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宁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元小姐的想法。
历来先贤出世,都有些异象为证。
汉高祖起义,便梦中斩了白蛇;唐太宗降世,就有了一龙戏宫。
至于多少为真,多少为假,这自然是人说了算。天象岂能开口,梦境又怎可自辩?
只要他们肯做,那就是他们的异象。
何清宁眼前发亮,又沉思片刻道:“我有一友,善察天象,何不借力而为?”
“也不须求别人。”元苏苏眼也不眨道,“我已找人看过,近日便有景星庆云的吉兆,定下时机,让他现于人前即可。”
上辈子,这次吉兆被地方官员汇报给陛下,龙颜大悦,得了厚赏。
元苏苏将日子记得很清晰,那日会有紫气浮现天边,云霞如同凤凰来仪。到了晚间,福星大亮,照耀楼城。
她是在方寸寺的钟楼上看见,那时楼下山道上的百姓,皆以为神仙降世,伏首惊呼,叩头不止。
元苏苏不信是什么吉兆。
几缕云彩而已,她读过古书《相雨书》,知道天气是自然变化,有其征兆;也读过《星经》,知道辰、岁、荧惑、镇、太白五星,也知道三垣四象一十八宿。
陛下收到地方官员马屁,便借占星官之口表明是自己的仁政,得了上天的肯定。
他也未必是信这些,只是他想让世人信罢了。
既然反正都是编的,那这次,扣在谢无寄头上又如何。
何清宁颔首,越想便越兴奋,补充道:“天象其次,重要的是做了什么事,叫什么人看见。”
江淮府的人、事那样多,怎么就能把吉兆扣在谢无寄头上?
这个话,还得一个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来亲自传递。
元苏苏拂袖,微笑说:“我已有了人选。”
和大皇子一同来的那个还未露面的巡按御史,就是他们这次的登云梯。
何清宁道:“洗耳恭听。”
元苏苏把前因后果详细讲了一遍,“……谢璩住在巡盐御史府上,又与指挥使相交,却与巡按御史不曾多加来往。他是来坐镇后方督察办案的,本应与巡按御史同出同进才是,谢璩素爱交友,不是这么不妥帖的人。”
她讲到自己的推测,“这位巡按御史,只怕与谢璩不睦,又或是性子不同常人,不为大皇子气度所折服,因而两人实在说不到一处去。”
刚硬坚直,不惧强权,不献媚讨好。这是元苏苏对都察院那些人一向的印象,尤其是被任命做巡按御史的,向来都有些历史轶事里刚直不阿的青天做派。
何清宁若有所思,随即奉承道:“元小姐对大皇子十分了解,观察入微,能见常人之不能见。”
“那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人人都以为我是将来的大皇子妃,有什么事都不瞒我罢了。”元苏苏语气泰然,像是丝毫不觉得这话会给何清宁带来多大的冲击,只平静道,“我这是祸起萧墙,谢璩定然想不到。”
何清宁一时愕住。
元小姐说什么?
大、大皇子妃?
这差点又给他吓得坐下去。
他还以为,这位金尊玉贵的元小姐乃是李妃的亲眷,又或是曾有渊源,看上谢无寄毫无背景的处境,因而才愿意出手帮他。
可是她……
她竟然和,大皇子交好?
既然人人都认定她将来会做大皇子妃,那她还费心筹谋这些,是因何而起?
大皇子如今势大,她若想要尊荣,只消静待便可,何故要冒这样大的险?
何清宁呆滞地看了看谢无寄,又看看她。
谢无寄起来之后,因元苏苏说了那句“你且听着”,便一直安静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
他身上裹着重重纱布,连手也包起。
人只草草清洗过,却仍看得出样貌出众,身型也还……
何清宁一时有些猜想。
略带恍然道:“元小姐是看上了无寄?”
谢无寄重重地以拳掩唇咳嗽起来,咳得脊背发颤,连背上的脊骨也凸起来。
元苏苏话在嘴里咽了一下,才闭眼忍下来,“那也不用说这么不着边际的话。”
何清宁没想明白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帮谢无寄对上大皇子,只能沉重颔首。
只是这关系不弄清楚,日后他们相处的时日还多,只怕生了误会。
而后,他又有了猜想,问道:“元小姐不想嫁人?”
若是不想嫁人,那也说得通。另立门户,分庭抗礼,便是她对这长辈强制的婚姻最好的报复。
这个何先生比寻常男人是稍稍明理些,但想法也十分受限。
元苏苏觉得要和他讲清楚。
“并不是人人都在意成婚与否。”她冷淡道,“我愿意扶持谁与我个人的喜好婚事没有任何关系,你会因为不想娶公主,便去动摇正统吗?”
何清宁愣着。
“同理,你会因为看上一个寻常女子,而背弃公主青眼,甚至转而扶持她胜过公主吗?”
何清宁这下无言。
“我想要权力,便只是想要权力,从何而来都没有关系。若我做皇子妃能掌权,那便做皇子妃;若做盟友也可,那便做盟友更好。”元苏苏思路清晰,毫不停滞,一路将何清宁说得不敢抬头。
“婚姻是手段,是联系,亦是同盟。唯独不会是我情难自禁,困囿己身于后宅;更不会是我的牢笼,使尽手段只为从中逃脱;它还困不住我。”
她最后哂笑道:“所有男人不都这样想吗?联姻只是借势的手段,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家中多了个不喜欢的男人,也自于我无碍。”
年过四十的何清宁,将头埋得深深的。
他脸上发红,一时烫一时冷,竟为自己的浅薄,而感到难以适从的愧疚。
他自认并不是世俗轻视女子之辈,可听元小姐所说,才知自己所想已经固化。
是啊,她为何不能仅仅是为了扶持一个自己的势力登位?
目前的谢无寄,比起京中的两位皇子,都好掌控得多。
倘若是个男人来,不用对他说这一番话,何清宁也自会认为其有夺位之心,谋求从龙之功。
可偏偏就是因为对方是小姐,而这样想了……
“谢璩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但他也不会因我而保守底线;我对谢璩亦并无宿怨,与他相争,也只因贪图权力而已。各有所求,没什么好说的。”
元苏苏冷淡道,“我并不是非要有苦衷才行事的人。”
她也不屑,为自己找个仁义的借口。
权欲就是权欲,争夺就是争夺,何必要将自己立作弱势。
她担着未来大皇子妃之名,暗中扶持谢无寄,那又如何呢?
准谢璩利用她的家世,便不准她利用谢璩的消息吗?
若谢璩要真是输在她手上,那也只能怪他不防人,轻视她是女孩,认为她只会依附信赖于他。而不曾想过,她元苏苏的想要的,从来不是能轻易打发的。
况且,这次山匪的事,早让谢璩在她这里沦为需要戒备之人了。
何清宁久久低头。
最后,叹道:“元小姐心有大志,我辈浅薄不能及。”
元苏苏自然很喜欢听这些奉承话,只是听多了也无益,说:“我素性强势任性,何先生缜密,自然有诸多能提点我的地方。”
说到这里,她才想起完全把谢无寄忘了,转头看过去。
察觉她的目光,谢无寄抬头来,含蓄向她顿首。
“承蒙贵人青睐。”他声音嘶哑,敛目温驯地扣着衣裳,将裸露的脊骨收进衣袍,似乎一点反骨也没有,“我身无长处,愿为贵人,效犬马之劳。”
元苏苏看了他一会儿,实在没有看出异样。半晌,嗯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谢无寄虽然认真在听,但心思好像并不在刚才这句话上。
倒像是在回刍前面的哪句话,因而有些思虑重重的样子。
……甚至,还似乎隐隐有些欣然。
乃至是愉悦。
虽然如今他已不是那暴虐病态的样子,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还挺让人毛骨悚然的。
元苏苏皱眉,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让他看起来这么奇怪。
何清宁看了看,只识趣地拱手道:“只怕元小姐和无寄还有些要事要谈,我先告辞,等需要我时,再来唤我即可。”
元苏苏点头,叫人送他出去。
谢无寄在此时才突然出声喊道:“老师。”
何清宁顿住,和蔼地看向他。
他道:“明日再见。”
何清宁点点头,并不知道这句话包含了多少的情感,又是时隔了多少年月,才能重新对他说出。
他说:“好,明日再见。”
何清宁一出了门,便再也忍不下急不可耐的心情。
他叫了林护卫,嘱咐道:“麻烦快些把我送到。”
他得立刻回何府,把那封秘信找出来,送到元小姐处藏好,以后还有大用。
还有师门的种种关系,前来拜访的旧友,以及前些日子荐书去的那家,都需要即刻解决了。
……
堂内,就剩下元苏苏和谢无寄两人。
她终于摘下幂篱,透了这一口气。
元苏苏皱眉站着,便任谢无寄安静地系着袍带。
她这厢雍容繁复,挺拔而立;而谢无寄病弱苍白,衣着单薄,还显出一股逆来顺受的样子,看起来怎么像是她凌虐了他似的。
她并不在意看见谢无寄衣衫不整,而谢无寄本人好像也不在意在她面前如此狼狈。
元苏苏目光往下看了看,说:“你想问什么?”
平白无故要扶持他夺位,自然是有利可图。她知道谢无寄疑惑,等着谢无寄问明白自己的目的,让他好忠心地为自己所用。
谢无寄顿了下,也静默了片刻。
元苏苏本已准备好和这个心机很深的人做一场交锋,气势已经备足,打算先入为主。
却没想谢无寄默然片刻,问道:“贵人知道我名字的来历?”
元苏苏话到嘴边,一噎。
她眉头动了动,什么东西,这是在问什么?
她闭了下眼,平下心绪说:“听内宫老人说的。”
谢无寄身上的那种愉悦感似乎更加明显了,诡异得很。
他甚至非常难得的,压抑不住想要笑起来。
是这样啊。
是这样啊。
知道他名字来历的,只有那位后来服侍在他身侧,又被元苏苏救下的老仆。
只有那位老内侍会告诉她这些事。
而她记住了。
谢无寄从没想过。从前世,到这一世,一向如此。
他一向以为,元苏苏心上绝不会留下任何与自己相关的事。她眼里从来留不下任何人,对任何事,也大都不以为意。
……原来她注意过他名字的来历。
她注意过,与他有关的传闻。
原来元苏苏不是什么也不在意。
那他在元苏苏心里是什么样子的?
他十分想知道。
是模糊的,还是清晰的,有标记的。
这个认知,让谢无寄心脏涌出难言的情绪,有如实质一般往下分泌。
他感到愉悦。
十分的,芬芳的愉悦。
有许多执念和剧痛,似乎都被这个刚知道的消息消解去了大半。而他身上的纱布还沁着血,这样的愉悦,就显得分外的诡谲。
元苏苏以后会不会了解他更多?
会不会以前,其实也知道关于他更多的事。
谢无寄太想笑了,只是此刻还不能笑出来,只能忍着,忍得他伤口剧痛。
他要让元苏苏知道,他是多好用的一把刀。
如臂挥使,杀人无形。
只要有他这把刀就可以了,其实不需要别人的。
谢无寄嘴角放平,将愉悦收敛了敛。
他低眉顺眼,说道:“好。”
元苏苏也不想管他在高兴什么了,她不在乎,只公事公办地别开眼吩咐道:“我如今是不能把你留在我院子中的,我买下了安平街后面的一座宅子,你能起身了就和你老师一起搬过去,我会叫人看着你们。”
“多谢。”
“区区几百两银子,算不得什么谢。”元苏苏淡淡说,“你日后报答我的地方,还多着呢。”
谢无寄颔首微笑。
“对了,李府那边,”元苏苏顿了一下,想了想,“我不会再让你回去了,为免他们纠缠,先报个死讯,等我腾出手来再料理他们。”
“至于李氏……”元苏苏深思了一下,“我会派人暗中告诉她不要担心,她为人恭敬怯弱,不会声张。”
谢无寄又顿了下,问:“贵人也知道我长姐?”
元苏苏静了静,“布政使府上看见的,她对你挺好——不要再问我这种问题。”
又道:“你要是有心,多查查她的处境看她有什么难处。”
谢无寄敛首沉默。半晌,终于温声说:“好。”
等把这些琐事都安排好了,素采和春野才赶回来。
她们本在山下看庙会,并不知道消息,直到这边尘埃落定,护卫才去找了她们。
她俩心都快吓得跳出来了,一进来就赶紧请罪,左看右看小姐有没有事。
元苏苏放下袖子,说:“没事,只是扎穿了一个歹徒的脑袋,有点恶心。”
素采含泪拍着胸口:“小姐也太惊险了,若是我们在小姐身边,哪里用小姐自己来杀。”
“早晚也要杀,提前练了练手罢了。”元苏苏平静道,“我哪里能总是等着别人动手呢?”
她俩大赞了一番小姐英勇,又看向一边安静得毫无存在感的谢无寄。
一时……
有些尴尬。
前些天,她们还在四处打听这个人的下落,要把他送到小姐手上。
如今却……怎么在小姐屋里。
元苏苏正好,让她们去找护卫过来,一并告知了他们谢无寄的身份。
一时间鸦雀无声。
场面可以说是旷古未有,开天辟地的寂静。
而后,大家才尴尬笑着行起礼来。
“此事不能告诉元公爷,知道吗?”元苏苏在院中嘱咐道,“从今以后,我的任何事都不要私自告诉他。”
侍从们应是。
他们是元家从小培养到大的忠仆,只听从元家父女一人的话,别人无论怎么也撬不开口的。
只要瞒住了元公爷,那便一切都好说了。
黄玲和黄杨姐弟也在其中。
他们已是大为骇然。
元小姐,竟然敢在府上私藏了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
他们不敢揣测贵人的野心,只是紧紧低下头去。
元苏苏看了他们一眼,把他们叫过来,“黄玲,黄杨,你们进来。”
他们姐弟一人不知何故,只得忐忑地进了内堂。
谢无寄已穿着整肃,坐在一把精美的藤制轮椅上。
他背着正门口,看着堂内的一幅画。
身后,黑发披散,只在头顶束髻,以朴素的木簪挽着。
他们并不敢多看一眼,只是无声地垂眼下去。
黄玲恭谨地说:“拜见贵人。”
他们俩低头,元苏苏背对着,因而也就没有人注意到谢无寄听到这个声音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片刻停滞。
“我以后要扶持他回京登位,他便是我说的那个会为你们黄家洗清冤屈的人。”元苏苏并不对他们隐瞒自己的野心,“你们只需知道,不论我做多么离经叛道的事,最后都离将你们黄家救出来更近一步,就行了。”
姐弟俩震撼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表明誓死效忠之心。
元苏苏很满意。
她觉得重生以来最好的事,就是跳过了看人这一步,直接便能知道谁可用,谁不可用。
谢无寄的大起大落,早已验明了身边人的品性。
也证明了他的识人之能的确过人。
他被圈禁时,九皇子主理审查,将他身边亲近的人尽数收押拷问。
从清风霁月的文人、战功无数的武将,到垂老昏聩的内侍、无法出声的护卫。死伤无数,血流遍野,一时朝堂之上噤若寒蝉,心有戚戚。
可到最后,竟然没有一人供出于谢无寄不利之言。
痛心疾首,泣血饮泪,声声含冤。
这成了震动朝野的一桩悬案。
从前人人艳羡大皇子手中能人如云,富有四海。
那之后,便人人撼动,感佩三皇子麾下风骨拔群,至死也不改弦易辙。
在这上面,元苏苏倒是很意外,并不知道谢无寄做下了什么,能令他们这样拼死护着。
只知道既然如此,那不管是何清宁、灵山居士,还是黄家姐弟,都是可以放心大胆接触的人。
黄玲拜下,道:“叩见皇子殿下。”
谢无寄只靠着椅背,许久没有出声。
半晌,才道:“毋需,以皇子之礼对我。”
而后,他听见她答是,以及一个少年闷闷的起坐行动之声。
这都是他前世,如亲生手足一般共同历经万难的人。
如今,他们因元苏苏的缘故,提前和他见了面。
谢无寄有点不敢转身。
他并未想到。
那铺天盖地的血色阴影,还犹如笼罩在他的眼前;厚重腥涩的血腥味,还在鼻尖未干。
好像就在昨日,他才亲眼看见了他们伤重垂危,苟延残喘的模样。
而今,却已活生生地,疏远而畏怯地站在这里。
他从见到老师时,便觉得恍然。
只是听他们说话,并不自己应声。
好像自己加入了其中,这梦境一样的情形便会须臾消散,化作枯骨铺地的现实。
他没想到元苏苏甚至注意到了他身边的黄玲和黄杨。
注意到了他的长姐,也还记得他对她说过,长姐是被人逼死的。
谢无寄像措手不及之间落入了一片水里。
四下昏茫却有热意,无尽的水波源源不断地涌来包裹,他看不见源头,一片漆黑,只睁着眼。
而后却又忽然脱水而出,一切幻象消失。
就这样什么都回来了。
元苏苏在他背后说着,语气平淡,将事情嘱咐完:“……日后他去了安平街的宅子,有什么事便找你们来告诉我。记得,千万要小心。”
姐弟俩恭谨应下。
起身时,黄杨却无端多看了谢无寄一眼。
退出门外去,黄玲关门。她转头看见黄杨还在望向里面,问:“你看什么?”
黄杨闷声沉默。
半晌,摇了摇头。
他只是觉得,这位皇子好像有些不同寻常的反应。只是这反应也没有恶意,他感觉不到危险,因而也不必要这样警醒。
……
谢无寄要养伤,在这厢房里住了两日。
元苏苏也不管他,任他是看书还是作画,只消何清宁来时,把他叫过来共商大计即可。
她给巡盐御史的千金赵小姐去了消息,邀她出去游湖。礼尚往来,赵小姐也下了帖,请她一起去巡按御史府上参宴。
巡盐御史和巡按御史都同出都察院。
从前在京中为官时,她的父亲和巡按御史也是同僚。
只是赵大人出巡多年,位置不曾挪动,早已隐隐地成了江淮当地的地头蛇。和早年京中的同僚,大约也是情分淡薄。
这些日子,他们慢慢地打听了巡按御史安大人的履历。
这位安大人勇武刚直,最恨贪腐;不惧强权,也颇有手腕。
只是因为过刚易折,从前在都察院中处处碰壁,得罪人不少,向来郁郁不得志。
如今既好不容易奉了皇命出巡,自是摩拳擦掌要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此人不屑强权,虽对陛下十分尽忠感激,对其余皇族,却没什么好脸色。”何清宁翻着卷宗,思索道,“听说他从前太过刚硬,不肯容情,得罪了九皇子府上的官员,被九皇子穿了不少小鞋,因而对大皇子,也不假辞色。”
“原来是个硬骨头。”元苏苏赞道,“骨头是硬的,就好办,就怕他软了。”
何清宁含笑:“善。”
“也怪不得。他对皇室如此避之不及,难怪来江淮之后,并不想邀我去府上坐坐。”元苏苏翻着另一本书,“我还得借赵小姐的名头,去见上这一面。”
谢无寄坐在另一侧,手里执书,安静迎窗阅览,只听他们讲,并不说话。
只在稍后,素采突然来报:“小姐,大殿下的人来了消息,说那匪徒招了。”
三人转过头去,问:“招的什么?”
素采回禀:“说是一位富家公子托下巨资,令这伙流亡匪盗到方寸寺,劫下一位小姐,软禁在城外一间院子里;等三日后,他自会遣人来找,付上余下金银。”
这个结果不出意料,谢璩果然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知道也追查不出他什么,元苏苏也不遗憾,只是听完这话,才问:“富家公子?”
素采点头,小心道:“婢子也想着是他。”
元苏苏将手里的珠串丢在小几上,清脆的一下,随后笑了一声。
“我却不想他还真有几分胆子,勾结匪徒,劫我车轿。”她的声音微微冷下去,依然在不以为意地笑,“他韩祖恩,有几条命够死的?”
安静看书的谢无寄,须臾抬了抬眼。
素采也道:“小姐,今日正好是第三日,不如我们亲将他拿下斩杀。”
“带上我的匕首。”
元苏苏已经扔下书起身,大步出去。
还没走到门边,谢无寄便在背后轻声叫她:“元小姐。”
元苏苏侧头,听见他说:“既是罪魁祸首,我想和元小姐一同去看看。”
元苏苏皱了皱眉。
片刻道:“随你。”
她走出去,何清宁还不知何故,转头看了看谢无寄,问:“这是?”
“韩祖恩,是南阳侯府世子。”谢无寄垂下眼睛,将书合好,整理整齐,放在一旁,“南阳侯是元夫人的远房表兄,与元公爷素来交好。”
何清宁有些不解了,“既是仗着元家的势,这什么狗屁世子又怎会这样蠢笨,勾结匪盗劫持元小姐?”
“管他图什么。”谢无寄语气平和,道,“真有心要害她也好,自导自演英雄救美也好,都得杀。”
何清宁眨了眨眼。
片刻,他将话咽下,默默地坐了回去。
等谢无寄的轮椅推出去后,他才放下手里的卷轴,默默又回头看了一眼。
元小姐杀伐果断也就罢了。
怎么感觉他这个好学生……也有点、嗯,报恩心切的意思呢?
元苏苏其实也并不是很想现在亲手杀人。
她不是武夫,也并非刽子手,生来便没怎么见过血,也没见过那么多人命折在自己手里。
她虽然不怕杀人,也并不至于会留下心理阴影,可这到底也不是一件多值得高兴的事。
短短几天内,梅开两度。
元苏苏来路上沉沉地想着要扎哪里。
想好了,就是脖子。
等下只叫人把韩祖恩一捆,她闭着眼睛往他脖子上一割,此事便了。
实在不想看人临死前扭曲痉挛、喷血挣扎的样子。
不过她两辈子加起来,见过最恐怖的场景,还是那次宫变。
连一向胆子大的她,有时回想起来,也会在梦中惊醒。
死人,太多死人了。
谢无寄领着亲卫,从宫门口一路杀进来。
刀剑上,滴沥着鲜红发黑的血;宫道上,尸首残肢堆叠如山。
后来那条漫长的宫道被清洗封禁,再无人去过,成了一处禁忌的埋骨之地。
也有宫人私下,心惊胆战地称其为“杀人道”。
她不知道谢无寄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地从那大道中央走过去的。
元苏苏抚了抚胸口,将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和断肢从脑海里撇出去。
最后,冒出了谢无寄那张谦恭的脸。
元苏苏扶额。
谢无寄可以心狠手辣,可以狡诈多端,但她绝对不会让他再成为一个屠刀在手的人。
这杀人的刀,拿起来可就再也放不下了。
她不敢保证谢无寄能像自己一样控制得住少杀人,得好好盯着。
好在,谢无寄现在还算听话。
城外的这方小院并不大,也称不上精致。大体看来,不过和山上那些庵堂无异,只是又搭了些瓜棚,佯作农家小院,并不显眼。
护卫们在四处隐匿起来,元苏苏带着素采,和谢无寄在屋中等着。
没等一会儿,便听见护卫说抓住了人。
韩祖恩被扭着进来,早已是惊恐地大叫:“你们干什么?我是侯府的世子,你们作何拦我?”
林护卫冷笑:“区区世子又算什么?死在我们小姐手上,是你高攀。”
韩祖恩越发叫得声嘶力竭。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这可是一帮从东南沿海流窜回来的匪盗啊!这可是要财不要命,抢红了眼的穷凶极恶之徒啊!
他许了那样多金银,怎么还不能教训这个元小姐,报他的仇!
他还等着来这里看元苏苏奄奄一息的样子呢!元家护卫才多少人,怎么能——
元苏苏道:“素采,你们出去。”
林护卫点头,把韩祖恩绑在了房中。
那把匕首放在桌上。
元苏苏端袖站着,问:“你从哪勾结上的那帮匪徒?”
韩祖恩只叫骂着不回答。
元苏苏把匕首拿起来,几步抵在他脖颈上。
韩祖恩一下子消声了。
他不敢再叫骂,不代表他就真的怂了。
他心里早拿捏清楚了,元苏苏看着下手狠,实际上根本不会真杀了他。要是真想动手,那日在院子里就该杀了。
她问他,是还留了余地,毕竟他是侯府世子,有封爵的,死了可是一件大事,说不定陛下也要追问的!
韩祖恩就仗着这股气,不服输地抬着下巴。
“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元苏苏平静地道,“你认识九皇子吗?”
韩祖恩紧闭着嘴。
元苏苏的耐心很有限,她已经不想跟这个韩祖恩耗下去了,只是他死了之后这些问题再要查证,便要复杂很多,不如趁着这次一口气问出来。
“南阳侯,接近我爹的目的是什么?”她的匕首慢慢在韩祖恩脸上划了一刀。
韩祖恩登时又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元苏苏早有这个怀疑了。
她看韩祖恩也不是个聪明人,既无智力也无身份,谢璨心高气傲,如何肯与他苟同一党。
要不是他有问题,那就是整个南阳侯府都有问题。
身后的谢无寄眼睫动了动。
元苏苏很失望。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她还准备用点刑,可依韩祖恩的这个怂蛋样,只是划了一刀就鼻涕横流,这样还说不出来,只怕是真不知道了。
或许现在他根本还不认识九皇子,南阳侯也还没有露出什么端倪。
片刻,谢无寄道:“他不知道。”
元苏苏侧眼看他。
“韩祖恩性格不靠谱,嘴上没把门,即便是南阳侯有什么机密,大概也不会这样告诉他。他是他的独子,要是还知道什么,便是轻而易举就可抓住的威胁。”
元苏苏意兴阑珊地将手收下来。
早能想到的事,只是她不甘心罢了。
谢无寄道:“贵人让我来。”
“你来什么?”
“我来审问。”谢无寄谦恭垂眼道,“如果再问不出,了结即可。”
元苏苏溢出一口气,死马当作活马医,说:“来吧。”
谢无寄拨动轮椅上去,面上,露出和缓平静的微笑。
元苏苏刚要背过身去看窗外,却猛然听得身后一声利刃入肉声。
她遽然回过头,鬓边的钗子没压稳,须臾间一串珠子从肩头蹦落,跳了一地。
元苏苏愕然看见谢无寄已将短刀没入韩祖恩腹中。
韩祖恩瞪大双眼,嘴唇发颤着弓腰看他,大口地抽气也抽不动,痉挛得像那天死在她手上的匪徒。
谢无寄稳稳插着刀,一动不动,面上带着平和的笑意,脸上溅血。
“你还有最后一句话的机会。”他轻声说。
韩祖恩嘴唇发紫,呃呃啊啊叫不出声,只能像个漏气的风箱一般叫着,喘息说:“我、我不知、我……”
元苏苏看着这一幕已彻底愣住,脑中竟然有一瞬间的嗡鸣。
上一世她最后一次见谢无寄的时候,他就是在她面前杀了韩祖恩。
这场景这样熟悉,和那一幕几乎无异,这是他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韩祖恩还是死在了他手里。
他还会杀很多人……
一瞬间,元苏苏猛然想起曾有高人谈过的宿命之论——
人的命运既成,便如星轨既定,不可更改。即便中途拨动,最后也仍旧会拨乱反正,回到该去的路径上去。
……不可能。
电光石火之间,她便下了定论。
不可能。
没有她元苏苏改不了的命。
韩祖恩犹自垂死挣扎地看向她,期望她能够制止这个不要命的疯子,把他救下来。
他看得出来,元苏苏不乐见这个人杀人,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不乐见杀他,但总归是——
元苏苏拾起匕首,手起往他心口又重重扎去一刀。
韩祖恩愣住。
他双目外凸,胸口鲜血飞溅。
在这两个人的注视之中,元苏苏毫不犹豫拔了出来,再次利落割下一刀。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这次她已准确地割在了韩祖恩的脖颈血脉上。
墙上飞开一道血点,韩祖恩的头顿了须臾,便失力垂下去。
元苏苏这才将匕首收回,冷静地低头拭去上面的血。
谢无寄已错愕看着她。
她垂着眼睛,扬起下巴,呼出一口气,说:“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谢无寄抿紧唇没出声。
他以为她会责备他。
这个仇要亲手报,可杀勋贵是大罪,即便元家势盛,被查出了蛛丝马脚,也难以逃脱罪责。
何况他是元夫人的表侄,元苏苏的亲眷。
这个人他想他来杀。
却没想元苏苏根本不容他独行。
元苏苏抬起眼来,声音冷冽,目光威胁,说:“你我是共犯。”
甚至这声音咬着,冰冷得像蛇一般。
“从此生死相交,不得有叛。”:,,.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