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茂怀自来清楚自己的斤两,尤其在揣度人心一道实可谓一窍不通。
但不知是跟周辞渊相处久了被他教了许多,亦或者陛下于他已算熟人,所有旁人没见过的帝王模样他都见识过,所以极微妙的,只通过得喜走一趟他竟领悟到了这背后的诸多可能。
陛下授意他重开铺子,是在借由他不着痕迹的转移人们的焦点议论,同时也证明了一点,他卖惨成功了!
这在他同时意识到陛下的身体状况可能真不大好后,心里更不是滋味……
许多事其实早有端倪,行宫山上那一场失败的叛乱,事后朝堂内外都猜测是陛下故意设套试探几位皇子,更不乏私议“天家无情,圣心难测”暗指陛下心狠。可细想想,再是皇家无父子,若非陛下身体当真有不妥之处,一个强盛的帝王有多少手段、多少时间可以打磨选择储君,怎么会突然假借‘大限将至’这种事来钓鱼执法、引诱测试儿子们的能力真心?
如此做法除了会让诸皇子背上不可赦免的谋反大罪,中间环节但凡出点差错韩王便是例子!陛下当日乍闻韩王死讯,那一刹那的惊怒悲戚,止不住手抖站不稳,难道尽是装的?
之后宫里虽然没传出多少消息,但是陛下身体清减精神不济人人可见。可惜给人们观察反思的时间太短,成王又骤然起事,虽最终没有成功,但卷进去的人少吗?
周辞渊早在陛下处理科举和卢氏一族的事上就说过,陛下的做法有些操之过急。
这段时间崔茂怀不知外事,解禁后断续听到种种消息,先前没时间更没精力细思细捋,如今借着得喜的契机静夜联系前后……
暂不说陛下对他的处置,成王谋逆案牵连深广,察查审问都是耗时费力的活。凤凰蛋卢家当初事发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多少世家大族在暗中关注勾连,桩桩件件,之前一直悬而未决,这会子前后脚就把两桩大案都处理干净了?!
崔茂怀曾在陛下近前见过陛下和朝臣各署衙办事的速度流程,要说快自然有快的时候,尤其一些大事陛下有心减少影响,一句话下去速办速决不是没有。可成王谋逆案和卢氏一族的处理打从一开始便没有压着速办的意思,说明就是要深查细究的。
这若放在平常崔茂怀或许也不会多想,毕竟皇上一向勤勉政务,近期着重处理这两个案子效率提高也说的通,然而眼下分明有另一桩更重大紧迫的事急待陛下和众臣决议。
西南叛军连下两州来势汹汹,北方胡人狼子野心蠢蠢欲动……
当此之时,陛下和整个朝堂的重心无不在西南。调兵遣将、粮草辎重、消息收集、行军方略,所有人忙的团团转,其余事哪个不得让道后排,又怎么会突然加塞急着处理起成王和卢氏两个板上钉钉的案子?
再退一步,即便陛下想秉持‘攘外必先安内’的方略,有意平息成王之乱带给朝堂的动荡,也想速决卢氏一案以安抚各世家防止借西南生变,可看陛下最终对这两桩案子的判决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凡参与成王谋逆案者除了他大哥崔茂睿等寥寥几人外,其余一律从严被判了株连三族到九族不等,便是涉案者、嫌疑者也多被判了黥面流放……
全无半点宽宥安抚之意不说,倒尽显肃杀震慑之心!
但罪涉谋逆,陛下又深恶成王一脉如此处置也不能说严酷,偏所有犯案者“一律速刑”就显得有点刻意急迫了。
需知封建皇权自称受命于天,只要不是昏聩到底的君王总都在意“仁德”二字,所以自有“礼”“祀”后便讲究“王者配天,天有四时,王有四政。是以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正是后世总能听到的“秋后问斩”的由来。
纵有例外,也是典型重犯严犯立时处决,余者仍会延至秋后处斩。崔茂怀知道的,先前行宫作乱判了株连杀头的都还关押在牢里,可这回……
打从崔茂怀为崔茂睿送行之日起刑台上滚落的人头一茬接一茬,以至于刑台上血垢堆积,轮换行刑的刽子手们不得不在砍完一批人后先磨刀泼扫地面再砍下一批死囚的脑袋。刑台四周血水肆流,来不及认领运走的头颅尸体堆积成山,浓重的血腥气混着尸臭让城中纵日里最大胆爱凑这些杀头热闹的痞汉癞子都不敢靠近。
这般惨烈场景自是引得坊间议论不休,再有西南叛军的种种消息传来,尤其是屠城插人棍的手段在百姓间掀起巨大波澜。然后不知什么时候起,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事被联系到了一起,于是“有伤天和”“失于仁慈”“报复造孽”的流言开始悄悄蔓延……
崔茂怀不想理这背后又是什么人在借机生事以散播惶恐不满,但显然凤凰蛋也在他们利用之列。
表面上看,曾经威名赫赫的北方第一世家随着这一代家主逝去和继承人服软,他们这一脉已经彻底被朝廷打压下去,但实际上呢?
当初石峰在凤凰蛋婚礼上大肆抓人,给卢家罗列了一堆罪名。末了公布的罪状与当初抓捕罪名诸多不符不说,陛下一句“赦免”更是将此事虎头蛇尾匆匆结案。
崔茂怀作为知情人,自然清楚这是凤凰蛋和陛下达成的交易,是凤凰蛋用他们卢氏百余年有形的、无形的声望积累,以及整个门阀世家和帝王皇权博弈推手的结果。
但更多的天下人不知道啊!
从百姓的角度来看,这就是当初闹的妇孺皆知、日日上热搜头条的大案要案忽然间被暗箱操作埋案处理,其背后的阴私诡计可不全凭人遐想猜测……
崔茂怀本顾不得猜测什么,几经变故离别,加上身心多处伤病,他且日日低郁难受着呢。然后碍于宫里的意思,城里城外开始收拾查点为开店做准备,哪想一番点算下来崔茂怀就听下面报说铺子和山庄不光损毁丢失了许多器物银钱,便是山上圈养的驼羊鸡鸭和观赏珍禽也‘失踪’许多,合计二三百数。
“乌骓和戈呼台倒是牵回来了,但毛毛和狍子怎么都找不见。”
“岂有此理!”阿秋愤愤不平,“咱们公子还没夺爵定罪他们就敢这般贪墨抢夺!乌骓和戈呼台皆是难得的宝马据说打它们主意的人不少才没被私吞藏匿了去,可其他的呢?窖里的好酒,山上的金银杯盏台烛,孔雀鹤鹭金丝猴都借口损毁飞了跑了是想哄谁呢?!”
“尤其是毛毛和狍子,毛毛养了那么久日日拉磨驮米往返西市都识得回家的路了。卢公子送来的那只小狍子更不需说,公子待它别说杀了吃肉,自打来家全跟重阳、虎王一个待遇,养的又干净温驯又黏人,如今也不知被谁怎么祸害了……”
再后面的话崔茂怀没忍心听,经历了一遭他也算切身体会了何谓宦海沉浮,世态炎凉。到底法治不同,如今既然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也能因着一人之故牵连的合家全族覆灭。他纵有周辞渊护着,一样少不了阵营暗踩投机者。
但终归他是幸运的,若非那么些人不惧牵连保他,他现在失去的又何止是爱宠金银,只怕早跟刑台上那些人一样一刀子下去脑袋骨碌碌滚地,到时候别说家人店铺怎样,便是你再珍视喜爱的怕也会变成别人手中或牟利或任意宰割或随手丢弃驱赶的存在……
真实而残忍。
崔茂怀摩挲着仅存的傻狍子插瓶,想想自己有惊无险尚且如此,那么散族又断了仕途的凤凰蛋如今一人在外又要受多少落差白眼?崔茂怀更担心会不会有卢家的仇人或嫉妒凤凰蛋的家伙趁机去折辱欺负他,甚至像那只狍子似的被人暗害了去!
却听息风接口道:“公子实在多虑。现如今谁不知卢凰生卢九郎的遭遇!他一车一牛所过之处,各世家无不绢帛铺地,倒履相迎。闻讯而来的百姓夹道数里只为一睹他的风采,尽皆为他的遭遇感到同情不公。更有多少文人墨客为他写下哀戚曲赋遍唱青楼酒肆,名声更胜往昔呢!”
“……”
小狍子插瓶差点脱手掉落,崔茂怀惊吓之余更觉不好了。
凤凰蛋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换来“无罪释放”,他如今孑然一身流落在外,说白了就是要将卢氏的热度降下来,最好所有人都忘了什么第一世家,忘了他第一公子卢湛卢九郎,这样他和他剩下的家人族人才能真正平安。
可那些世家呢,一个个盯着凤凰蛋不放,非要给他打造出这么一副“悲情不公”的形象来是要做什么?!
是啊,曾经高高在上、风流斐然如谪仙般的人物一夕被打落成泥,偌大的家族颓倒败落,凤凰蛋纵有满腹才情也再无施展的天地。多么引人同情的存在,带着看旁人从云端陨落的快感,又为之抱不平……
但这一切真是这些世家在为凤凰蛋鸣不平吗?不过是借由凤凰蛋这块招牌扩大引导舆论,真正想要跟天下人卖惨、想要说他们遭遇了倾轧不公,想要控诉皇权无理逼的他们可能家破人亡的是谁?
是这些门阀世家!
他们裹挟着凤凰蛋公然挑衅皇权,成功了得益的是他们,可一旦陛下再次震怒,当头会处置是谁?
已经给了凤凰蛋一次机会,不安生过自己的日子非要再跳出来,那么下一次凤凰蛋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崔茂怀被气的头疼。
又不禁疑惑连他都能想到的问题凤凰蛋为什么还要就范?是被那些世家逼迫或者其它原因?
逼迫该是不可能的。
虽然卢家现在倒了,但他了解凤凰蛋,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凤凰蛋自保的手段绝对有的。从前凤凰蛋囿于身份家族和所代表的世家利益,不得不一次次或主动或消极站在帝王对立面。但现在他其实已经边缘化了,全没必要参与其中,除非……
除非那些世家能给出凤凰蛋甘心冒险的筹码,亦或是,他们有如此做还能自保无碍的把握?:,,.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