却回禀谢公子不在。
何清宁纳闷了一下,却也没有多问,只赶紧出门坐上轿子,又迅速去了元苏苏的院子。
等到两人再次见面后,何清宁还在喝茶镇下这颗乱跳的心。
好不容易,才哆哆嗦嗦道:“元小姐,我猜想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事。”
元苏苏皱眉:“什么事?”
“我记得元小姐说,无寄是被两位皇子中的一位所追杀。”何清宁按下心跳来,他说的是那日元苏苏初见他时的话,问他如果是大皇子和九皇子,会容忍谢无寄活下去吗?
元苏苏点头。
“也记得,那日元小姐说是这个南阳侯世子,勾结匪徒下的手。”
何清宁将前情道完,一鼓作气说:“既然你们这样巧在同一处被追杀——那有没有可能,其实那两人暗中勾结呢?”
元苏苏顿了顿,道:“先生说的有道理,只是——”
只是他们俩认为杀谢无寄的是谢璩,而韩祖恩前世是和九皇子谢璨勾结在一起,递上元家的罪证好拉下大皇子的,他和谢璩应该是敌对的——
元苏苏一怔。
前世!
又是前世!
她又在依赖前世的判断了,不行,脱离这个思维。
元苏苏立马扭转过来,按着何清宁提出的方向去构思。
她之前还以为是谢璩知道韩祖恩找匪徒报复她,所以趁机找这个投靠了谢璨的韩祖恩背锅,也让匪徒们顺路去追杀谢无寄,同时也能抹黑谢璨一把……
可如果……
和南阳侯家勾结在一起的人,从始至终都不是谢璨,而是谢璩呢?
元苏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带倒了桌面茶杯,褐色茶水流成一条线,滴落在脚边。
她脑子很乱,嗡嗡作响,一时间梳理不清这个线索是从哪里开始的。
“元小姐,元小姐,还有一件事。”何清宁话还没说完,连忙道,“我从安御史那里听得,这帮匪徒是从东南沿海逃窜回来的,听其言下之意,只怕这帮匪徒和外邦有勾结啊!”
元苏苏的神情更愕然了。
“先生的意思是……”她缓缓转动眼睛,喃喃道,“追杀谢无寄的人,有可能,还和外邦有联系?”:,,.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