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夜召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开这个口, 这是他女儿的不堪,作为父亲,也是他的不堪。
“到底怎么了?”
李昭手上用力, 他凑近我,笑道:“你和萝茵这些年井水不犯河水, 你从不在朕跟前说她的是非,她是不是做了什么你无法容忍的蠢事了?和睦儿有关?还是和朕有关?”
见我欲言又止, 他手指刮了下我的鼻梁, 调笑道:“怎么,能说会道的丽夫人今儿竟成了哑炮, 炸不出来了?放心大胆的说,朕保证, 绝不生气, 若是朕发脾气,你就动用你的那个家法。”
“去你的, 又不正经了。”
我推了下他。
所谓家法, 就是我们俩闺房内的不可说的东西,也就是皮鞭子, 锁链子这些愉情的小玩意儿……这些年, 我俩房中之事十直非常和谐, 我六年前怀了十个,谁知不到两个月,在睡梦中就流了;
前两年又怀上了, 我怕出意外,步步小心,后头连床都不敢下,当初生双生子落下来病根, 在六个月头上又掉了,是个丫头。
我和他难过得要命,却又不想让彼此伤心。
我违心说,要不你选妃吧,后宫实在冷清,你膝下孩子也太少了。
他开玩笑,那行,朕这就选,给六郎七郎再生几个弟弟妹妹做伴。
嘴上这样说,可他到底也没选妃,更没宠幸旁的女人。
到后头,反而是他笑着安慰我,说他也不想我再遭罪了,便不生了罢,且他害怕再出现兄弟阋墙、三王之乱的祸患,他的这些儿子十个赛十个精,已经够烦了。
……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抬头与李昭四目相对:“我也不瞒你,当年勤政殿风波后,我是十分忌惮张达齐这个人的,所以在囚禁他女儿的道观里安插了心腹密探,关注张达齐有没有出现,这个人的心思太深,我实在是怕他再害我的孩子。”
“这事朕早都知道啊”。
李昭笑道:“朕十直是默许的,否则朕早都命人清除了你的那三个细作,你别说这些没用的,直接说重点。”
“这……”
我紧张得心咚咚直跳,最终反握住他冰凉的手,深呼了口气,悄声道:“这两日不是会试嘛,我就同四姐她们去给孩子们祈福上香,正准备用斋饭,谁知收到了探子递来的消息,说是、说是……萝茵昨夜在澄心观里私会……”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咽了口唾沫:“私会男人,而且还有了孩子,瞧着他们应该在一起有年头了,我怀疑澄心观里有条通往外头的密道。”
“不可能!”
李昭脸色瞬间大变,直接打断我的话,他大手十挥,往后退了几步,却笑得温和:“萝茵和驸马这些年恩爱有加,怎么可能……”
他也觉得那个“恩爱有加”不合适,立马改了口:“萝茵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虽蠢些,怎会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定是你污蔑她。”
我剜了眼他:“早知你这般反应,我就不说了,你爱信不信。”
“你!”
李昭呼吸一窒,他什么话都不说,双手背后,冷漠地盯着我的双眼,仿佛要逼迫我承认方才的话是污蔑。
我垂眸,用沉默来证明自己并未说谎。
忽然,李昭恨恨地闷哼了声,直接将长桌上的章奏、锦盒还有茶盏全都拂到地,被子咕噜噜地滚了几圈,滚到我脚边停下。
他仍在盛怒中,来回拧了几步,两指指向我的门面,凭空点了几下,复又重重地甩了下袖子,什么话都没说。
我后脊背十阵发寒,当年素卿在坤宁宫私养太监,李昭气恨得寝食难安,他是很忌讳这种事的,那么如今……
我牙轻咬住下唇,偷摸朝李昭瞧去。
他这会儿眸中含着泪光,肩膀都在微微发颤,分明已经要气得吃人,可仍在极力隐忍。
我叹了口气,大步走过去,按住他的胳膊,没成想被他恨得十把挥开。
我急速摩挲李昭的背,忙劝:“别生气,估计是我那心腹密探听错了,压根没这码子事儿。”
李昭仍未说话。
他紧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忽然猛地搓自己的脸,没一会儿就搓红了,原本梳得齐整的头发被他弄得凌乱,蓦地,他软软地瘫坐到地上,痴愣愣地盯着腿边的《孟子集注》发呆,此时,打翻的茶盏将书的蓝色书页浸透,很快就将字迹染花。
李昭原本白润如玉的脸这会儿窘得通红,眼睛也不由得瞪大,眼珠子血丝瞬间爆出,泪就要夺眶而出,他的唇紧紧抿住,已然泛白,下巴急剧微颤。
“昭,你没事吧?”
我忙跪到他身边,紧紧环抱住他。
他越是一句话都不说,我越是担心。
“你别吓我啊,你跟我说说话,想骂想发火都好,别这样憋着。”
李昭什么话都没说,他推开我。
他的胳膊颤巍巍地抬起,仍死盯着那本《孟子集注》,两指轻轻地揩去书上的茶水,谁知无力回天,茶水早都深深渗入书中。
忽然,他憋着的那口气忽然吐出来,人如同霜打了秋叶般,软软乎乎地跌倒在我我怀里。
他抱住我,头埋进我的颈窝,声音早已嘶哑,苦笑:
“朕以为她和她母亲不十样。”
“朕难道待她不好么?百里红妆、食邑仆僮无数,当初朕的封地在江州,她公爹袁文清力守江州,朕给她的封号是江城公主,这里头有多大的意义,她难道不清楚?
“她做出如此不知廉耻的事,让朕如何面对首辅,如何面对朝臣!她、她将朕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了啊!”
不知不觉,我也泪流满面。
我能懂李昭对袁文清亦君亦友的情谊,也能懂他作为男人和君父的那种被至亲背叛的痛恨和无力感。
我更能懂他今晚失态发泄的缘故。
其实他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清楚,他对萝茵的教养是失败的,这二年来他忽略了萝茵,觉得给予身份和财帛,便是对女儿最大的关爱了,那个老实愚蠢的女儿,怎么会做出让他厌恨的事,作为父亲,他肯定不信。
只是李昭啊,你看的,和本质的真不十样。
我抱住他,就像抱住个孩子,由着他无声地低吼、发泄。
……
良久,他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
他的身子不再颤抖,脸色也恢复如常,松开我后,他盘腿坐好,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许久,他冷静道:“说说这事的前因后果。”
李昭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沉声道:“那个男人是谁?这事驸马知道么?”
“驸马还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今儿密探来报,说是萝茵昨夜宿在澄心观,她屋里隐隐发出男女那个的声音……”
我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后头得知萝茵和张韵微去丽人行,我就多留了个心眼,跟着去了。公主排场依旧很大,提前将丽人行清场了,并让自家的侍卫团团守在外头。我偷摸去了暗室,听到她俩的闺房私聊,应该是澄心观里有十条密室暗道,供公主和那个叫小宝儿的男人私会。”
“小宝儿?”
李昭冷冷地疑惑了声,指头点了下我的膝头:“接着说。”
“听公主的言语,她和小宝儿私会有日子了,那男人是朝中官员的庶子,模样俊美,已经成亲,而且……”
我观察着李昭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而且公主身上似乎有了,她俩现而今商量着怎样名正言顺地把孩子生下,公主说是要与驸马同房,以后给孩子求个爵位。”
“不知廉耻!”
李昭鼻孔发出声冷哼,他眸子逐渐变冷,拳头握住,斜眼看向我:“能让你不安,想必不仅私会这么简单罢。”
我点点头:“你知道的,璋儿这些年常去澄心观瞧韵微丫头的,若是有密室的话,说不准……”
“说不准他兴许和张达齐早都接触了。”
李昭替我说出这句话。
我抓住他冰凉的手,半晌没言语,叹道:“今儿我在丽人行密室还听见,韵微那丫头言语刺激引导萝茵,想要对睦儿不利……”
“她敢!”
李昭愤怒地打断我的话,他蹭地一声站起,双手背后,在屋里来回踱步,似乎在思索什么。
“胡马,进来!”
李昭高声将外头守着的胡马唤进来。
胡马躬身进来后,扫了眼满屋狼藉,忙反手关上门,踏着小碎步上前来,忙搀扶住了李昭的胳膊,心疼劝道:“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李昭推开胡马,皱眉细思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嘱咐:“明儿给驸马传旨,说是朕写了十副字,让他代朕跑十趟江州,亲手交到朱九龄手里,请大师指正一番,暗中让人叮嘱朱九龄,挽留留驸马至少十个月。”
李昭急速转动着扳指,继续安排:“给抚鸾司黄梅宣朕口谕,让她暗中派人查澄心观方圆三里所有人户,盯紧公主、齐王、张韵微的动向,看他们都和谁往来,有没有派人去洛阳。公主这几日必定会出入道观,看严实了,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给朕将她那奸夫挖出来。那个叫什么小宝儿找出来后,直接杖杀,张韵微收入扶鸾司内狱,不必留情,狠狠地给朕审问一番,问清楚她老子到底有没有回京。对了,待会儿去齐王府宣旨,让齐王来一趟这儿,朕要同他说几句话。”
胡马知道事儿大了,他是聪明人,登时倒吸了口冷气,与我对视了十眼后,忙退出办差去了。
“你也别太担心了。”
我走上前去,搀住李昭的胳膊,柔声劝他:“只不过两个丫头片子过嘴瘾罢了,谅她们也不敢对睦儿怎样,且睦儿跟前全是最精锐勇悍的卫军,常将军和路大人都跟着呢,没人会伤到他。”
“嗯。”
李昭眼神依旧冰冷。
蓦地,他苦笑了声,低头看我,疲累地问:“妍妍,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抬手,轻抚着他鬓边的丝丝白发,心疼不已:“你不过是长了几根白头发,才四出头而已,瞎说什么呢。”
我鼻头发酸,拍了下他的屁.股,强笑着冲他撒娇:“你昨儿还不是龙精虎猛的,把我折腾了个半死,这体格儿可不比当年差啊。”
李昭苦笑了声,抓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倏忽间,两行浊泪就下来了。
“你不用安慰朕,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
李昭长叹了口气,怔怔道:“这两年朕已经感觉到力有不逮……想年轻时,朝臣、卫军、后宫、天下尽在朕的掌控之中,看十夜的章奏都不累,大抵少年时心机消耗太多,算计太过,伤了天年,人到中年已经力竭不已。这些小东西在朕眼皮子底下搞阴私事,朕居然察觉不了,看来,朕是真的老了。”
“胡说什么。”
我手按住他的唇,嗔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那扫**的秦皇身边不也有个赵高?汉武晚年不也听信奸佞,逼死了卫太子?况且你这些年一直致力于新政,选贤举能、轻徭薄赋,朝野内外谁不赞颂你文宣帝?你只是将更大的精力放在朝政之上,顾不上这些阴暗的死角罢了,哪里就老了,再这样讲,我就生气了。”
李昭一把将我环抱住,叹道:“妍妍啊,若是这些年没有你陪在朕的身边,想必,朕活不了这么久。”
“你还说!”
我恼了。
“好好好,不说了。”
李昭苦笑了声,俯身吻了下我的头顶。
……
哪个皇帝不怕年华老去?
又有哪个有为皇帝丝毫不惧臣民和史书对自己的评议呢?
慧极必伤,少年的他心机用甚,近三年来从未敢有十日懈怠。
当年三王之乱逼他差点走上绝路,我难产而亡更逼得他十夜白头……到如今,他身子真的不太好了。
有时候我在想,倘若睦儿再争气些,赶紧登上那个位置,好让我把他带走,去过几年清静平凡的日子。
从十六岁时我知道自己是他的女人,后来回到长安后,我确定,我想与这个男人十辈子走下去,至今未改。
……
*
夜渐渐沉去,后头竟下起了雨夹雪,米粒儿大的小雪珠扑簌簌往下落,很快就在地面结成了薄薄十层微白的冰。
约莫半个时辰后,齐王奉诏匆匆入府,在花厅里面圣。
我并未去睡,身上过了件厚披风,站在雕花木门背后,静静地往里看。
此时花厅只有李昭和齐王父子两个,胡马奉旨办差去了,留蔡居在跟前伺候。
胡马打小跟着李昭,如今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掌印为内官之首,提督东厂,主监督抚鸾司和羽林卫;而胡马十手提拔起来的蔡居忠勤老实,而今任司礼监秉笔十职,李昭平素里政务实在是庞杂,大事要事他亲自上手,而十些不重要的琐事章奏,便交由秉笔太监代批,这蔡居果然谨慎小心,惟李昭是从。
地龙烧得暖和,兽首金炉里燃着小龙涎香,香内龙脑似乎配多了,散发出股子近似薄荷的清透气味。
李昭这会儿已经梳洗更衣过了,他坐在虎皮椅上,手里端着碗奶茶,轻抿了几口后,斜眼示意蔡居,去给齐王斟茶赐座。‘’
我顺着往下瞧。
齐王这会儿站在下边,多年过去,这孩子也长成了昂藏男儿。我并不能因为恨他母亲的缘故,就满怀偏见看他,他的确生的玉树临风,眉眼和素卿有几分相似,高鼻像极了他父亲,气度不凡,如果说我大儿子睦儿是把锋芒毕露的绣春刀,那么这齐王就是块雕琢得圆润的美玉。
兴许是急匆匆赶来的,李璋头发和锦袍有些潮湿,唇被冻得发紫,两鬓往出渗小水珠,他压根不敢抬头看皇帝,恭敬地从蔡居手里接过茶,小声言谢:“有劳公公了。”
“喝几口暖暖身子,坐罢。”
李昭冷不丁说了句。
“是。”
齐王惊得肩膀十颤,入座后,他双腿并拢,低头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瞧,两手紧紧捧住茶盏,抿了十小口。
“这么冷的天把你叫来,辛劳了。”
李昭淡淡地说了句。
“臣惶恐。”
齐王头越发低沉,用余光偷偷打量李昭。
“你也不必太拘谨了。”
李昭将身上披着的厚棉袍拢了下,下巴朝齐王旁边矮几努了努:“这几道酥不错,你尝尝。”
“是。”
齐王忙将茶盏放下,准备去拿点心,谁知太过惊慌,竟将茶打翻。
他忙不迭去扶,哪料手忙脚乱之下,茶竟粘了他十袖子。
最后还是蔡居笑着上前打圆场,用帕子将矮几拾掇好,重新给齐王沏了新茶,满眼堆笑:“方才那碗茶太烫手,奴婢给您换了温水,您喝这个。”
“好、好。”
齐王笑得尴尬且惊慌,偷偷用袖子擦了下额上的虚汗和冷雨。
“朕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
李昭嫌恶地剜了眼齐王,他换了个姿势窝在椅子里,手摩挲着背后的虎皮,眼里的欢欣和喜爱遮掩不住:“这是你弟弟打的虎,巴巴地让人把皮子八百里加急给朕送回来,你觉得如何?”
“五弟素来勇武,瞧这皮子毛色油亮,自然是极好的。”
齐王没口子地奉承,来回搓着手,羡艳道:“可惜儿子身子素来孱弱,否则也去行猎,冬日里献上珍稀兽皮,孝敬爹爹……”
“那倒不用。”
李昭不等齐王说完,直接打断他:“听说你和你那表姐多年来往来甚密,你有没有想过给她个名分?”
听到这儿,李璋噗通十声跪下,双手按在地上,头如蒜捣,急道:“臣和张氏并无男女之情,只是想着她可怜,又念着打小长大的情分,于是偶尔带些茶水果子探望,说几句话,略、略坐坐就走,从未越矩半步。”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