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微落
抚鸾司成立了有十余年了, 前身是追随郑贵妃北伐的女侍卫,后来李昭疑心郑贵妃别有用心,解散后重组, 名义上受北镇抚司辖制,其实受李昭直接掌控。
主要经办犯官族中女眷、京中妇人盗、窃、□□和杀人等案, 还有一些无法提到明面上的秘事,譬如培养细作、组织暗杀。
官差虽都是女子, 可都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狠角儿, 多次立功,受李昭嘉奖, 便是羽林卫的前辈长官沈无汪都要敬其三分。
我们一行人随着黄梅往里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堂衙门, 跨过第一道门是演武场, 院中梅花桩、刀枪棍棒琳琅满目,第二道门里则是存放秘档文书之处, 派了重兵把守。
最后一道门里, 就是抚鸾司内狱。
内狱并不在地面上,而且掘地三尺, 修在了地底下。
四壁是整块大石, 石头缝里浇筑了铁水, 壁上每隔一段距离挂着盏油灯,石地上似乎是用清水洗了好几遍,凹槽里汪着浅浅一层薄水, 而且牢中仿佛还焚过香。
越往里走就越阴寒可怖,我不由得搓了搓发凉的胳膊,立马就有随行的宫人往里端燃得正旺的炭盆。
两侧牢房皆用蓝布遮挡住,最前边领头的女卫军不住地挥舞软鞭, 用力打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啪.啪声,仿佛在驱赶不吉利的邪祟。
内狱尽头,是一间不大不小的牢房,没有床,只在地上铺了块木板,在木板上侧躺着个脏臭不堪的女人,正是张韵微。
她已经被打得瞧不清模样了,头发乱如鸡窝,后脑勺伤口正往出流血,将头发黏连成块,俏脸青紫,右眼红肿,眼球布满了血丝,几乎要从眼眶中爆出来,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肉,鞭伤随处可见,手和脚的指甲都被拔光了,红突突的,十分骇人。
即便离得远,都能闻见股屎尿骚臭和血腥气。
我屏住呼吸,正巧孕气上涌,忍不住干呕了声。
此时,两个太监忙将四方扶手椅搬上来,宫女也提着香炉,驱散周遭的异味。
张韵微察觉到有人来了,身子动了下,她朝我看来,仿佛不相信似的,眯住双眼,努力地想要看清楚。
“来了啊。”
张韵微声音沙哑无力,她用左手肘强撑着自己坐起来,右手肘耷拉下,仿佛脱臼了。
这姑娘后背无力地靠在石墙上,两腿分开,私隐之处一览无余。她全然不理牢笼外的诸人,用手在破碗里蘸了点脏水,一下一下地擦自己的脸。
“我、我听萝茵说起过你……”张韵微抬眼望向我,一时间竟出神了,她眼里亮晶晶,似是泪水。
“萝茵那种刻薄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你的美貌,我、我总不服,今儿见了你真人,信了。”
我莞尔:“你也很美。”
张韵微垂眸,看了圈自己浑身的伤,她从地上抓起破棉被,盖在双腿上,遮住女人最羞耻的地方,歪头,冲我冷笑:“你、你在嘲讽我吗?”
我摇了摇头:“聘聘袅袅十五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多年前我在勤政殿的偏殿,曾看到过你为了救父,拼命质问刑部尚书梅濂,眨眼间十多年过去了,姑娘,你长大了。”
张韵微定定地盯着我,手抹去鼻下的血,唇角浮起抹阴森森的邪笑:“高妍华,你赢了。”
身边的内侍听见这话,纷纷喝骂:
“大胆!竟敢直呼娘娘的名讳!”
“快,打烂这贱婢的嘴!”
我抬手,制止住内侍的疾言厉色,尽量放缓语气,柔声道:“我是你长辈,旧日与你姑妈交好,你若是不嫌弃,就唤我姑姑罢。”
“哼。”张韵微翻了个白眼,鄙夷冷笑,她环视了圈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血肉模糊的指头上。
“真是风水轮流转哪,二十六年前高家覆灭,你也曾被这样关入内狱,后来又被我姑妈暗害、羞辱……嘿嘿……”
张韵微仿佛有些神志不清,手摩挲着自己的腿上的伤痕,忽然,指头竟往那隐匿之地刺去,做出十分不堪之态,坏笑:“骑过木驴吗?我就骑过。我姑妈是皇子公主生母,你忌讳着,没能亲手报复回来,是不是很遗憾?没关系啊,我也是张家女,来报复我吧,抚鸾司隔壁不就是北镇抚司,去叫几个男人过来轮我吧,一直轮到我口吐白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来,来呀!”
说到后面,张韵微冲我吼了起来。
面对她这般言行羞辱,我没有生气。
拍了拍手,让婢女们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都拿进来,抬进牢笼里,不是别的,是浴盆、手巾、新肚兜、亵裤,还有各色珍贵首饰。
瞧见这些婢女和东西,张韵微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用胳膊横在自己胸口,警惕地瞪着我:“你想干什么?”
我并未回答。
让随行的太监们退下,吩咐牢里的婢女们可以开始了。
不多时,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扶住张韵微,紧接着,医女简单地清洗处理了下韵微身上的伤,在香汤里拧了个手巾,轻轻地帮女孩擦身子上的血污,同时,我府里掌事嬷嬷则开始帮张氏洗头、梳发。
在伺候后张韵微穿好肚兜、亵裤后,院判杜仲背着药箱上前,先替张氏接好脱臼的右臂,紧接着帮她往身上抹了止痛治伤的药膏,给她喂了续命吊气的汤药。
“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张韵微一把挥开汤药,冲我怒吼。
我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接过秦嬷嬷递来的冰糖燕窝,吃了几口,平静道:“丫头,你知不知陛下要赐死你?”
“哼。”
张韵微从鼻孔发出声不屑。
我摇头笑笑,直接戳穿她:“其实本宫和陛下对李璋的秘密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我是可怜你一生孤苦,你生前最后一个愿望是见我一面,那我便答应你。”
我用帕子轻擦了下唇,朝前望去,此时,婢女们正在伺候张韵微梳发髻、戴凤钗、穿嫁衣、化红妆……奈何她脸上的青紫实在太重,再厚的脂粉都遮盖不住。
“你肯定会觉得,我会将对张素卿的恨十倍百倍报复在你身上,那倒不会,她是她,你是你,其实咱们俩并没有什么恩怨。”
我淡淡一笑,心里涌上股心酸,叹道:“我和你一样,这辈子从未穿过嫁衣。你这孩子可怜,被囚在道观十余年,情郎也不管你,哎,走得时候体体面面地穿上回嫁衣,也不算白来这红尘一遭。”
张韵微满腹狐疑地盯着我,仿佛没听清般。
她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一碗汤药下肚,人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没多久,婢女们就把她妆扮好了,乌发如云、身量婀娜,即便脸上有重伤,也能依稀瞧出是个美人。
也就在这时,地牢忽然变得静悄悄的,无一人说话。
我坐在这边吃燕窝,一身红装的张韵微坐在对面,沉默不语。
“下去吧。”
我让无关紧要的婢女们退出去,将瓷碗递给秦嬷嬷,接过香茶,漱了下口,望向牢里的女孩,问:“可还喜欢我给你挑的凤冠霞帔?”
“……”
张韵微没有答,她垂眸看裙子,红肿的指头轻抚着上头用金线绣的牡丹,噗嗤一笑,斜眼瞪过来:“这些小恩小惠没用的,你就算放了我,我还是那句话。”
张韵微狞笑着,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蹦:“我爹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听到了吗?他死了!我没见过他,李璋也没有见过!”
我心里一阵失落,没有将不满表现出来,笑道:“这些日子你被关在牢里,怕是不知道,陛下痛斥了你表弟,降他为临川郡王,同时将一批与他交好的官员贬斥,命他前往平凉就藩,不给他地方上的军、政、财权。”
我的意思很明白,不论是你爹还是李璋,这下都蹦跶不起来了。
“是么。”
张韵微仿佛并不关心情郎的死活,只是被裙子上的珍珠和刺绣吸引,身子微微摇晃,嘴里哼着不知名的童谣。
“哎!”我长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同我说,你恨他、恨李璋,更恨张家人。那晚上你独自一人去象姑馆寻欢作乐,让男.妓扮成丈夫,给你做菜、煮茶、描眉,你十五岁上失去父母双亲,这么多年孤苦伶仃一个人,其实很想有个人能疼你、爱你,给你一个家,可临川王由着你闹脾气,到最后也未下马车。丫头,你究竟是为了家族喜欢他,还是单纯地喜欢他呢?”
“那么姑姑您呢?”张韵微忽然开口了:“您是为了高氏喜欢皇帝?还是单纯地喜欢他?”
我一笑,这话好犀利。
我并未直接回答她,手附上小腹,莞尔浅笑:“当年我生双生子时,血崩垂危,大夫都说我没脉搏、活不了了,后来,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他喊我的名字,妍妍、妍妍,一声声叫的那么急,我的魂魄忽然就回来了,舍不得他呀。”
张韵微低下头,并未说话。
忽然,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涌了出来,一颗颗滴在了裙子上,濡湿了一片。
“怪不得,你都年过四十还看起来这么年轻貌美。”
张韵微用指头揩去眼泪,连喝了数口汤药,歪着头上下打量我,冷笑:“想来没人比我和姑姑更清楚一个道理,累世官宦之家自古以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当年维护家族,错了么?如今巴结住李璋,错了么?姑姑你即便深爱皇帝,可若没那个男人,你的家族亲友能崛起?你的儿子能封王?”
“那么你呢?”
我掩唇轻笑,反问:“孩子,人要知足哪,陛下并未对张氏赶尽杀绝。你口口声声说维护,那你要维护的是谁?是打压皇帝、谋害他的张氏嫡系?反观你叔爷爷张致林,他知进退、懂分寸,如今难道过得不好?家中子侄难道没有通过科举做官的?你另一个姑姑张春旭安分守己,陛下早年赏了她儿子子爵,如今准备给她晋为宝昭仪,九嫔之首,这个张氏也是你们族人,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放弃安稳尊荣的日子,去跟你巴结一道李璋?去复兴张氏嫡系?”
“我……”
张韵微气结,似乎想要争辩。
我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接着笑道:“不说张氏,说说你的情郎李璋。”
我扶了下发髻,莞尔:“倘若有朝一日他将你接进门,你是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可以越过王妃海氏,当他正妻么?可以比得过他第一个爱的女人苏氏么?丫头啊,这些年真心待你好的人,正是那个被你伤害的萝茵,知道么,她如今被陛下关在了永和宫,饶是到如此境地,还不忘替你抱不平,你的情郎呢?他闭门不出;你的亲哥哥呢?躲在象州十来年,对你不闻不问。”
张韵微神色黯然,忽然,她翻了个白眼,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屑道:“那个蠢货自愿的,我又没逼她,可笑。”
说到这儿,张韵微身子稍往前探,盯着我,目光灼灼道:“知道么姑姑,我真的觉得太可笑了,这十年我被关在澄心观,一个人望着四四方方的天,没事的时候我就开始琢磨,琢磨我爹、琢磨皇帝、琢磨你……”
张韵微用光秃秃地指尖抠手背,怔怔道:“我发现啊,所有人都是假的。我爹戴着假面具,他是完美的孝子,刚正不阿的大臣,与我娘相敬如宾,实则呢?杀人作恶私养小戏子一样不落;皇帝呢?也戴着张假面具,裹了层人皮的乡野村夫。”
这丫头忽然变得很激动,大口呼吸,胸脯一起一伏,手连连朝宫廷的方向指去,反复喝骂:“他就是个以次充好的死鱼眼珠子,乡野鄙夫!乡野鄙夫!表面是完美仁厚的文宣帝,其实谁都没他狠,而你呢?”
我笑着问:“我怎样呢?”
张韵微撇撇嘴:“算了,我不想讲你的坏话。”
我摇头笑笑,扭头示意秦嬷嬷,给牢里端一些点心。“这是牛乳酪,香甜酥软,很好克化,你尝尝。”
“不了。”
张韵微咽了口唾沫,手指戳了下自己的侧脸:“掉了几颗牙,吃不动。”
此时,我们彼此又陷入了沉默。
金炉里的百步香静静地焚烧,灰白的烟从镂空雕花里四散开来。
内狱里太过阴寒,我怕伤者肚子里的宝宝,便让云雀去拿一条薄毯来,盖在腰腹上。抬眼瞧去,张韵微精神头比方才好了很多,她试着活动着刚接好的右臂,动作间,凤钗上的珍珠玉丸随之发出属于珠宝悦耳的声音。
“姑姑。”张韵微头贴在墙壁上,声音如猫儿般轻柔细软:“我想知道,你和皇帝在一起是怎么个感觉?”
我想了想,思绪飘回到十多年前。
“年轻的时候经常吵架,他有时把我气得离家出走,我一宿一宿地哭,发誓再也不会理他。”
张韵微黯然一笑:“吵架也是种幸福罢。”
我莞尔:“如今呢,我俩也会因教养孩子发愁生气,尤其是那对双生子,一个不爱读书,将学堂看成了床榻,先生的话当成安眠曲;另一个私藏话本子,削尖了脑袋想去洛阳找什么魔狐狸,气得我俩没法子。可有时候,这俩小崽子又很贴心,一个端滚水伺候爹爹泡脚,给娘亲捏肩捶背,另一个死皮赖脸地非要跟爹娘一块睡。”
说着说着,我忍俊不禁,举起手,给张韵微看我指头上戴着的翠玉戒指,笑道:“这是我大儿子派人送回来的,这孽障虽然混,可心里到底记挂着我和他爹,虽身在洛阳,可隔三差五地就送上礼物,一整张虎皮、雪里青、扳指、文房四宝…没白疼他。”
“真好。”
张韵微眼里尽是向往:“那天在象姑馆,我也和小施扮夫妻了,我让他给我描眉,命他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我,而我呢?我推了把他,嗔他,别闹了,仔细把孩子吵醒。李璋一年里到我这里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的来,他一来,我就不是自己了,变成另一个女人,极尽媚态,拉着他疯狂地胡天胡地,有时候为了讨好他,便去真人泥像下寻刺激。”
一时间,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她笑着笑着就落泪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一旁立着的胡马轻咳了声,侧目瞅了眼张韵微,躬身给我行了个礼,笑道:“娘娘,时候差不多了,您还得去宫里更衣,晌午要赴宴,去瞧三皇子家的嫡次子抓周呢,至于小张氏……”
胡马侧目,瞅向张韵微,摇头叹道:“这孩子满口谎话,何太妃娘娘当年赐她道名愿真,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没学会说真话,根本没什么秘密,全都是她信口胡诌的,您已经够给她体面了,她也到时候该上路了。”
听见这话,张韵微没坐稳,忽然瘫倒,她拼着全身力气往我这里爬,眼里满是急切,都语无伦次起来:“元妃娘娘,我、我想…求…求您……”
我勾唇浅笑:“你是想求本宫给你一条生路?”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