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福祸相依
最终, 因为我的“咯血”哭求,那封抄家灭门的诏书没有发下去,巫蛊之狱也没兴起。
但是曹兰青赐死了。
开平元年十一月中, 毓秀宫才人曹氏被文宣帝赐了鸩酒, 死前亲笔写了认罪书,只承认谋害皇五子睦和诅咒皇帝, 但绝不承认行巫蛊事, 控诉自己被勤政殿太监梁元教唆陷害,画押后,含恨就死。
她的遗骨被装入一口薄棺中, 草草掩埋在文姜驿的荒山野岭,无碑无灵, 无香纸供奉, 无法师念往生咒, 陪葬仅一件血衣。
至于皇三子钰, 由沈无汪带羽林卫军亲自送去洛阳,暂交其皇姑月瑟公主和谢子风教养, 非诏不得回长安。
我并不同情曹氏,因为她的确谋害过我儿, 这是罪有应得的。
可我难免生出股兔死狐悲的感伤,在我没有出现的这十多年, 曹氏是备受李昭宠爱的, 可能没交过心, 但的确曾经红袖添香过,也曾如漆似胶过。
而李钰更是李昭顾念的亲儿子, 谁料一朝天子盛怒, 被强行皇袍加身。记得李钰被沈无汪带走的时候, 痴呆不语,坐在雪地里,紧紧地环抱住身子,像只孤零零的“小猴子”,连哭都不会了。
这一天,将会是这孩子永生难忘的一天。
那么我呢?
我的恩宠何时到头?睦儿的偏心偏爱何时结束?
若干年后,我会不会走曹兰青的老路?或者比她更惨?
我没再想这个问题,徒给自己增烦忧。
我现在知道,这样一个理智隐忍的男人为了我们母子龙颜大怒,这就已经够了。
……
处死曹氏后,李昭就派人快马加鞭回去找梅濂来此处。
然后一整个下午,他脸色都不好,不知道是愤怒还是难过,盘算还是思索,一个人站在官道中间,不许任何人靠近,沉默不语。
我担心他。
他站了多久,我就陪着站了多久。
久到我的棉鞋都被雪水浸透,久到我的手脚被冻到麻木。
夜幕来临的时候,官道尽头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策马而来的是个俊美非凡的男人,三十出头,气宇轩昂。
是梅濂。
梅濂来后,李昭将他带入停在路边的马车里。在上车的时候,李昭朝我挥挥手,笑得温和,说外头冷,让我别傻站着了,莫担心,赶紧回去。
我知道,那个冷静理智的他又回来了。
他把梅侍郎叫到此处,想必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需要和他信任的心腹、利刃、酷吏梅郎商议。
……
我低着头,默默往院里走。
大抵是受了冻,我的肚子疼的厉害,恶心得一口东西都吃不进去。
此时月上柳梢,客店四间屋灯火错错,隐约传来孩子咿咿呀呀的欢叫声。
我走进最中间的大屋,登时被一股香暖之气裹住。抬眼瞧去,此时云雀正盘腿坐在炕上,正和睦儿玩躲猫猫,睦儿穿着件银红色小袄子,越发显得粉雕玉琢,机灵可爱。
“夫人!”
云雀瞧见我,忙笑道:“那鬼虫子弄出去后,咱们小木头果然感觉比先前活泼多了,方才吃了奶后,还用了一碗鱼泥粥呢,到底男孩子皮实,后背有那么个血口子,他竟好像忘了,玩的可欢实了。”
“嗯,那就好。”
我淡淡笑了笑,脱下鞋上炕,将云雀发髻上的钗环和绢花都取下,轻声道:“曹氏没了,咱们不能太高兴,也别打扮的花里胡哨,这两日就别逗睦儿玩了,也别笑。”
说话间,我抱起儿子,将他身上的衣裳全都脱掉,吩咐云雀从箱笼里拿素色袄子肚兜来。
正在我给儿子换衣裳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竟是贵妃。
我忙要下炕给她见礼,她快走几步过来,摆摆手,笑道:“妹妹不用下来了。”
“是。”
我微微一笑,继续给儿子穿衣裳,他背后有伤,我尽量轻些,免得弄疼了他。
在这空儿,我用余光觑向郑贵妃,她并未换衣,还穿着中午那身华服,凌乱的头发已经梳好,凤钗和宫花早已除下,只戴了支银簪,素面朝天,颧骨附近的斑点清晰可见,额头有条半指来长的血痕,伤的不轻。
等给儿子穿好衣裳后,我由着他满炕乱爬去玩儿,低下头,轻声细语:“对不住了,贵妃娘娘。”
“妹妹何故道歉?”
郑贵妃面上带着疑惑。
“陛下今儿不是故意打您的。”
我叹了口气:“您侍奉他这么多年,应该知道他素来沉稳仁厚,从不对女人动手。他是皇帝,有些话心里憋着,说不出口,那道歉的话便由我替他说。”
“没什么的。”
郑贵妃淡淡一笑,眼中闪过抹落寞。
她斜着身坐到炕边,盯着自己膝头泥印瞧,叹了口气:“本宫和兰青相处快十年了,她平素恃宠生娇,的确惹人烦,但也不是什么恶毒人,不想最终会是这么个死法,世事无常啊。”
我们俩谁都没说话,各自沉默。
正在此时,我瞧见睦儿欢快地爬向郑贵妃,抓着贵妃的袖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郑贵妃怕孩子跌倒,忙环住孩子。
忽然,睦儿两只小胖手“啪啪”打贵妃的脸,贵妃头略往后撤,有些不悦地躲开。
我大为尴尬,忙笑道:“孩子在和娘娘打招呼呢,他、他对妾身和陛下也是这样。”
“嗯,好。”
贵妃亦有些尴尬,似要推开睦儿。
也就在此时,我那傻儿子居然抱住贵妃的脖子,哇地亲了口贵妃,涎水弄了贵妃一脸,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兴奋地拍打着贵妃的肩,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娘!”
我愣住,贵妃也愣住了。
“你娘在那儿呢。”
贵妃指向我,却把睦儿抱住,嘟着嘴逗孩子。
“这小子最近总会含含糊糊地说话。”
我身子探过去,把儿子的小袄往下拽了拽。
蓦地,我发现贵妃眼圈忽然红了,痴痴地看着睦儿,手轻抚着睦儿的脸蛋,眼里尽是悲抑落寞。
我叹了口气,轻声道:“杜老是有名的国手,娘娘何不趁着他在,让他帮您调理下身子?”
“啊。”
贵妃猛地回过神儿来,笑道:“多谢妹妹好心,我身子素来不好,年岁也大了,早都不适合怀孕,倒是妹妹你,趁着年轻该多生几个,以后睦儿有个兄弟姊妹照应,不至于孤立无援。”
其实自打上次睦儿被她强行抱走,加上她的确曾在曹氏跟前说过阴阳怪气的话,所以,我对她并没有多好的印象,但客套面子还是得顾的。
“不瞒娘娘,这回睦儿遭遇这种事,妾身的确想过再给他生个弟弟妹妹,哪怕有一日妾身不在了,也有人能照应他。”
说这话的时候,我鼻头忽然发酸,又掉泪了,看向儿子。
大抵真的母子连心吧,睦儿摇摇晃晃地扭转过身,看见我哭,这小子扁着嘴,也哼唧了几句,推开郑贵妃,没站稳,跌坐下,忙爬向我,小猫似的窝在我怀里,仰头看我,难过得哇一声哭出来。
我抱着他,轻轻摇,渐渐地,他不哭了,安静地靠在我身上,吃小手手。
“妹妹和睦儿这回受委屈了。”
郑贵妃叹了口气,安慰道:“祸兮福所倚,睦儿这关闯过去了,以后会顺顺利利的。”
说到这儿,郑贵妃又坐上来几分,打发云雀出去给她倒杯茶,等云雀走后,郑贵妃扶了下发髻,笑着问:“妹妹觉得这次毒蛊之事,是曹氏做的么?”
“娘娘觉得呢?”
我莞尔,反问她。
其实事已至此,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郑贵妃听见我这话,眉一挑,斜眼看向外头,低声道:“方才本宫仔细问过杜老先生蛊毒的事,老爷子口风紧,并未向本宫吐露半个字,本宫冒昧问妹妹一句,此蛊为何物?是立马病发,还是过些年才发?”
我扯了条被子,盖在我和睦儿身上,淡淡道:“此物名唤婴香,出自太医院**。婴孩被种后会不适应几日,表现出发烧腹泻症候,此蛊初时只是卵,五六年后孵化成虫,以孩子精血脑液为食。孩子或身子虚弱过早夭折,或痴呆愚笨,活不过五岁。”
说这话的时候,我紧盯着贵妃一丝一毫细微表情。
她秀眉紧蹙,沉默不语,像李昭的旧习惯那样,或转动着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或指尖轻点着腿面,忽然勾唇一笑,微微点头,说了两个字:“高明。”
她坐直了身子,看向我,笑着问:“敢问妹妹,若毒蛊现在未发,依着陛下之前的决断,曹氏如何?本宫如何?”
我淡淡一笑:“曹氏囚禁冷宫,娘娘抚养皇子李钰。”
郑贵妃双眼微眯住,凑近我,紧着又问了句:“五年后事发,曹妃怎样?本宫又怎样?”
我按捺住恨,笑道:“想必曹氏因巫蛊之祸族灭,娘娘亦因抚养皇子钰受牵连,甚至可能被污蔑,说您做局陷害曹妃,以得到皇子钰,更说您才是此事主谋。”
我暗暗冲她竖起大拇指,赞道:“毕竟娘娘盛名在外,是有城府谋划之人。”
郑贵妃眸中闪过抹欣赏之色,接着问:“那妹妹你呢?在这五年中会如何?”
“大抵……会意外身亡吧。”
我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可浑身却寒透了。
一箭数雕,我、贵妃、曹氏、李钰、睦儿全都套进去了,一个都没剩下。五年后,李璋也有十七八岁,可以成婚当太子了,甚至可以继位当皇帝了。
“皇后……”
我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笑道:“她挺厉害的,我到现在真的服了。”
贵妃轻轻拍了下我的腿,挑眉一笑:“后宫的女人,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背后站的是一个家族。”
说到这儿,贵妃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姐姐只问妹妹一句,当初皇后秽乱宫闱,在陛下未察觉前,谁给她了事的?”
“张…”
我脱口而出。
“嘘。”
郑贵妃食指按在我唇上,轻轻摇了下头,笑道:“他虽是庶子,可确实是个很有能耐的人,是个治国齐家之才。”
其实我早该猜到,张家已经知道我的存在。
我轻敌了,之前看见李昭轻而易举地用张达亨之死,设计玩弄张曹两家,而素卿意图将张春旭嫁给谢子风,却被李昭狠狠打脸,我总觉得张氏外强中干,只要等我的运势起来了,就能从容应对。
我错了。
瞧着这回的事,若睦儿后背的蛊毒没有意外被发现,我们所有人在睡梦被人斩首……
我忙抱着熟睡的睦儿,跪到炕上,急着问:“妾身求教姐姐,该如何应对?”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郑贵妃忙扶起我。
她正要说话,忽然外头传来胡马叩门的声音:
“娘娘,夫人,陛下让老奴过来知会您二位一声,咱们该动身回长安了。”
我一怔,忙看向郑贵妃。
郑贵妃对我笑道:“从前怎么过,今后就怎么过,约束好家人。最要紧的是,要把睦儿平安抚养长大。”
说罢这话,郑贵妃对我点头一笑,率先出去了。
……
当晚,我们一行人就回了长安。
李昭让我带着杜老和睦儿回家,他则和郑贵妃返宫。
次日,刑部尚书蒋王孙重病不起,再一次向李昭提及告老还乡之愿。李昭再三挽留,命侍郎梅濂暂代尚书事。
没几日,宫里传出毓秀宫曹氏毒害五皇子睦,并且对皇帝心怀怨怼,数次诅咒。
李昭命羽林右卫指挥使路福通彻查此事,并把勤政殿换了次血,而此时,梅濂上书,言及曹氏父兄与一桩侵占皇庄、纵奴杀人案有关。
李昭大怒,让三司彻查,将曹国公和几位小曹大人下了诏狱。
数日间,检举告发曹国公的官员不计其数,而张达齐大人却触犯天颜,略替曹国公说了几句好话,求陛下从轻处置。
李昭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张家落井下石,还有提起巫蛊事。
最后,李昭下旨。
其一,如今新朝初立,三王之乱后四海凋敝,民不聊生,应当尽快以恢复民生经济为要务,不兴大狱。
且曹妃一人之错,祸不及族人,赐其鸩酒。但父兄教导不善,降公为侯,爵位不许承袭,不再荫封子孙,没收其家七成田产,授予无田贫农,三服之内族人,十年内不许参加科考。
其二,下令禁毁谶纬、巫蛊等书籍,倡令读书人应效法汉儒朴学之风,将于开平二年加开恩科,提拔饱学有才之人,为天子门生。
其三,皇子睦身染重病,送其至汤泉行宫休养,由前太医院院判杜朝义照料,其长子杜仲医术精湛,曾侍奉过先帝,此次三王之乱中居功甚伟,特命其为太医院院判,接旨之日,速携家小赶赴长安。
旨意一发,满朝文武盛赞陛下宽仁大度,怜悯弱小;贫农感激圣人救命赐田之恩;读书人更是对皇帝赞美不已,赏罚分明,顾念民生,言其有汉朝文景之风。
而我呢?
我的睦儿遭了一回罪,被他生父狠心夺走后,小半年后,又被他爹爹送还给我。
这大概就是贵妃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吧。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