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苏苏来留阳县休养,到头来,竟是一切之始。
一切推及到原点。
时下皇帝在位已二十余年。年逾耳顺,早已不比早些年耳聪目明。
多年来内宫宠妃像那过林的鸦群,一拨又一拨。这位皇帝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脾性,宠爱者便捧到天上,嚣张妄为、践踏人命也使得;失了兴趣便丢之一旁,少念旧情。
谢无寄的母妃也曾是其中之一。
宫妃深恐失宠,争权倾轧便愈盛。
宫中争斗越发荒唐,积年下来,养在京中的便只有两位皇子,序齿第一和第九,也便是后来人人追捧的大皇子和九皇子。
大皇子外家威重,九皇子颇得上宠,两党常年争斗不休。随着皇帝年岁愈大,情势就愈危急。
元公爷受皇帝宠信,称其为天家兄弟,元苏苏作为圣上亲称的“女侄”,自然也炙手可热。
两党相争,难免要争妻族。
论满京里,即便是算上天底下所有世家豪族,也少有比元苏苏更尊贵得势的。
他们便看上了元家。
九皇子要求娶元氏女,大皇子党不允。
大皇子向她献媚,九皇子上折弹劾。
兄弟两人闹得难堪,最后竟闹得圣上亲召了元公爷进宫,问:“你可属意谁做子婿啊?”
元公爷是谁,这个滑不留手的人精,立即垂拜拱手,掩面涕泣:“家女自幼病弱,如今又犯,正要往南边舅舅家去养病,如何可堪大用。”
在宫里哭了半日,哭得圣上都烦了,才挥手让他退下:“养病去吧,日后再谈。”
元府上下赶紧打点着收拾了行李,就把她请上了马车。
元苏苏对那两个争来斗去的糊涂虫很是烦心,天家争斗牵连了她做什么,害她要去那偏僻地方避风头,连个姐姐妹妹也无,更不用提京中豪奢,也要让她暂别。
她气得提着裙子便去找元公爷,质问他说的什么糊涂话。
“大哥九哥要娶,爹爹你拒绝了陛下不就行了?编排我病了做甚?”
圣上恩准她同皇家子女并称姊妹,从小也是这般喊大,是当时人人眼红的殊荣。
元公爷唉声叹气地盘坐榻上搔着头,说:“你不懂。陛下如今越来越是……”
元苏苏那时不涉争斗,并不知道朝堂上的腥风血雨。
她只带着满腹怨愤,一路来了留阳。
临行前,元公爷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仗势欺人。虽是去乡下地方,却也要修身养性,温养贤名,多做善事。
元苏苏只登车说知道了。心下烦闷,从未当回大事。
如今她双手扶膝,眼看着宽阔的马车,想起日后种种,却毛骨悚然。
原来种种风云,在此时就已初露端倪。
她当年还只当是突遭不测。
车马辘辘,行至了南阳侯府门前宽阔的道上。
家里早有人一路通传禀报,围了街巷、开了大门,抬了一乘轿子候在一边,请她下车。
车上许久未有人声。
地下静默,素采已候在车外,再说:“小姐,请下。”
再次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元苏苏才闭了闭眼。
如今是真不同了,她已回到了十五岁这年。
不管怎么说,是神佛显灵也好,先祖庇佑也罢,抑或是她元苏苏命不该绝,这条命她都是捡回来了。
这辈子,谁也别想再害了她。
须臾,车内人说:“上来。”
声音清润如珠玉,一时竟有些冷冽,那来自京都的贵女气息,已是十分高不可攀。
南阳侯府所有仆从人等屏息凝神,不敢抬头看了这位千金的尊容。
只听得两个侍婢一人启开楼阁般的马车车门,一人服侍她下车。
裙摆逶迤而过,她在仆婢拥簇下上了轿,放下帘子。小厮抬她进府,后面的侍婢护卫鱼贯而入。
所有仆从这才松下一口气。
南阳侯府在留阳是名门,却也少见这样的排场。正坐在正堂里等着这位外甥女的南阳侯夫人听了丫鬟的禀报,不禁拿起绢子掖了掖额头。
这元小姐当真是……
厅中还有几个家眷,都是南阳侯夫人的妯娌。她们的丈夫爵位不高,素日不大往来,只是说起来,还都是这位元小姐的表舅母。
因而此时,满满的坐了一厅。
半晌,一个长得略和气些的夫人笑道:“只怕元家小姐不好伺候呢。”
她是揶揄,其他人未必不刻薄。
南阳侯夫人刘氏,素来心高气傲,平日里呼奴使婢都要最大的排场。她的儿子南阳侯世子更是留阳县的小霸王。勿说留阳,即便是整个江淮府里头,也少有人敢得罪他,因此养出个纨绔脾性,成日斗鸡走狗、吃喝嫖赌不说,还十分荒淫无度。
早有人听说他糟蹋好人家的姑娘,只将银子拿去平事,吃了南阳侯好一顿打,仍旧不长记性。
有教养的家里都对这个流氓十分看不上眼,奈何刘氏疼他疼得像心肝似的,只恐他受了委屈,又买了好些清秀的丫头在他房里。
这混球便整日只知厮混,也不知何时就将死在了内宅。
他们亲近的眷属虽知道这些内情,却也不好将南阳侯的家事传出去,败的都是韩家的名声,他们也是有儿女的——
南阳侯夫妻俩又一味遮掩,因而倒骗了好些图谋权势的人家要嫁女儿。
偏偏南阳侯又搭上了元公爷这条大腿。
那可是元家啊!
放眼如今,哪个听到元家的名头不颤一颤。当今万岁的宠臣,天家兄弟,他府中独女与皇子公主一同长大,出入皇宫听说如自己家一般。
便是元家跺一跺脚,也够这个小小江淮府震三震的。
因而,他们便是有万般的鄙夷,也不敢轻易出了口,唯恐得罪了元家的姻亲。
如今更是不得了了,元公爷竟连自己的爱女都能送到南阳侯府上休养,不知是多亲近的郎舅。
刘氏见有人递话,便放下绢子,道:“二嫂子此言差矣,外甥女是千金贵体,京里的小姐哪有不尊贵的。我们既是做长辈,也应多体谅才是。”
话里话外,早和这个元小姐相熟似的。
其他几个妯娌各自对了对眼神,谈笑下心思各异。
元苏苏并不耐与他们厮见,因是表舅,与自己生母还隔了一房,她同这些人丝毫没有亲戚情分。不过是元公爷受宠,南阳侯攀了关系去投其所好罢了。
如今她来,也自是另辟院子居住,并不与他们朝夕相处。
她满心都是找到谢无寄的事。
当年是她去庙中上香,偶然救了谢无寄。论理来说,若她不去上香,只怕谢无寄便凶多吉少。
可她生生惨死,哪里甘心让他这样就死。
她要亲手杀了他。
毒汤入腹的疼痛历历在目,上辈子的惨死于她而言,也不过刚过去了半日。
要是能提早找到谢无寄,他这辈子,就别再想着皇位了。
元苏苏冷冽着脸,匆匆走过抄手游廊,越过一众院子里的侍婢,进了正堂。
院里的人都还没从她的模样上回过神来,人便已不见了,只余得披风扫过的影子。
片刻后,才纷纷轻嘶了口气。
正堂里适才谈论着各家的后辈,谈及刚下来的巡盐御史家的千金赵小姐。听说这位小姐相中了外头一个平头百姓家的儿子,整日以泪洗面、非嫁不可。
赵府近日正在为她头疼,上上下下是焦头烂额,都说她中了邪,还请了婆子上门驱邪。
刘氏皱了眉,道:“御史是陛下心腹,不知别处如何,在咱们江淮便是社稷重臣,有的是人家等着提亲,怎么能同这样的小子胡闹。”
“依我说,赵小姐还是得寻一高门结亲,门当户对,方不辱没门楣。”
座中便有人掩面喝茶,翻着眼皮不齿地别过脸。
刘氏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别人看得门儿清。她心里倒是觉得自己的儿子最配呢!
为了那些生意,真是脸面也不顾了。
说话间,门外一声通报:“元姑娘到了。”
刘氏放下茶盏,端起笑脸来。丫头扶着她起身,屋内的女眷也纷纷转头望去,须臾,问候的声音便压在了喉头。
九月的天气极好,晴光如镜,一撩起竹帘,地上的白光便叫人眼睛花。
天气好,却风大,因而出行时都系上了披风。
满地鸦雀无声的丫头中间,迎着正面廊道走进来一个纤长的身影,月白织金缎面的披风裹着她如雪中的柳树一般,只底下露出一角群青色裙尾,蓝得透亮贵重。
头顶发髻乌亮端正,正中只一把累丝金嵌蓝宝镶金佛的钗子,不知是什么能工巧匠把那金佛做得宝相庄严、栩栩如生,连衣物纹理也可见。
晴光如波流一般流淌过她的脸庞,又向身后撤去,照透那张令人哑然的面孔。
……
前世,有人得见她一面后日思夜想,寝不能寐,直叹“见此面貌,如见盛世”,最后竟生了一场重病。
也有人梦中得见龙宫龙女,醒来后画下所见,恰恰与她的相貌八分相似。
种种传闻异辞越来越神乎其神,各种拜见、窥探和想象也让元苏苏有些不胜其烦。因此顶上在座的目光,她只是行了个礼,平淡道:“拜见舅母。”
她前世和南阳侯一家的关系并不好,后来元家受牵连,她遭南阳侯世子算计,只能和这个蠢货联姻避祸,恶心了许久,好在最后他惨死。
这一家子不得罪她还好,毕竟是母亲的亲眷。要是再有一分妄念,在她眼里,便都已是牌位。
刘氏本要热络地上来握住她的手,却见元苏苏根本没有半分亲近的意思,自顾自行完礼便起身,道:“我要养病,不宜多见外人,先去了。”
刘氏面色就僵在了当场。
坐在她背后的夫人们也是脸色变幻,心情莫测。
本来元公爷的消息从京都传来时就说,元苏苏是来养病的,务必要低调些,切不可多见外人。
她想着这样好的机会怎能不在妯娌面前出出风头,都是亲眷,也不算是外人,便一口气把人都请来了。如今坐了满堂,却正好让她难堪。
刘氏后背的汗都发出来了,顶着妯娌们的目光暗自责恨这个外甥女自恃高贵,竟一点情面也不留,只尴尬笑道:“这也都不是外人,是你的表舅母——你表舅家中兄弟多,所以来了这些人,外甥女,你别多心。”
见元苏苏依旧一双清凌凌的眼看着自己,看着这样漂亮一张脸,刘氏也不知怎么心慌起来,只将那场面话拿来遮掩:“先见过了舅母们,晚上再见舅舅、表姊妹,认识了人,将来他们去别的府上做客,便也可带你同去,一起做个伴,不至你一人在府里孤单。”
“对了,你可见过你的表兄?”说起自己的儿子,刘氏语气自如多了,脸色也和缓下来,“他在江淮府朋友极多,宴饮也多,日后叫他带着你出去转转,想必也能结交不少千金。”
她还在絮絮废话着,外头一个丫鬟快步走进来,向她行了一礼。
刘氏问:“什么事?”
丫鬟老老实实道:“回夫人,是省里布政使家夫人听说元姑娘到了,请姑娘十日后去赏花做客,帖已下了,老爷正在款待来人。”
元苏苏看过去一眼,语气习以为常:“好。”
……
刘氏的脸色不知道有多精彩纷呈,一开始说话的那位夫人也替她难堪,拿绢子掩了嘴,对身旁的人道:“可闹笑话了,京都元家的姑娘,即便在深山也有数不清的人来拜访,哪里还劳她的儿女带着,没得落了身份。”
“那是自然,还得布政使家先请,省里的太太们请完了,才轮到府里。咱们这留阳县啊,有几个有那福分得见的。”
“还真当是来投奔的表小姐了,这可是他们南阳侯府沾了元家的光。”
话也听腻了,元苏苏也不耐烦再呆下去。
“十几岁的郎君,还是多读书为好,成日宴饮哪里像话。”她低头拉过披风,素采赶紧识眼色地扶上去,元苏苏便转过身。
“慈母多败儿,舅母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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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苏苏如今来是住在南阳侯府中独独辟出的小院。
虽不大,三间四合,连她的行李也要紧着些放,但如今情势不同,她也懒怠再挑剔这个。
侍婢婆子一行人进进出出,把已经清扫干净的院子又收拾了一通,元苏苏坐在正厅里等着春野洗茶冲泡,喝了半盏,这才将一直压着的怒火浇下去。
元苏苏又看了一眼放茶的匣子,别过眼。
茶是京都带来的岕茶,在贡品之列。这些喝完了,再要怕不能有了。
凡此种种,一应都比京都不便许多。前世在这里生活的一年,当真是让她腻味够了。
她得早日回京都。
跟着她来留阳的人,都是与她一同长大的侍婢。今日看了她半天脸色,早已察觉小姐心情极差。
只是她们训练有素,出入皆整齐沉默,没有多的声响。
须臾,在这静默里,元苏苏终于开口了:“素采,你派人去替我打听件事。”
素采急忙点头:“小姐吩咐。”
“你去查问这江淮府里谁家府上,养着一个叫谢无寄的表公子。”她想了想,“寄人篱下、落魄潦倒、十分不堪。”
素采应下,不敢多问。
一旁斟茶的春野以为没自己的事,却又听元苏苏叫她,吓得手里茶险些起了浮沫,应道:“小姐有什么事吩咐?”
元苏苏从鼻息里长长透出一口气,这话带着十分的狠意。
“你去替我找把见血封喉的匕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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