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还真的一约就出来啊。”
【来间包房, 上个鸳鸯锅】这句话, 天秀已经说得倦了——但没办法, 一般电竞出来夜宵都是十二点以后的事, 就算CGamer今天没比赛, 药师结束一天的复盘, 也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这些俱乐部其实基地都在一片,以灵石路为圆心往外辐射,天秀见人谈事一般都在附近的洋房火锅, 消费是高了点, 但环境好, 服务也不错。
“不然呢,难得有老板请客吃洋房,我难道还要拿乔吗?”
和药师聊天, 会更成人一点, 他身上已有属于社会的气息了, 两人是不会在网吧交流的, 也不会吸着奶茶深夜散步, 反而更接近于深夜小酌的感觉——只是他们都不太喝酒罢了, 天秀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至于药师, 他是搞脑力竞技的, 虽然年岁不大, 但早就是养生党了。
“这家的火锅底料里有枸杞,还是挺滋补的。”他显然来过这间餐馆——这个火锅品牌几乎是电竞界的圣地了,如果是休赛期,聚餐较频繁的时段,晚上2点钟过来,没遇见电竞相关人士那才是小概率事件。“不过其实我感觉杭白菊泡水比枸杞好多了,枸杞说是明目,但现在有比较严重的硫磺问题,不知道哪能买到放心的产品。”
“说得这么仔细干嘛。”天秀其实明白他的意思,但仍明知故问。“还一直看我,暗示性太明显了吧。”
“这不是都说,你不上场是因为身体不好吗。”药师一摊手,“我寻思着你看起来没大病啊,也就是体虚了吧,体虚就得保养!这是在传授心得知道不?”
“心得个头!”和他聊天,有点像是同郎和怡打交道,双方都揣着点心眼,但也都欣赏对方,只是她和小狼狗之间太熟悉了,有时候交流无需语言,有时候又有很多东西不能说出口,和药师就没这方面的顾虑了,心底话很容易就说出口,嬉笑怒骂,也不怕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再装就不像了,你真的没听到传言?”
“是有听说一些,但是比赛忙,没花太多心思。”药师倒也坦然地承认了下来,“怎么,难道是真的啊?——你们股权真的出问题了?”
其实天秀最近忙得厉害,也根本没管外面是怎么议论EG的,她是在反套药师,希望他介绍一下外面的舆论的,没想到听起来他真没空八卦,也只得罢了。“不止,事情现在有点复杂,缠在一块了——俱乐部有人买了,然后以前的老板来闹,两件事夹在一起,就弄得人很烦。”
“有人买?”药师脸色一变,“你要卖啊?”
“我本来接手就是要卖的。”天秀告诉他实情,“你的俱乐部不就是卖给资本的吗?现在我其实有件事很难拿定主意,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药师的CGamer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组的小战队,几次交易,背后的金主越来越大,但他的话语权一直很足,可见他在这种事情上确实有一套,天秀之前其实就想问他了,只是不好启齿,也所以他一问,她就约了。“其实我们的股权基本是没瑕疵的,但是因为是集团运营,所以要找的话,漏洞可能还是能找到,关键是会拖比较久,金主那边也还是想要的,他们有关系可以摆平来闹的人,但是,这样的话就要再压价……”
“压多少?”药师已经从惊讶中恢复了过来,冷静地问道。
“再减三千万。”天秀告诉他——不说总价,这就不算泄密,“这个价格我觉得有点低了,本身我急于脱手,合意价格就不高的,再减三千万的话,我还不如自己做……不卖的话,那边也没什么可以闹的。”
这是不甘心的说法,其实也是气话,天秀是用赌气的语气说的,但药师却当了真,“那你还真不如自己做了——来闹的,是不是你们俱乐部的第一个老板啊,苏天恩?”
“你认识?”
“以前刚想接触这一块的时候,有跟几个大佬一起吃过饭,当时他也在。”药师说,他的双眼一闪一闪的。“据我个人的判断,你这个哥哥志大才疏,其实不难对付,虽然很油滑,但应该不是你的对手啊,你要收拾他应该很简单的。”
他对苏天恩的判断,成功取悦了她,天秀的嘴角勾了一下,“是不难,我知道该找谁——只是这也要让渡利益,我又在想,与其两边谈,不如直接出掉算了,也不在乎这么一两千万的。”
她想找谁?药师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看天秀没有进一步说明的意思,也就算了,他说,“就你的问题来说,我觉得无需考虑啊——如果你不缺钱的话,省心为主,干脆就折价出掉算了。毕竟,这行你也知道的,就是吃风投,自己做哪赚得了估值那么多的钱,都是泡沫,当然是……”
当然是能忽悠到一个接盘的就是一个了,天秀沉吟不语,药师又说,“虽然说做生意的时候,一分钱也要有一分钱的价值,但那是实业,我们这个行业的话,现在钱没以前那么容易找了——行市不好啊,这个买家还是不要轻易错过为好。”
谈到生意,他是做生意的口吻,专业又冷静,语气也很客观,不期然就具备说服力,天秀不知不觉跟着点头,她知道药师说得不假,“但是……”
“但是你还在纠结什么?”药师追问,火锅已送来了,但他关小电磁炉,把服务员遣了出去,“你经济有困难,你很需要钱,离不开这三千万?”
“当然不是。”天秀本能地否认,又犹豫了一下——她当然不会什么都告诉药师,不过,“我的资产如果只是我自己花的话,下辈子都花不完。”
这是真的,如果她不需要考虑母亲,且采用的是最近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远离名媛社交圈的生活的话,何止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花不完,老头子给的信托基金是以亿计数的,当然,她动不了本金,只能领生活费,但一年小几百万的收入怎么都是有的,车房什么的也早备好了,普通人恐怕要很努力才能把她的收入花完。
对天秀而言,这些钱敞开花还差了点意思,还要供母亲的话,那就更紧张了。所以之前她很看重这个俱乐部——卖掉拿的钱是完全归她自己支配的,和信托不一样。但最近,她的思想发生了转变,忽然对这种奢华的生活失去了兴趣。
不能说是见多了队员的生活,当然,天秀承认,在熟悉她的队员之前,她从来没好好地考虑过穷人是怎么生活的——这社会花费了太多时间来关注富人们奢华的享受,精英阶层在社交软体上狂乱地炫耀着自己的收入,同时也展示着自己的焦虑,以至于整个舆论的焦点从来没有聚焦到那些普通人身上。全中国只有10%的人接受过大学教育,但在她做电竞以前,她所接触到的信息里,她很少听见剩下那90%的声音。
要说没有《变形计》式的震撼,这是假话,但这也并不是她一下转变了生活态度的原因,天秀倒没什么自省之类的情绪,只是就突然觉得原本的生活方式没什么意思,现在想想有点太无聊了,已经不能成为她的向往。
“那这样的话,你何必卖掉俱乐部?”药师立刻反问,“你又不缺钱——难道你不喜欢打比赛吗?”
“这——”
天秀被问住了,她有些支支吾吾地,因为这是个她始终不让自己去考虑太多的问题,她喜不喜欢打比赛?当然喜欢,但是……
“但是,打比赛能打几年呢?”她反问,“最多两年吧,但……一般人两年可赚不到九位数啊。”
“钱就这么好?”药师显示出几分桀骜不驯。
这也激起了天秀的对抗心理,她笑了。“现实点,钱和权好不好,你心里有数,不然你卖什么战队。”
“我当然不是完全否定金钱的作用,”药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对,立刻调整了态度,亲热地笑了,“钱当然重要,而且我也没有什么钱,所以我才来做电竞啊——不然你忘了?我最初是想做专业牌手来的。”
啊,对,其实做电竞对药师来说也是次选,天秀这才想起来,“你有钱的话就会去做牌手了?”
“别说九位数了,我要有八位数,我就全都给家里人,自己去做牌手。”药师非常实在地说,看来他卖战队是真的没赚到多少钱,也就拿个工资。“当然,做牌手永远也不可能赚到太多钱,我可以想到以我的兴趣,最赚钱的买卖其实是不断做战队然后卖掉——这是赚钱的,可能不会有你这么多,但一支战队三千来万不是问题。”
他这说的是另外一种模式了,天秀明白他的意思——一支从次级刚打上RNL的野鸡战队,卖三千万是很轻松的,会有很多企业乐于用这个价格给自己的电竞事业群增加一个分部,这和她这样有历史、有粉丝基础,有认知度的俱乐部,是两个梯度的价格,但也因为价格低而容易达成交易。药师带队能力这么强,确实可以这样赚钱。
“如果你的人生目标是赚更多的钱,拥有更多的权力的话,这确实是个理性的决定。”药师像是看明白了她的眼神,他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这当然也是一种很普遍的务实价值观,我们凡事都要尽可能多获取利益,尽可能活得稳重。”
“其实这也是对的想法,我是很赞同的——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应该这样想,他们的生活才会过得更好。但是……”
“如果所有的人都想得一样,那不是很无聊吗?”
“总有一些人会想得不一样的——而这其实不是一种决定,是一种命运,你无法决定你喜欢的是什么,你想的是什么,你想得不一样,OK,你也很遗憾啊,你不想读个数学博士,然后去华尔街做量化交易,一年赚好几百万美金——但是,这件事就是发生了,你想要得就是不一样,你就是喜欢脑力竞技这种注定低收入、高压力的行业。”
他耸耸肩,“你也可以做别的事情,去强迫自己,但是那样你也知道自己不会开心,所以,能怎么办?最后你只能选择和自己和解,然后活得自我一些,让家人也学着接受生活不会事事如意。”
他很少说到这些,但此刻,语调暗藏了许多故事,天秀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药师面临的压力,他有很多同学,此刻想必都过着世俗人眼中成功的生活,而他想必是让家人很失望的——这种失望,反过来也会对他造成情感上的压力。
这就是拥有亲情的副作用了,幸福的家庭生活之余,也有家人带来的负担。天秀无言地点了点头,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你拥有我的条件……”
家境的区别,会让她在和朋友交往的时候陷入一些沟通困境,天秀平时不太爱说这些,但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她心中长久纠结的情绪终于到达了顶点,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崩溃了。
“——但是,”她话锋一转,“但是其实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没有太多钱的人,往往会过分高估有钱人的快乐。”
难道有钱人不快乐吗?药师瞪大眼,无言地反问,天秀也旋即自失地一笑,“当然,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快乐,但是,人是这个样子的,当你有钱的时候,你会用一段时间来习惯,然后,钱给你带来的快乐就到此为止了,你会更专注于那些钱不能解决的问题,钱无法买到的东西,你一样总是不怎么开心,总是有想要的东西,而那其实问题很大,你明白吗?”
“因为……钱也不能解决的问题,才是真正的问题?”
“对,因为如果什么东西是钱也买不到的,那就真的很难得到了。”天秀说,她垂下头,先是笑了笑,又深吸了口气,屏住了泛起的一切情绪——太久,太久没谈这个话题了,这些事情都和血肉长到了一起,早就习惯了这份缺失,现在谈论起来反而很陌生。“比如说——亲情,买不到的,尊重,买不到的,自尊也买不到的,还有很多很多东西都是买不到的。”
药师没有说话,连呼吸声都很小心,好像他什么都没听懂,一切只是就事论事——这正是听懂的表现,而天秀也挺感谢他的体贴。她抬起头,撑住下巴,又笑了一下——恐怕没有笑得很漂亮,但她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其实,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人是不能决定自己喜欢什么的,这不是一个决定,这是一种命运。”她轻轻地说,在这夜半,在两杯已冷的茶水和一锅热腾腾的汤汁面前,突然间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在水蒸气的掩盖下,什么都说得出口。“你喜欢什么东西,喜欢什么……人,都是你不能决定的,可能你喜欢的……东西,不是那么完美,有他的缺点,但你也可以接受,因为你也并不完美啊,他也没介意,对你还是很好的。”
“但是……”
这些话,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甚至自己都很少想起,因为这实在太——太不现实?不现实到连在心底偷偷摸摸的想象,都需要少年人特有的勇气,更别说对别人承认了,如果以前,她不会说出口,但现在,也许是打了几个月电竞,见识过太多梦碎时分,看到了太多崩溃的面孔,她反而看开了点。
“但是……我喜欢的东西……很贵。”
“贵到……我的这些钱远远不够,我需要更多更多更多。”
多到什么程度?大概,是小半个苏氏那么多吧。这是她几乎不可能赚到的钱,或者说,她不可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赚到,所以,这份渴望被深埋了起来,她的人生中有太多东西是想要而得不到,她几乎早已习惯,只是心里仍牵挂着这份执念,她总是想要钱,即使一亿远远不够,但她依旧是想要的。
她大概流露了什么,药师看着她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他的手突然动了一下,像是想要靠近她的脸,但扬到半空又撤了回去,似乎是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僭越。
过了一会,他的手指还是抚了上来,隔着一层餐巾纸,掠过她脸颊上的湿凉,天秀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大概是掉了几滴眼泪——她很久没有哭过了,她还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哭的。
“你还小。”
药师的声音又近又远,语气却非常的坚定,始终还是那样的冷静,刺破了她耳边昏昏沉沉的云团。“你的喜欢是会变的,这谁也说不准——现在,你不就喜欢上了比赛吗?”
“至于你喜欢什么更多,那就完全看你自己了。人总是要认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Shawn,你也该为自己而活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