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锐利的刀锋,就贴在韩祖恩的脸颊上。这不似人的女子并未用力,那刀锋却已经轻陷在他的皮肉中,一眨眼就只恐见血。
而且她并不像是歹徒要挟人以谋好处,并不会真的撕票的样子;她是真准备往他脖子上来一刀的。
韩祖恩的后襟湿透了,险些憋不住失禁,只看着她浑身发抖,鼻涕横流地哭嚎:“饶、饶命啊姑娘!神仙!天女!我身上是有封爵的,杀、杀不得呀!”
元苏苏冷笑一声,须臾收了笑。她便这样无甚所谓地看着他,稍稍扬起下巴,他颊边已冒出血珠,骇得嗷嗷叫唤。
元苏苏的手分毫未退,声音冷漠:“这把匕首,未来皇帝都可杀得,抬举你又如何?”
韩祖恩便知道她真是疯了。
果然先人说得有道理,越美的女人,便越狠。看看,她连造反都敢了。
元苏苏倒觉得自己清醒得很。
她厌恶这个韩祖恩不是一日两日了。
前世,这个无耻下贱之辈惦记了她数年,只恨不能得手,日日纠缠以求亲近。
只可惜元家之势并非常人可比,他被教训一顿后,只得将念头藏下,心中却十分不甘。
直等到后来元家被数场大案牵连,圣上勃然大怒,开天辟地头一遭贬斥了元公爷。为他求情的人既没有与皇家数十年的情分,则更是被从重发落。
元家经历了清查、夺爵、最后乃至抄家,一时重重跌落云端。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元苏苏又历来作风惊人,暂且还没有人敢动她的歪脑筋,日后却不好说。
唯有南阳侯府,在此时提出让元苏苏嫁到府上去避祸。侯府虽不比京都名门,可也是皇家亲封的勋贵,先祖在开国时有军功在的,又是亲上加亲,料旁人也不敢轻贱了去。
元公爷无法,只得先定下婚约,南阳侯一家人也进京迎亲。
忍辱定亲之后,元苏苏才得知,当日江淮府的大案便是韩祖恩暗中向九皇子递上把柄,牵连了当时已被视作大皇子党的元家。
只可惜谢无寄很快便宫变登位,把她掳进了宫。不然,她未必会比谢无寄晚杀韩祖恩。
元苏苏的匕首转了转,眼下世道乱,这个韩祖恩又四处犯事仇人甚多,死个把世子不打紧。
“小姐,”素采见她真有杀人埋尸的意思,只得有些忧心地提醒道,“公爷来之前特地嘱咐,务必要护了小姐名声周全。即便这院子里都是自己人死个世子不打紧,可到底是怕会坏了小姐的气运啊。”
“便真是要杀,也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别落在自己名上才好。”
韩祖恩本来听这个清丽美人出声为自己阻拦,还颇为感动默默泪下,转而下一句就听见了她这般纯熟的话,不知杀人抛尸的事做了多少,霎时一哽。
也是直到此时,他才反应过来。
这个天女、真是元小姐。
这个元小姐、也当真是如此跋扈狠辣,目中无人。
听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这些话,韩祖恩差点没两眼一翻晕过去,元苏苏却像听进去了劝。
静默片刻后,她抬手,把匕首递了出去。
林护卫迅速接过去,以鹿皮抹油撸拭干净刀尖血迹后,拿布擦干,又呈回给元苏苏。
元苏苏收刀入鞘,低头说:“把他解下来,抬去正院里。”
素采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只是和侯府撕破脸,没杀人就好。
一路上,主仆几人便这样大摇大摆地用棍子抬着个人漏夜去了正院。路上巡夜的人都被骇了一跳,很快整个南阳侯府便烛火通明。
深更半夜的被闹起来,南阳侯夫妇也十分错愕。
“剪枝,你说外面在闹什么?”刘氏穿着衣裳,一脸的头疼疲倦。
“回夫人,不好了,说是,说是……”那白日里被韩祖恩调笑过的丫鬟只恨怎么什么事都是自己回禀,硬着头皮道:“元小姐的护卫绑着公子,往正院来了!”
一把金钗落地,刘氏目瞪口呆。
“你说什么?”
……
半刻后,元苏苏与他们夫妻俩已对坐在了正堂里。
对方丝毫也没管他们的坐立难安、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也不着急,就慢慢地坐在那儿喝着茶。
喝的是正房的丫鬟们上的茶,不是什么珍品,元苏苏喝着皱了皱眉,但面色依旧冷淡不显。半晌,终于把茶碗放下。
随着那砰一声落到桌面的声音,屋里的人心上都是跳了跳。
“……外甥女。”南阳侯作为一家之主,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极力把自己的语气放和善些,长辈一般宽宏地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啊?可是有什么误会?”
他又抬眼扫了扫后面合围的仆婢,拔高调子,语出威严,“还是谁给了表小姐委屈受啊?”
一众连忙摇头的静默里,元苏苏敛襟,笑着点头肯定道:“正是有人胆大妄为,让我十分委屈呢。”
她扬扬手指,素采便拍手,示意外面的人把那绑在棍子上的混账抬进来。
一前一后抬人的两个护卫进了厅,还弯腰屈膝向他们行了礼,肩上的挑子便忽高忽低,手脚绑在棍子上的人也晃晃荡荡,一惊一乍。被堵住的嘴里溢满了鼻涕眼泪,只能呜呜出声。
刘氏和南阳侯几乎是立刻便瞪大眼睛弹起来,一个指着他惊骇地喊“祖恩”,一个惊叫一声,直接扑了上去。
看见韩祖恩脸上的血渍和青肿,刘氏几乎要吓疯了,连着几声惊叫。
元苏苏温和道:“不知这人是谁,在我的院子外窥伺了大半日,还对我的侍女欲行不轨,我的护卫便将他绑了,送来给舅舅舅母处置。”
院子里忙乱的声音,一下子归于沉静,只余刘氏还未来得及止住的抽噎。
韩祖恩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南阳侯府上下更知道。
即便是路过一只母苍蝇,他也要去逗弄两句,何况是这样京都来的神仙人物。
南阳侯甚至都没对证两句,便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这话,当即变了脸色,痛心疾首地要请家法来。
他装腔作势、疾言厉色地打了两下,刘氏便在一旁声嘶力竭地哭嚎,韩祖恩扭得像条蛆似的,却也无法解绑,崩溃得涕泗横流,只恨自己今日怎么就没听了丫鬟的话,偏偏遇上了这样一个女阎王!
元苏苏也懒怠再看他们一家子做戏,只起身说:“原是没认出表哥。既然表哥被惯坏了,那还请舅舅舅母好生些管教,我在留阳这些时日,还望不要再添烦恼了。”
南阳侯霎时停下手,讷讷地看着她,也不敢再喊外甥女,只喊:“元姑娘……”
“夜深了,告退。”元苏苏也没听他的,语气干脆,自顾自行了个礼,回过头,婢女们便簇拥着她走了。
正房里的人都久久语塞。
这大半夜的过来,还以为是要兴师动众给个说法,却没想到只将人丢下,也不同他们拉锯些处置的法子,只丢下一句话便走了。
像是一向笃定人会照着她所说的话做似的,根本不耐与人辩扯。
她……她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元苏苏是个什么人?
这要从她的出身说起。
元家是豪族,几百年下来的累富,都留在元公爷身上。
元公爷年轻时风流,唯独对妻妾一事上无甚兴趣,唯爱飞鹰走马,摇骰赌牌。直到弱冠之年方才有了一位妻子,这一下里便开了窍,两人恩爱异常,也成了京都有名的妻管严。
那时两人感情太好,连陛下也都常说让他离远着些,莫要在他跟前夫人这夫人那的。
元公爷笑嘻嘻地搂着还未登基的陛下,出近百宝地求他把库房里那幅名家字画换给他,只因夫人素来喜欢这位名家,想悄悄换来,做她的生辰贺礼。
因此,还挨了陛下一顿打。
一个纨绔出身、意气风发,又是天子宠臣的父亲;一个生于豪族,拥书百城,又素性潇洒的母亲。
再持以突破世人想象的豪族富贵,和金温玉养的童年。
到了十几岁最纨绔不驯的少女时期,整个京都都怕了元苏苏。
她虽不胡搅蛮缠,也几乎不主动与人交集,可她也从不跟人讲道理。
在她那里,她便是道理。
回院子的路上,元苏苏坐在一乘小轿上,只手撑着额头。
素采和春野看了一眼,便知道她心情不太好。
想来,是今夜动用了匕首触景生情,想到那位迟迟没找到的谢公子了。
素采同春野使了个眼色,春野便道:“小姐可是觉得烦闷?”
“嗯。”元苏苏拖着声应了句,撑头失神地看着随轿子晃动的膝盖,问,“谢无寄还没找到吗?”
“倒是、有些线索。”素采违心地道,“只是细细探访,还需要些时日。小姐若是觉得烦闷,不妨去府城里转一转,或可消愁破闷。”
过了好一会儿,四下只有清风朗月,而后才听得元苏苏淡淡答应一声:“去吧。”
这留阳县里无聊,江淮府却还有些看头。
只是元苏苏的烦闷并非这里无甚消遣之处,而是因为想起了前世后来的事。
皇位之争,本在大皇子和九皇子之间。谢无寄是个山野里出来的变数,一开始,谁也没想到还有第三个选择。
虽然元家一向中立,不分派别,可冷眼瞧着,总觉得大皇子更堪大用。其人温润洒脱,英俊挺拔,出手大方,和她一向玩得好。
而九皇子生母贵妃受宠多年,又是幼子,被宠得不辨好坏,有什么好的都要和她抢。即便是长大后求娶,也不曾低下头来好好说一句恳求的话,还是那般心高气傲。
在元苏苏面前,只有她傲的,没有别人傲的。
她并不喜欢谢璨。
如果有朝一日真是身涉其中,一定要择一人站队的话,那她毫不犹豫就会选大皇子。毕竟此人登基后,才会对她们元家更加尊重,世延富贵。
所以后来被视为大皇子党,也无可辩驳。
她只想知道一件事。
那么运筹帷幄的大皇子谢璩,只因没得到陛下的偏心,即便是贤名素著,后来也输九皇子半筹。
那一无所有的谢无寄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到底拿住了九皇子什么把柄?他知不知道韩祖恩是怎么和九皇子勾搭上的?
要不是韩祖恩暗中勾结九皇子,谢无寄又怎么会那么干脆利落地杀了他。难不成还是为了她吗?
元苏苏叹了一口气。
即便是她现在抓住了谢无寄,只怕也问不出来。
这会儿未来的三皇子,还在不知道哪个府里挨冻呢。
所以她刚刚放了韩祖恩一命,并不是因为她仁慈,而是想静待时机,加以监视,抓住此人和九皇子勾结的把柄。
这些把柄要是送到大皇子手里,这些人一个个都别想死得太痛快。
江淮府的天气晴好,护卫们又套了马车,轻车简从地护送元苏苏去府城里散心。
这边虽说不比京都处处精巧豪奢,却也有江南的婉转小巧,清风徐来,还有河水穿城而过,河上尽是小舟穿行,货郎叫卖。
元苏苏兴致缺缺地撑腮,透过纱帘打量着窗外,这些景色前世也看过,算不得太新鲜。
这江淮府里,最有意思的还属她常去的方寸寺。
古寺在城外山上,并不藏掩,宝殿雄峻,巍峨通天,门前一条大道,直铺下山脚。
年年春日,道侧杏花便开如云雾,杏道尽头便是圣地一般的宝殿。
到那时游人如织,香火也极盛,官府会派人来维护道路、整修泥土、清理山石落叶,山下集会如云,逢五初十还有庙会,极是热闹。
她也是在从方寸寺出来时,遇上了谢无寄。
元苏苏不耐地将手里把玩的珠串换了一面。
正此时,在路边,面黄肌瘦的少女抓住身旁的少年,嘶哑声音说:“弟弟,那是贵人的车驾。”
少年抬起头,张嘴,发不出声,凌乱的碎发盖住脏兮兮的脸。
黄玲抓着他,咬紧牙关,下了决心般说:“咱们在府城这么久,从没见过这么华丽的车马,官家讲究地位分寸,若不是知府家的,就只有省里来的敢用这般的排场。”
黄玲眼中迸发着希望的光,“听说巡按御史大人刚刚下来,指不定咱们就运气好,碰上他的车马。”
少年听话地点头,随后,少女拽了他一把,抱着死的决心,突地火炮似的往前冲去。
“吁——”突然有人拦路,御者匆忙拉缰停下,马跺了两下脚,车子不动了。
护卫纷纷围上来,剑柄指着拦在马前的两个小孩,尚未出鞘,已经唬得小孩浑身发抖。
素采皱眉,想问何方小儿敢拦我家小姐的车驾,又想到公爷的嘱咐,行事要低调,要与人为善,为小姐的名声作想。再一看他们衣衫破烂,饥一顿饱一顿的样子,不由明了,对车中元苏苏道:“小姐,两个小孩估计是饿慌了,拦路讨食。”
“扔贯钱过去。”车里的像见惯了,毫不惊讶。
素采解下腰上的一串钱,扔到那姐弟跟前,钱串哗啦啦地作响,姐弟俩眼都看直了。
怎么有人问也不问直接扔钱串的,这、这是多有钱哪?
黄玲呆了下,看见贵人的车驾试图拐弯往前走,当机立断又往前爬了一步,响亮地叩了个头。
“善人!”她声音撕裂一般喊着,“善人,您请听我说!我们不是讨钱的!我们是有冤的善人!”
身后的少年见她叩头,想拉她一下,却又想起她的嘱咐,于是收回手来,也一声不吭地磕起头,一个接一个,磕得头青了也不说话。
素采最怕遇到这种事,她“哎呀”了一声,“快快快拉起来,咱们可不能传出当街欺负人的名声!”
护卫拔萝卜似的把两个小孩拎起来,他们头发散乱,看起来还真像被当街欺负了似的。
春野说:“府衙在两里外,鸣冤去敲鼓去,我们小姐不断案的。”
黄玲有点呆,为车里的是“小姐”而不是“老爷”。在整个江淮府里,只有为官的老爷能用这样的排场出行。
因而他们拦驾喊冤,拼着受刑也要将冤屈上达高官。
却没想到,这样豪华的车马,却是一位小姐出行。
可事急从权刻不容缓,她张嘴继续道:“善人小姐!我们是江淮府本地漕帮的人!黑心盐商谭家为了独占利润,过河拆桥让我们家破人亡!他家大势大,府里根本没人敢管我们的案子啊善人!求求您了!”
素采听得头疼,这种事要她们怎么管,即便是求到元公爷跟前也要费点功夫。她刚要回绝,车里却忽然响起人声:“等下。”
素采便回头:“小姐,怎么了?”
一直把玩着珠串的元苏苏,突地撩起帘子来,说:“你去问问,他们是不是姓黄。”
“是。”
素采纳闷,几步上前,低腰问:“你们是不是姓黄?”
黄玲愣了下,旋即眼前一亮,像看见希望,“善人姐姐,我们是姓黄,是姓黄!”
素采回头等元苏苏吩咐,却只见她了然一般点点头,靠回座上,搭着手臂,说:“带上他们走。”
素采懵了。
“啊?带他们去南阳侯府?”
元苏苏抬抬下巴,示意转头,已放下帘子,“先去买个院子,我来问话。”
就说听着耳熟,可巧让她遇见了。
上一世,盐商谭家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勾结走私官盐一案最后落到大皇子头上,一时血流成海,牵连了元家,他们避了好几年的风头也没等得圣上消了怒气,而是与众多一并被牵连的官吏勋贵一起,从此一蹶不振。
而这一场大案的开始,是一个叫黄家的小户牵扯出来的。
这些是她被谢无寄掳进宫后,他有时在她身旁听人禀事,才听得的。
黄家是被谢无寄翻的案,只可惜早已家破人亡,只留下两个孩子流落在外,不知去向。
当时这普普通通的一家人被查抄追缉时,满朝高官勋贵,无人在意这渺如蝼蚁的冤孽。
更没有人预料到,后来会牵扯出滔天大案,成了扳倒大皇子党的一柄利剑,操纵了皇位更替。也连带起无数高门大户、达官显贵的一生起落兴亡。
但现在,她知道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