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家有一老(上)
就这样, 素卿一废为才人,二废为庶人。
她和李昭、我同梅濂都是结发为夫妻,最终怎会都走到了这步?作为元妃, 看到有子女和强大娘家的皇后这般被废, 可能有点物伤其类的不安感,但作为妍华, 这一天, 我咬牙切齿地等了很多很多年。
我真恨不得冲进宫里,看她被抚鸾司的女卫军抄宫、看她被强扒去华服、看她惊恐无助地待在冷宫里,无助地仰头, 看那方孤零零的天。
我的胸襟并不宽广,即便我可以原谅她辱我之耻、忘记她算计毒害睦儿之恨, 但我没有资格替丽华原谅, 所以我不同情她, 如果有机会, 我还想亲眼看看她的落魄惨状。
这个机会很快来临,在贵妃来探望我的五日后, 李昭派勤政殿的随堂太监蔡居来府上接我入宫,说是请我看场好戏。
因礼哥儿、恭哥儿还有鲲儿鹏儿在家中, 小木头有了陪他玩耍的哥哥弟弟们,便没那么缠着我, 我趁他睡午觉的时候偷偷出门, 进了宫。
天有些阴沉, 黑云团团压下来,给人种窒息感。
太液湖纹丝不动, 躲在树窝里的蝉嘶鸣得更响亮, 地被烈日烤了数日, 这会儿正一簇簇地往上泛热气儿,偶尔刮过来阵风,倒能稍稍凉爽些。
我穿了单薄的纱衣,坐在辇轿里,匆匆往勤政殿赶去。
我们这一行人并不多,今儿我只带了心腹云雀和秦嬷嬷,李昭则派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女卫军随侍。
轿子里闷热,我不断地用帕子擦着脖颈里的热汗,斜眼朝外瞧去,蔡居公公此时正弓着腰,面带微笑地行在一旁,他个头不高,皮肤甚是细白,小眼小嘴,长得倒蛮清秀,笑得时候给人种和善可亲之感。
我轻轻摇着玉骨团扇,低声问:“方才进神武门的时候,本宫瞧见比平日多了一倍的侍卫,今儿可有什么要事发生?”
“娘娘真是慧眼如炬。”
蔡居腰弯得更低了,笑道:“因着陛下废后,动静大了些,这不,就把咱们长安城最尊贵的皇亲国戚们给惊着了。”
说到这儿,蔡居凑近了轿子,手挡在嘴边,压低了声音:“老首辅将肃王请出山了,那肃王可是高祖的庶长子,不仅战功赫赫,更是保着先帝过关斩将,登上帝位,便是先帝在时,对这位庶长兄都不敢高声说话,尊敬得很哪。但咱们陛下也厉害,将避暑山庄养病的何太妃请了来,太妃娘家是武安公,世代忠烈,族中出了不少名将,奴听宫里的老人儿们说,肃王年轻时好像喜慕太妃,只可惜太妃被指给了先帝。
当年陛下生母懿德太后薨得早,得亏何太妃照拂了年幼的陛下,陛下如今很是尊敬太妃娘娘呢,再加上几位部堂大人、御史孙大人、大理寺卿小张大人……今儿的勤政殿,真真比过年还热闹着呢。”
“怎么,废后不是已经铁板钉钉了,谋害皇子多大的罪名,张氏还想翻案不成?”
我冷笑了声。
“嗨,大抵老首辅觉着废为庶人太难听,还想挣扎下呗,毕竟咱们陛下当了那些年的太子,都是老首辅在旁提携教授、保驾护卫的。”
说到这儿,蔡居轻打了下自己的嘴,连说了几声陛下饶命,这秀气聪敏的太监嘿然一笑,眉梢微挑:“其实说到底还是为了大皇子,奴的干爷胡公公私下说了两句,母凭子贵和子凭母贵是一个道理,张氏废后,大皇子已经失了嫡子的身份,若是有个庶人母亲,到底还是妨碍了大皇子的前程,这不,老首辅请肃王爷出面说和说和,好歹给张氏个名位,大家面子上都好看些。”
原来如此。
我淡淡一笑,轻扶了下髻边的山茶花,紧着问蔡居:“今儿既然请了陛下大伯父来说和,想来庶人张氏也会来勤政殿罢,大皇子呢?他必定要来替母亲求情罢。”
“庶人张氏自然要去的,但大皇子却不在京中。”
蔡居狡黠一笑。
“哦?”
我皱眉,问:“那他去哪儿了?这孩子不是前些日子雨地里跪着求情,重病昏迷过去了么?”
“娘娘明察秋毫。”
蔡居毫不脸红地奉承我,笑道:“头先陛下命抚鸾司数案并立,彻查当年二皇子炜、四皇子冕,还有咱们五皇子睦中毒案,的确是庶人张氏的手笔。这不,大皇子最开始在雨地里替母求情,知道母亲干下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后,穿了孝服,拖着病躯亲去妃陵给严淑妃赔罪忏悔,并且还去了趟佛寺,给两个幼弟超度祈福,希望他们早登极乐,奴听见朝中官员议论,大皇子真真是个至纯至孝又明理的人。”
“的确啊。”
我怔怔地盯着团扇上绣着的蝴蝶,陷入深思。
素卿这事怎么说都得牵扯到李璋,若是他不理不顾,会被人说不孝;可若是他一味地营救母亲,又会被人说不明是非,说不准还会被李昭嫌恶,这中间的寸劲儿最难拿捏。
瞧这孩子前前后后的行事,很明显早都有人给他教了,是谁?
张家父子?还是袁文清?
张致庸都搬动了肃王,难不成素卿真能复位?
不会,李昭是谋定而后动的人,他一旦认定要做的事,任谁都撼动不了。
正在我乱想间,轿子停了。
云雀和蔡居等人上前来,搀扶着我下轿,略瞧去,勤政殿外果然守了比往日多数倍的卫军,羽林位总指挥使沈无汪手执半人来高的绣春刀,肃立在正殿门口,殿外躬身默立了十几位文武官员,皆屏声敛气,时不时用眼神偷偷交流。
蔡居带着我从后头绕进了偏殿。
偏殿里点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沉水香,青花瓷缸里有高高一摞冒着寒气的冰,使得整个殿里凉爽非常。
我匆匆擦洗了下手,端着杯杏皮饮,朝偏殿小门那边行去。
此时,蔡居轻轻将小门推开条缝儿,立在旁边,一下下地帮我扇凉。
我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往正殿里看。
好家伙,殿里竟这么多人。
李昭此时正歪在龙椅上,有些日子没见了,他瞧着仿佛清减了些,今儿穿着玄色冕服,头上戴着玉冠,大抵因太过闷热,面颊稍稍有些绯红,端起案桌上的玉碗,喝了好几口冰镇酸梅汤。
他底下的右手边坐了个五十余岁的妇人,穿着厚重华贵的冠服,有些胖,两只手上各戴了只红宝石金戒指,鬓边染上了霜华,长得倒挺慈眉善目的,正是何太妃,而郑落云此时蹲身侍立在太妃身后,轻摇着团扇,笑吟吟地不知和太妃低声说什么体己话。
而在李昭左手边坐着个六十上下的男人,穿着暗黄盘龙袍,头戴紫金冠,须发花白,容长脸,眉毛杂而倒立,眼中透着股凶悍,脸上有道从下巴长及太阳穴的陈年老疤,双腿八叉开,正一口一口地喝茶。
“那便是肃王了。”
蔡居轻咳了下,大拇指和小侄比了个六,小声道:“老王爷今年得有六十六了,他十五岁时就入了行伍,为高祖和先帝数次击退越国贼人,守好国门,三个嫡子皆战死沙场,而老王爷当年也因中了越贼毒箭,受了重伤,不能生养,跟前只剩一个女儿,故而先帝和咱们陛下甚是敬重厚待他。老王爷同老首辅张致庸当年一齐上过战场,入过朝堂,真乃莫逆之交,他们二人历经三朝,情谊非比寻常哪。”
我了然地点点头,接着往外看。
此时,李昭侧过身,恭敬地同肃王说话,谁承想肃王冷着脸,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李昭讪讪一笑,盯着案桌上的章奏,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没再言语。
最底下的两侧圈椅上坐着六部尚书和御史台、大理寺重臣,大抵因殿里又热又压抑,众人额上都生出了热汗,时不时用帕子去抹。
在这些大臣里,数梅濂年轻,亦属梅濂貌相最好,不知是不是太过兴奋,这男人面颊带着如同喝醉般的坨红,低着头,眼睛不断地左右乱看,嘴里还念念有词。
而在殿里最底下,跪着个穿着素服的女人,正是废后张素卿。
她髻上只戴了支银簪,人都瘦脱相了,眼珠通红,脸甚黄,怔怔地盯着地毯上的牡丹图样,唇角浮起抹古怪的笑,忽而又痛苦的闭上眼,整个人如同深秋的落叶,透着死气。
我皱眉,冷笑数声。
张素卿,当年你残害我和丽华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我特意朝跪坐着的张达齐瞧去,不知是不是因丧了妻,他神色落寞,襟口还像往日那般,别了两朵小白花,看着仍儒雅沉稳,但是端茶的时候,手在抖,这男人偷摸朝他妹妹瞧去,眼里流露出怜惜和痛苦之色,轻轻摇头下头,不着声色地叹了口气。
忽然,我瞧见肃王坐直了身子,两指点着椅子的扶手,眉头拧成了疙瘩,看向跪着的素卿,饶是年近七十,声音依旧沉若洪钟:“给那孩子赐个座罢,不管她犯了何错,到底是跟了你十几年的发妻。”
这天下敢这般“命令”李昭的,怕是只有德高望重的肃王了。
李昭脸色果然有些不自在,依旧像往日那般温润谦和,笑道:“侄儿都听伯父的。”
虽这般说,李昭斜眼觑向贵妃,微微眯起眼,似在暗示什么。
郑落云会意,上前一步,屈膝给肃王恭敬见礼,笑道:“回伯父的话,这张氏乃戴罪之身,所犯之错罪无可赦……”
谁知郑落云话还未说完,肃王猛地将茶盏掼到地上,嚓啦一声,瓷片碎了一地。
肃王怒瞪向郑落云,喝道:“这里哪有你一个内宫妾妇说话的地儿,怎么,打量着昭儿把素卿丫头废了,就能立你为后了?听说你仗着当初三王之乱中的微薄功劳,在昭儿跟前胡言乱语地干政,区区妇子,牝鸡司晨!”
这番话刚落,郑落云脸立马窘得通红,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落落大方地给肃王行了一礼,笑道:“王爷教训的是,是臣妾僭越了。”
说到这儿,郑落云转身,给李昭躬身见礼,哽咽笑道:“臣妾忽感到一阵眩晕,求陛下允准臣妾告退就医。”
“你去罢。”
李昭动了动手指,薄唇抿住,强咧出个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已经有些生气了。
而此时,何太妃一把将郑落云拽住,拉到自己身后。
这妇人身子微微前倾,笑看着肃王,半打趣半压斥:“大伯不愧是马背上的战神,瞧把云丫头给吓的,小脸惨白一片。怎么,依着大伯这意思,老妇也得麻溜儿地滚出勤政殿?”
肃王脸色稍缓,笑道:“太妃言重了,本王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何太妃莞尔浅笑,给身后立着的老太监使了个眼色,淡淡道:“素卿这孩子,老妇也是疼着长大的,可怜见的,想是受了不少委屈,便赏她个蒲团跪着罢。”
听见这话,我心里喝了声彩。
何太妃果然厉害,轻言淡语就把肃王这蛮横的老家伙顶回去了,且她是名将功臣之后,在这朝堂和长辈里,说话自然是有力度的。
记得之前他曾先后让太妃养过李钰和睦儿,的确是有先见之明。
李昭真是太精了,竟能想到把太妃搬出来对付肃王。
我手捂住咚咚发跳的心口,接着往外看。
果然,李昭眉头稍纾,唇角也浮起抹浅笑。
而此时,我瞧见肃王高昂起下巴,一把推开给他递茶的小太监,皱眉看向李昭,恨铁不成钢般地重重拍了下大腿,呵斥:“昭儿,你父皇膝下那么多孩子,伯父素来最疼你,伯父打了一辈子仗,是个粗人,你也别嫌伯父说话不中听。听说你近年很宠一个叫高……高元的嫔妃?甚至还给她封了“元”作为封号?”
肃王连连摇头,冷眼瞪向底下坐着的部阁重臣,斥道:“元乃正妻原配之意,岂是区区后妃可用的?你们竟都不进言劝阻陛下!”
我心里一咯噔,怎么好端端扯到了我身上?
就在这时,我瞧见四姐夫孙御史上前来,躬身先给李昭行礼,随后才给肃王见礼,沉声道:“回王爷的话,陛下当日也是随手在高氏名中选了个字来作封号,况且连那谋害皇子的阉人也能叫梁元……”
“你便是孙储心?”
肃王打断四姐夫的话,冷笑数声:“本王闲时倒是听了不少孙大人的艳闻,五十来岁的人,竟还这般宠妾灭妻,可见家风不正,为官也必定……”
“哎呦,大伯又是哪儿听得这些闲言碎语。”
何太妃掩唇轻笑,用帕子隔空朝肃王打了下:“这都没有的事,老妇倒是听说,那孙御史的妾室原是元妃的姐姐,先前冒险催生,用胞衣救过五皇子,按理说,也该给个诰命了。可那丫头深明大义,说嫡庶有别,且赠胞衣纯是念着姊妹间的情分,并不想图什么。你瞧,到底是一家子骨肉,就是心疼侄儿,你这老顽固怎么也不心疼心疼你侄儿呢?”
这番话一出,肃王登时愣住,老脸一红,好似要顶太妃几句,可又顶不过,冥思苦想仿佛要说什么,可又忘了什么,急得手握成拳,竟重重砸了下自己的腿。
坐在最上首的李昭瞧见此,使劲儿憋着笑,给胡马使了个眼色,让胡马将好克化的杏仁栗子糕给何太妃端去。
就在此时,一个瘦弱的小太监弯着腰小跑进来,躬身给李昭见礼:“启禀陛下,先首辅张致庸已经抬来了,正侯在殿外。”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