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
巡按御史府门前的石狮子上落着一层霜,随着家丁推开门洒扫,冬风簌簌地卷动树叶,寒凉之象已现。
他们是京都来人,并不惧这江南水乡的初冬,只是十分不习惯这样的湿冷,连衣裳也晒不干。
巡按御史安大人今日本来休沐,想出去书肆间转转。可想到夫人操持宴饮辛苦,自己出去偷闲不好。
况且来的都是些本省的官眷,以及各府上的公子。只留下儿子招待,只怕也不够周到。
安御史虽然素来不喜与人交往,但对妻、子却是颇为体贴珍爱。
这日晨起,他用了些饭食,便让管事拿帖来:“再看一遍有哪些客人上门。”
管事依言对了帖,说:“回禀老爷,还是上回定的那些,只巡盐御史赵大人家的小姐又带了位小姐同行。夫人知道了,叫我们好生招待。”
他翻了翻帖子:“姓元。”
安御史勃然变色。
什么姓元,这江淮府里还有谁姓元?
那巡盐御史府又是大皇子下榻之处,那这位岂不就是只有那谢璩的亲信,未来的皇子妃,元家千金?
安御史只觉得恼怒,但面上不敢显。
大皇子知道他不假辞色,不好说动,便用元小姐来打探消息,实在是心机太深。
要是他们家和元小姐常来往,那还不被那些老狐狸打上大皇子党的标签?
这趟出巡,当真是危机重重,处处受限。
安御史想做个直臣。
他在都察院屈居人下多年,因素性刚直,得罪人不少,处处碰壁。
他何尝不知道这次出巡是因为难做才派到自己头上的。
可危险和壅塞,往往也象征着契机。
“难做”,才大有可做;“无为”,才让他有为。
安御史摩拳擦掌地来了江淮。
本以为自己拼出一张脸、一条命,狠下心去,怎么也能破出一条路来。
私盐因何兴起?安御史也心内有数,左不过因为年景不好、百姓买不起官盐;又或是新出了猖狂的盐贩,侵占市场;最差便是盐官尸位素餐,官商勾结。
他身负皇命,权力颇大;只需要快刀斩乱麻地先问罪了几个,从中开路,后面便好做了。
可他来了越久,眼前迷雾消散,有些事情便展露在眼前。
越看得清晰,脚步就越迟钝。
这私盐案,已不是好不好查。
而是,能不能查。
陛下发了令,要他抓罪魁祸首。
可如果罪魁祸首就是……
安御史不敢想下去,心内十分苦闷。
他清楚,这个案子是不能真正断明了。
那些冤案,只怕也只能这样冤下去。
对于任何一个胸有抱负的人来说,这样的日子,都称得上郁郁不得志。
安御史这些日子便纵身书中,以图暂忘烦恼。
可是事端还是接连地找上来。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罢了,那元小姐——要来便来吧,只告诉夫人,以后少与赵家小姐还有元家千金来往些。”安御史顿了顿,“我们家,招惹不起。”
管事不解,只是喏喏应是。
元苏苏和赵德言约好了时间,在巡按御史府门前碰上了面。
如今这位赵小姐的气色已好多了,不像当日初见的萎靡苍白,只是仍然神色郁郁。
元苏苏理解她的心情,看上的人被自己父亲及其从属官员下令抓捕,还是冤枉的,而对方又下落不明。换做是她,心里也很难舒服。
这两次相处下来,她发现其实赵德言是个不错的人。
举止有度、性格大方,颇通诗书,只是不知道何故对黄杨那样执着。
如果可以,她亦想告知她黄杨姐弟如今安安全全地在她院子里呆着。只是为长久计,现下还不能暴露。
元苏苏默念了一声,见巡按御史也是为了救黄家,不得不叫你出来了。
“元小姐。”赵德言彬彬有礼,与她厮见。
幼时在京都,她也听过这位头号千金贵女的大名。关于元小姐的种种传闻很早就是街坊皆知。她们这一辈官宦人家的年轻人,几乎是听着元小姐的种种故事长大的。
拔剑斩断长江水的狂语、第一流豪族的出身、震撼世俗的美貌,还有天家对其的疼爱,元公爷对其的纵容,还有,和小霸王谢璨的多年争锋。
九皇子天潢贵胄,多年受宠,近年来陛下连身边一队禁卫的指挥权也交给了他,自是唯我独尊。
可这满京都里能治住他的,就只有元小姐一人。
每逢招惹了九皇子,只肖去找元小姐,说动了她出马,九皇子一准吃瘪。
这九皇子还颇有傲气,被元小姐打了脸也不肯去找陛下主持公道,每每自己气急,便去庄子里发疯跑马。
而后下次,又与元小姐针尖对麦芒,十几年来从不停歇。
此事说与陛下听了,陛下也只是笑哈哈的,摆手:“不痴不聋,不作家翁。”
这是他最宠爱的一对儿女,闹得再凶又怎样呢?
在他面前,还都是乖乖地喊着“父皇”“皇伯父”。
陛下享了天伦之乐,也就不对小辈间的打闹再作反应。
就如同京都那些勋贵子弟被九皇子看了一眼就感觉自己鸡犬升天一样,她们这些小姐和元小姐说上话,也有深深的受宠若惊之感。
不过赵德言性格稳重,不会做出那些轻浮的事,只是与她见礼。
元苏苏拉着她的手扶了起来。
赵德言一愣,没料过如此礼遇。
顿了一下,才小心谨慎地握着她的手,如同相识已久的好友一般走进了厅去。
心里,却有些紧张。
像是和仙女握着手的感觉,再走几步都要飞升了。
凑得这样近,元小姐身上名贵香露的气息都淡淡萦绕着,袖口的绣纹虽然浮凸,可毫无寻常凸纹刺绣硌手的感觉,十分柔顺。
裙摆的底襴,行走间暗光如流金,裙褶质厚而锋利,行动不飘忽,身上每一处细节都显出昂贵和庄重。
赵德言一想到这些衣料,或许是曾经进贡到深深的皇城里,经过精挑细选、无数宫妃求而不得,最后送到了元小姐身边的,就感到一阵惶恐和恍惚。
她实在想不出,她如何能得到元小姐如此对待。
让京都那些名门闺秀们知道,只怕都要嫉妒疯了。除非亲眷,谁人能被元小姐牵着手走?
这就像那些纨绔子弟被九皇子搂了肩膀一样,第二天都要吹嘘得满城皆知,从此成为自己一个狐假虎威的招牌。
当然了,赵德言确实不知道,元苏苏只是觉得她性格不错,又有些微的几分利用她见人的不好意思而已。
“你可认识这些人?”元苏苏面无表情地问她。
赵德言怔了怔,才知道她是在问自己,颔首回答道,“认识一些。”
“那个巡按御史的夫人,你听过她是什么样的人没有?”
赵德言在家中听母亲絮絮叨叨久了,也有几分印象,依言答说:“听说这位夫人脾气十分敦厚,宽和睦下,与安大人相敬如宾。”
“巡按御史很敬爱妻子?”
“听说如此。”赵德言谨慎地说,“凡有来宾,必与夫人携手款待。向来家中也是夫人主持事务,安大人十分听夫人劝导,她说好,安大人就是再厌恨也会静下心来,好好听夫人说话。”
元苏苏点了点头,“还不错。”
以元公爷对她母亲的态度来说,这位安大人的确只能称得上是一句“还不错”,且过得去。不过对于寻常那些自大的男子,倒算矮子里拔高个了。
赵德言笑笑。
她发现这位元小姐说话很有意思。
她有一种毫不畏惧的泰然和松弛感,是谁也学不来的,这是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里所培养出的性格。
并且她非常冷静,好像不管什么事都不能让她崩溃——就像赵德言自己遇到黄家这件事一样。
她的出身和成长经历,以及本身的性格,让她有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自信和掌控感。即便暂时解决不了,也绝不会畏缩。
如果是一个卑微的、自我怀疑的人,实难不被她这样的气场吸引。
或者说换成任何一个有缺憾的普通人,都会情不自禁地仰望她身上的光彩。
向往心灵强大的人,是人之本性。
赵德言就很想知道,如果是元小姐遇到了自己这样的事,也许会怎么办?
元苏苏现在就正在办。
宴席开了没一会儿,戏台上热热闹闹地唱着戏,元苏苏起身离席去更衣。
她和刚刚出来吩咐管事撤菜的巡按御史夫人正面撞上。
这位夫人一愣,随即向她见礼道:“元小姐。”
提前打听了安御史的脾性,又打听了这位夫人的脾性,元苏苏的话已经是信手拈来:“夫人这样巧。”
对方谨慎地微笑着。
“我离开京都两月,见到京都来的人却是格外想念。”元苏苏只道,“大相国寺的秋鲤池,今年可被网光了?”
御史夫人松了口气,这是京都人都知道的笑话,便接口说:“我们走的时候还是九月里,不曾网光,还是红彤彤的一片好看。”
那秋鲤池是专给达官贵人砌造,为上山时消遣谈天垂钓所用。
只是因为毗邻寺庙,善男信女甚多,投食太多,一池鲤鱼养得十分肥美。还没到垂钓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网光了。
听说一位亲王一时兴起想去钓鱼,到了却发现鱼去池空,还气得写了一篇文章讨伐,一时流传京都。
元苏苏点头,“只是不知这江淮府的方寸寺,寺中的鱼,又是否一网打尽了呢?”
御史夫人渐渐地变了脸色。
丈夫是都察院出身,她自然也有不低的政治敏感。
她是听说过破赃会的名头的,也知道此乃缉查私盐的疑难杂症所在。因而听到这句话时,她登时便意料到意有所指。
半晌,她问道:“元小姐,是想见我们家老爷?”:,,.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