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苏苏对这些官眷云集的宴会并不感兴趣。
她好奢华,也是好自己享受,和别人凑在一起只会嫌人多聒噪。
当然了,最真实的原因,还是因为别人的奢享程度远远不及自己。
赏花宴在布政使府的花园中,他家夫人在小厅里布下了宴席,女眷在这边,男客隔着一条穿廊,在另一侧的小厅,并不相见。
此时已到九月,秋高气爽,天气也渐凉,便是菊花也早已没什么好赏的。布政使夫人举办宴饮的最大目的,还是为了请这位元小姐来一叙。
二品大员在外地是要紧,可在京里?皇城根下,一棍子扫过去也能带倒几个高官勋贵。每三年进京述职,他们都还要格外小心些,唯恐得罪了哪个贵人,来年便不好过。
元公爷对他们外地的官员来说,其遥不可及、高不可攀,比之寻常皇室更甚。
这位布政使并不是什么有文人气节的高官,为人也是十分老成周到滴水不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任上安安分分待到致仕。
但他心里还是有些疙瘩在的。
两淮一带,盐运兴盛。他虽说并不主管盐政,可到底是一省主政官,每每有了好事不一定是他的功劳,但出了坏事,一定有他一份罪过。
他对盐政盯得很紧。
甚至衙里请了一位名幕,专司盐政税收监管之事,
每逢盐运上出了点什么事,无论大小,他便如惊弓之鸟一般。
布政使夫人和他夫妻同心,自是知道他的用意。于是在赏花宴上,便尽心尽力地捧着元小姐。
“今年的巡按御史下来得晚了些,听说原本陛下所派的那位御史本已动身,却劳累太过,患了喘症。这才临阵换帅,遣了都察院另一位大人下来。”
主桌上,只有元苏苏和布政使夫人在座,她亲生幼子的媳妇陪侍在侧布菜。
这位夫人容貌端正娴雅,言语也温和带笑,低声道:“还听说,大殿下也一并来了。”
原本对她的话题没什么兴趣的元苏苏,却倏忽撩了撩眼皮。
她脸上的惊讶不是装的,她并不知道谢璩会来。
上辈子她在留阳待了一年,日日烦闷,除了去方寸寺上香和找人说些书听些曲儿,这偏远地方也再没什么可做。
因而也没听过谢璩来的事。
她要是早知道谢璩会来,一早便去找他玩了。
他这个人看着温润正经,实际上却是个对玩乐去处十分清楚的,只是平时不去。那些贵族子弟要是找他呢,他也能找到地方打发他们,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平时对她也素来大方。今年及笄礼,他派来人送上了一套华贵异常的累丝嵌宝金头面,光华璀璨、巧夺天工,构思之繁华、技艺之精巧令人瞠目结舌,把在场所有人都压了下去。
元苏苏很高兴,会投她所好的人很不错,只可惜后来谢璩这过于大方的行为就被九皇子上眼药了。
她当时十分生气这个谢璨心眼比针尖还小,在府里骂了他一顿,人仰马翻地闹了好几天,最后还是谢璩来制止。
前世,她和他们一起长大,并没有什么婚嫁的概念。不管是谁求娶,她依旧做她尊贵荣华享乐无端的皇子妃。
只是元公爷总说长幼之争太盛,同谁结亲都是偏颇,因而一向推脱。
元苏苏总不能和寻常人家结亲。
她难道要低人一头,给除了天子中宫以外的人下跪吗?
于是,她后来就看上了谢无寄。
当然了,这也把元公爷气得够呛。
脑海里转了一遍前世的事,元苏苏才开始想谢璩突然来两淮是怎么回事。
他是跟巡按御史来的。
巡按御史,是来督查官员的。
前世,明明那位巡盐御史和本地的盐官冤枉了人,放走了真正夹运私盐的人,找了黄家顶锅;可巡按御史来查时,并没有查出这件事,也没有给巡盐御史定罪。也不知是能力不济,还是和巡盐御史同出都察院,同僚之间官官相护。
后来隐约是巡盐御史又做了什么玩忽职守的事,东窗事发,没能纠察出罪行的巡按御史也被治了包庇之罪。
……包庇之罪!
元苏苏猛地坐直了身体,难道大皇子被皇帝厌弃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要是跟着巡按御史一起来清查,那想必是皇帝要令他坐镇,好给巡按御史底气,不至于怕了那些当地盘根错节的势力。
可巡按御史并没有查出来,可见大皇子并没有发挥作用。
甚至,有可能让陛下觉得,大皇子也被买通,共同包庇这些罪行。
元苏苏心跳如鼓。
难道原本想让大皇子坐镇,给大皇子增加政绩,就是皇帝的私心?
然而谢璩并没有完成!
他辜负了皇帝的期望!
所以,难道是这样?
元苏苏的脑子鲜少动得这样迅速,种种关系和因果在她脑中互相牵线,想得她开始头疼起来,索性暂时不去想整个案子的前后发展,而是转而想另一件事。
陛下让谢璩来坐镇历练,是不是,因为看好谢璩继位?
她几乎立刻就要站起来了,要真是如她所想,那么为黄家翻案当真迫在眉睫。为黄家翻了案,处置了巡盐御史,巡按御史的任务就完成了,谢璩也算是没辜负皇帝的期望。
那后面是不是一切都会改变了?
短短的瞬间,她脑海中已经过了无数个念头。
而布政使夫人窥其神态,觉得应该元小姐也不知道大皇子要下来,否则她既来两淮,必然会命大皇子顺路看顾她,不会不知道。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京里一早就预备好的,而是突然派遣的。
为什么会突然派遣一位皇子来坐镇?想必是陛下动了怒,有要事要查。
并且,这次要动的人,非皇子不足以震慑。
她手心攥出了汗。
一顿饭吃得心思各异,她只给身旁的大丫头使了个眼色,叫她去告诉老爷。
“弟妹。”厅后,方才捯饬完仪容的李氏叫了声出来更衣的弟媳妇。
弟媳刚刚一直在花厅里给布政使夫人布菜,如今才得闲出来更衣,听见她叫,便讶异说:“嫂子怎么这会儿才来,刚才夫人问了一嘴,我只说嫂子在打点亲戚,遮掩过去了。”
李氏感激带笑:“多谢弟妹替我说话,我刚刚才好,眼下夫人可还在兴头上?”
“夫人眼下兴头并不好。你等下同我一起进去,找个地方坐了便是。里面只坐了几家亲眷,小姐们都在廊下赏花,你家姊妹便跟着我的丫头去找她们。”
李氏屈膝感谢。
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妹妹才咋舌道:“长姐,这布政使府里规矩可真严。”
“高门大户,自是不比我们人口简单。”李氏回头温声说,“还记得长姐教你们的吗?万万不可得罪了人。”
又肃声道:“更不可为难无寄,这府里上下都是眼睛,叫别人看去了,李家的名声便难保了。”
看她们点头应是,李氏也觉得头疼,她何尝不想循循善诱,可好说歹说弟弟妹妹和父母就是看不惯谢无寄,非得拿出布政使家压他们才行。
幼子顽劣,父母年老愚昧,李氏夹在中间,自己也十分为难。
过了会儿,李氏便和她们分开,随着弟媳进了花厅。
她垂首敛息,温顺恭敬,略见了礼便在席间默然坐下。
也就是这时,她才抬眼,瞧见了主座上的那位眼生的小姐。
李氏手中刚刚执起来的茶盏呆住。
恰好此时,元苏苏撩眼过去,往有人进来的地方瞧了眼。
和她对上目光的一瞬间,李氏险些把茶泼了,而后才赶紧放下来。
老天……你怎么会放这样的仙子来到人间?莫不是她历了劫,便要成圣去不成?
李氏后面便一直垂首不语,不敢再看了去,唯恐冒犯。
元苏苏看着角落那个温顺的妇人有些眼熟,却也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她见过的人太多,有些家眷或许围在人群外进不来,她扫过一眼有了印象,也是有的。
她起初并未太在意。
宴会到了下半巡,元苏苏要出去更衣,布政使夫人忙让儿媳引她出去。
元苏苏更完衣,方才两盏淡酒的酒劲也有些消了,只说要去园子里转一转。
布政使家这位儿媳是个眼睛明亮的年轻人,爱笑,也接得住话,只说:“那我陪元小姐去,咱们这园子远不及京中的大,却也可看个江南的秀气。”
元苏苏点点头,略看了一眼,便想着谢璩要来的事。
谢无寄并未在赴宴的人之中。
李氏的四个亲生弟妹都打扮整齐,去了宴上;而这自然是没有他的事的。他也只是来替表姐搬书,顺带也可避过舅舅舅母。
他已经感激,李氏在布政使府的处境并不容易,今日进府时丫头的态度便可管中窥豹,他并不会给李氏更多添些烦恼。
李氏是唯一对他有善心的人。
谢无寄毕竟在读书上有些天赋异禀,又比小厮细心,便亲自将书箱里的书册按类整理完,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以幼子开蒙时的顺序,一一放入书匣里。
而后,垒在书案上。
此处不过是布政使府中的一座小院,东边的耳房理出来给李氏平日处理院中杂务,需要看帖,因而布置下了书案书橱,还有小小一盏灯。
他曾经也祈祷过,愿自己长大后也能有这样一间小小书屋。
窗中冬夏春秋,四季倏忽而过。他便可以坐在那里看书,恬然无畏。
……
谢无寄扣上书匣,从书房中退出来,将门合上。
院子里的丫头都跟着去了花园里,只有一个未束发的小幺儿在影壁外坐着。
谢无寄出了垂花门,同他拱手说:“我想清洗下衣物,请问何处有水可用。”
小幺儿撑着脸看他,也不大爱搭理,只给他指了路:“往东边去,将到园子那一带,有处水井,我们平日都在那里打水。”
谢无寄道谢。
寻常小富人家的院子,是三进三出。李府整体构造上也是如此,只是在后罩房之后,添了一个小院子;又在正堂东边设了一个简陋的耳房。
而于整个布政使府来说,这间三进三出的小院子,不过是府中的一角。
单单是人们住的地方,便有不下十个这样的小院子。更遑论宴饮起居、接待来客、公子读书、大人办公、聘请幕宾、库房厨房等地。稍不留神,在这府中便会找不到来时的路。
好在谢无寄一向是一个谨慎的人,记性也极好,并未走错路。
他谨记着今日园里在宴饮来客,在园子最外侧止了步,寻到了那口水井。
他平静地打起一桶水,将骨骼偏长的双手浸入冰凉的水中。
素采怀里揣着信,平日一向举止稳重的她难得也大步跑起来。
还好借了官家的折子进京,元公爷的回信不过十日便到了,她即刻就得拿给小姐,迟则生变。
回禀了布政使府的人,知道小姐在园子里,素采又快步往园子里跑。
路过一片林子,素采眼尖,看见一截裙摆十分眼熟,当即便知道是小姐。
她喘了口气,还往前走,却没看见地上,冷不防被撞了下。
素采趔趄,“哎哟”了一声,叫不远处桃林下的一围人都看了过来。
她顾不得喊疼,隐约刚才听见闷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在井边的少年手上多了血痕,刚支着膝盖,湿淋淋地站起来。
素采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说:“你,你……”
“素采,什么事?”
元苏苏已看见了,越过桃树弯腰过来,刚要说“你手里拿的什么”,一向目中无人的她,却看见了旁边的那一个,兀地、僵硬地、史诗般地立在了当场。
她目光就错愕而震惊地死死盯着那个少年,眼睛睁着。
随着少年站起身来,低头告罪,她的反应也越来越明显,让周围的人都有了些寂静,不敢出声。
春野胆战心惊地感觉到小姐捏紧了自己扶着她的手,这不是个好消息。
少年垂着头,眼睛恭顺而安静地看着地面,并未直视她们这群女眷。
他一身布衣湿透,前襟往下沥沥滴着水,袖口也仍有一片污迹,裹着他的周身,像不觉得凉。
他还不到弱冠的年纪,额头碎发风吹飘忽,还是那张冷峻森然,如山如月的脸。甚至低着头,还能看见他细剑一般的长眉下,有一双收敛的眼。
他在少年时,总是垂着眼睛,不正眼看人,以示谦卑。
于是后来他抬眼时,没人想到,他已是杀红了眼。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