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罪?”
陛下声音透着冷,是崔茂怀鲜少面对的语调。崔茂怀微微抬头,仍被陛下的眼神吓到,而后,似是用了两辈子加到一块的勇气,终是仰头直面帝王的“问罪”。
“嗯,”崔茂怀抽着鼻子点头,眼泪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掉,“我、臣不该隐瞒身边有后沛的人……可我真不是什么后沛余孽!”
提及后沛,崔茂怀忙澄清行宫里的那些话。
“全都是假的!高俊义前一晚偷偷检查过我身上,当时就跟身边的人说被山贼骗了,可为了对付卫国他非说我是什么岐王之后。当时在场的人都知道我有问题,特别是他说中途换孩子什么的,他们怕是根本不知道我当年是由金翠姨亲自接生、亲自抱着送回盛安的,怎么可能被人掉包!这一点皇上您一查就知道,都是他们瞎编的……”
“常伯则是为了救我才说的谎。那会儿他们要杀我,刀就架在我脖子上,常伯没办法……”
崔茂怀举起袖子又在脸上抹了一把,“皇上您也知道我亲娘她不能进崔家祖坟,当年拼死生下我就去了,一个人被孤零零埋在典州庄子上,这么些年过去风吹雨淋坟头都没了。我难得回乡祭祖,也不知下一次再回去是多久以后,所以埋了套衣袍进去陪娘亲,让她在地下不至于太孤单,多少也算个念想……”
“可起坟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敢乱来,当时不仅找了懂风水的,还请了附近的和尚道士,庄子上的人也全程在场,动手干活的都是他们,从头到尾哪有挖出什么东西来……陛下不信派人到我庄子上随便寻个人问问就知道了……”
解释的话一旦开口再提及别的话题好像也没那么难,崔茂怀先力证自己绝非后沛遗孤,然后才在陛下的目光中开始自呈“罪状”。
“我错了!”
崔茂怀吸着鼻子不安的揪住陛下衣袍一角。
“起先我真不知道他们是后沛人。崔才,不、是黑丁被抓的时候我才知道,又听说但凡和后沛扯上关系就是死罪,还要株连三族,我、我害怕……”
崔茂怀说着不禁瑟缩一下,“而且,当时常伯重伤昏迷,他全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常妈妈,也对我很好很好……”
“真的,皇上,您别看我能开酒楼山庄好像多厉害似的,其实我刚出侯府的时候超害怕,虽是父亲遗言也觉得是被家人扫地出门的,不知道将来如何过活,不懂人情世故,就连西市我都没去过几回……阴差阳错买了常妈妈一家,他们一直说是我救了他们,可实际上又何尝不是他们慰藉救了我?!事事为我着想,迁就我,保护我,后来又不厌其烦手把手一点点教我……我们从不是什么主仆,也绝非一句报恩可以说清的……”
“所以……所以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明明生气的要命,也知道应该立刻去报官,却怎么也做不到。将心比心,于法谁都该恪守律规去举-报他们,但我又怎么能送他们去死?!这根本不是做人的道理……”
“是我再三求了周都督,当时黑丁拒不肯招认他是谁、到我身边的目的是什么。周都督怀疑他有同党潜伏在盛安,也担心他们有更大的阴谋。就一面秘密关押审问黑丁,一面让常伯常妈妈为饵意图抓捕更多斧钺军的人……我发誓,常妈妈他们自到我身边除了胡铁匠就再没联系过后沛的人,之后也很努力的在帮周都督抓人,绝对没有私通放水的行为,周都督还派人在我家全天十二个时辰监视他们来着……”
正急切解释的崔茂怀意识到自己又偏题了,忙又伏地磕头认罪。
“皇上,我、臣有罪。臣知道,不管什么理由都不是我隐瞒藏匿朝廷钦犯的借口。如果,如果我早点认罪,我和常伯、常妈妈虽然会没命,但也许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也不会害死那么多人……”
一想到行宫几方接连的杀戮场面和为救他而死的那些人,崔茂怀刚缓一点的泪水又汩汩落下。同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分明惧怕仍朝陛下又蹭近一点,努力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
“皇上,我自知罪大恶极,罪无可恕,一死都不足以谢罪。皇上您加倍惩罚我吧,牢里的酷刑、车裂、凌迟怎么都好,让我别以为能轻易死了赎罪……只是,不要再株连他人好不好?”
最后一句话崔茂怀说的小心翼翼。
“我家中下人全不知我干的混账事。他们日日都在认真做活做工而已,没理由因为我这个当主子的不着调平白跟着丢了性命……”
“还有我母亲和大哥弟妹一家,他们就更不知晓我偷藏逃犯的事了。正好我已被分出来,那就当也分宗了,他们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了,须金勒我还给我大哥改回族谱,他幼年亲历了那么惨痛的事,又被忽视嘲笑多年,如今若再被我这个便宜爹带累害死那也太过分了……”
“还有,还有周辞渊……我们的关系说到底既无婚书,也无实证,明面上大家畏于他和我的身份不显,实则背后议论讥笑的不少,我都知道。”崔茂怀顿了顿,“所以求皇上不要以我们的私交株连论处,他虽有渎职疏忽之过,但全赖我的缘故,之后一直在积极查探、从未松懈,求皇上您从轻发落!”
崔茂怀结结实实叩头。
他是真觉得自己凶多吉少。毕竟他勾连窝藏斧钺军是事实,不算其他隐瞒的事,单就后沛遗族的问题,虽然行宫所说的两个身份都是假的,对皇帝也能解释查证,但高俊义已将他的“假身份”传回了西南,便没了转圜的余地……
崔茂怀的确不懂权术,但听过太多历史故事,看过相关影视创作,一旦涉及权利更迭、还涉及当下封建王朝的正统性,为了避免后沛和叛军打着匡扶旧朝的旗号,于情于理都该将他这个“罪魁祸首”宰了以绝后患!
不是有句话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吗!
崔茂怀垂着脑袋,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砖上暂缓不适以支撑自己。
他当然怕死,更怕古代的种种皮-肉酷刑。可想到家人、亲人,以及昏迷时似梦非梦回头一刹看到的那些或熟悉、或陌生被卷入行宫纷争惨死的面孔,崔茂怀更感恐怖。
如果他注定难逃一死,至少,不要再牵连无辜的人!
崔茂怀碎碎念般认罪求情,并随着自己将死的事实再鼓了鼓勇气,将心中藏着的话只当遗言说出来。
“皇上,其实那些所谓的后沛遗族,他们中许多都是被威胁加入反靖的。想想也知道,是个人谁愿意过朝不保夕、随时掉脑袋的日子?就像常伯和常妈妈,他们早就是我大靖的子民了,收养了胖冬瓜组成小家,宁愿卖身为奴只求能过平安日子……”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皇上将来能不能给那些后沛人和叛军一次机会,让他们能有自主选择为靖民的机会,在这好不容易的太平年月远离兵戈杀戮,当一回平安简单的普通百姓?”
“……”
崔茂怀说话的语速在变慢,但仍将要表达的意思说清楚了。无疑他的话有僭越之嫌,联系之前求情的言辞更像是在为后沛余孽和叛军找开脱理由,完全可以将他打成逆贼一党。以至于立如石雕的安国忠都瞬间转动眼珠子,似要等待陛下的反应。
极微妙的,陛下既无训斥,也不见打断崔茂怀。
而崔茂怀此时已难受的撑不起脖颈,也就看不到陛下的神情,加重的头脑昏疼中倒是还念着其他事。
“皇上,我被抓的时候听他们说叛军已经打到复州了,也不知真假。我有留意听他们的话,西南军加上后沛军、还有山贼组合,一共该有二十多万人马,皇上,您要快做打算呀。”
“我不懂行军打仗,等我死了,山庄和酒楼就送给皇上您,皇上您大可将酒楼和山庄继续开着,现在的员工都是熟手不必您费心,一来营业所得捐给西南平叛大军……我知道这两处说是日赚斗金,但跟庞大的军费比不足九牛一毛,可只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吧!再者,皇上您年纪大了,别总不把身体当回事,偶尔到山庄散散心,泡泡温泉,吃些滋补药膳,别贪嘴重口味的……”
“至于点心铺子……我得留给须金勒,他才这么点大,将来无依无靠可怎么办呢?总得有份生活来源……”
说到这儿,崔茂怀忽然皱了下眉头,似在提醒他某件挂心事。只是所焦虑的事应该被他狠狠在心里、脑子里重复过“不可提”的暗示,就像周辞渊早先曾带他预演过一旦黑丁、常伯的事暴露,他该如何面圣。
避重就轻,多说多错!
崔茂怀也确实不敢多言,比如他知晓的有关斧钺军和成王的事比他表现出来的多的多,比如那枚斧符从何而来,比如石峰言之凿凿的那份要命的密诏……
啊,是了,崔茂怀一个激灵,眩晕恶心的痛楚都像是瞬间都减轻了一点,但仅剩的理智最终制止他开口求情。
他不确定陛下是否知晓了这件事,也抱着当时自己被砸听的模糊存在“误解”的可能性。连带着因受成王谋反事件被关下狱的大哥,好像须金勒不管躲到哪一边,都可能无依无靠、牵连入罪!
头痛突然加剧,崔茂怀再忍不住闷哼出声。
他脑震荡兼一身伤只静养区区几天哪里能好,今夜面圣情绪几起几伏,哭的不能自己。将死的惊惧担忧,答话时思考小心翼翼,仰头叩首,身后事操心安排,能撑到现在早已是极限。
却仍在脑海中走马灯一般闪过太多人和事,除了他无计可施的侯府众人,家中下仆。简伯光念叨着他的度假山庄,黑丁说他欠他的一条命得还楚荣,还有……凤凰蛋怎么样了?
周辞渊呢?
有颗聪明的脑袋就是不一样,他倒事事能想在前面,当初预演的时候就要他把关键问题全当自己‘不知道’处理,说他会善后。
可这次闹的这般大他能怎么善后?若非怕坏了他的计划筹谋,崔茂怀其实想把所有罪责全揽自己身上得了,反正一条命还能死几次不成?!
崔茂怀的思维越发涣散,抵着脑袋的地砖处积了一滩水渍,分不清是泪是汗。整个人喘息的频率也越发急促,趴伏的姿势不自觉一点点蜷缩,伴着轻微颤抖,不说他本人,单是在旁看着也能感受到他此时的隐忍痛苦!
“皇上,别管我最后是车裂还是凌-迟,不是全尸也没关系,碎成一片一片也没关系,等我偿清了罪,您记得把我还给周辞渊呀……”
“……”
大殿寂静,再无声响。
之前急切的、碎碎念个不停的、像是永远说不完话的声音终于彻底消失。
坐着的老人依旧垂眸望着地上的人影。身后的安国忠一动不动,亦无半点声响,对殿外频频探头的动静视若无睹……
直至大殿中响起陛下略显苍老的声线。
“为你求情者众,你说,朕该当如何?”
“……”
已经晕厥的人自然没法回应,陛下似也不是在等谁给他答案。半响挥挥手,示意先将人带下去,转而起身朝御座走去。
立刻有小内侍过来抬人,安国忠也顺势跟之前一直朝殿里探头探脑的小子说了话,正是他认的孙子名叫得喜的。却在听罢孙子的禀报后猛然回头朝殿中陛下望去,随即反应两秒,就取了得喜手里的托盘,急慌慌的模样朝御座快步走去。
“陛下!”
安国忠的呼唤让皇帝着笔的手在空中一顿,蘸饱的墨汁立刻滴落污了御案上的奏折。满纸崔茂怀三字皆跟着逆党余孽、十恶不赦、罪不容诛的字眼……
“陛下,长公主殁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