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烫脚
我一直在看着儿子, 他会忽然醒来哭几声,然后又自行睡去,怎么说呢, 就好像大人做噩梦被惊醒, 过后会出现心有余悸。
而且我还发现,儿子精神也不是很好, 总觉得懒懒的, 没有之前那么机灵活泼。
或许是我多心了,入夜了,他到时候睡了, 怎么会有精神呢?
我不知道李昭睡得怎样,他一直背对着我, 而我, 睡得很不踏实。
天还未亮时候, 我就起床了, 摸着黑走到柜子那边,取出套崭新的裙衫换上, 头发用金带绑好,穿上绣鞋, 蹑手蹑脚地行到炕边,帮儿子把小被子盖好, 俯身, 亲了下他的头。
正当我准备走的时候, 胳膊忽然被李昭拽住了。
“这么早就走?天还没亮呢。”
李昭的声音沉厚清晰,不似刚睡醒, 他坐起来, 轻笑道:“怎么感觉你比朕还忙。”
“这两天酒楼刚开业, 是忙些。”
我尽量让自己心绪平稳,不在言语上得罪他,轻轻推开他的手,笑道:“再说了,过会儿小木头醒了,我肯定会舍不得,与其哭哭啼啼跟您闹,还不如趁他睡着时离开,咱们都干净。”
“是么。”
李昭古怪地笑了两声。
屋里有些黑,我看不清他脸上什么表情,大概不是很好看吧。
气氛又尴尬了。
我屈膝行了个礼,准备离去。
“等等。”
李昭忽然出声,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但并未转身:“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昭没言语。
“那妾走了。”
我戴上面纱,准备走,谁知手刚碰到竹帘子,再次被他叫住。
“妍华,朕……能去那个宅子看你么?”
“整个长安城都是陛下的,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淡淡说了句。
忽然,我想起了赵燕娇。
我垂眸,盯着自己鞋尖上的珍珠,问他:“殿下还记得当初咱们酒楼初见,妾同您说了什么?”
“你唤朕殿下…”
李昭笑了笑,似乎长出了口气:“朕当时问你要想什么,你没说,朕让你想清楚后再派人找朕,可正当朕准备走的时候,你拉住朕的手,说……”
“王爷,妾想让您拉妍华一把。”
我打断他的话,再次将这句几乎改变了我人生的话说出。
此时,我沉默,他无言,各怀心事。
良久,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哽咽道:“当时妾被梅濂厌弃,走投无路,是殿下拉了妾一把,如今妾在教坊司看到赵姑娘,身世遭遇无不和十六岁的妍华一样。并不是每个姑娘都那么幸运,生命里会出现梅郎和殿下,大多数姑娘,命好的成了我四姐,命不好的就成了我五姐、七妹……所以,我也想拉她一把。”
李昭笑了声:“你这是命令朕,还是求朕?”
与他相处这么久,我自问,还是了解他的。若没猜错,他这么说,要么在谋算,要么是想同我讲条件。
此时天蒙蒙亮,我略微回头,看见他盘腿坐在儿子身侧,寝衣半敞开,胸膛上几道被我昨夜抓破的指甲印儿,清晰可见。
“算是知会吧。”
我瞅了眼儿子,莞尔:“也当给小木头积点阴德。”
李昭听见我这么说,也没恼,两指揉了下眼,冲我挥了下手,玩味一笑:“行,朕知道了,朕待会儿会让大福子暗中给教坊司施压,你先回去休息,下午去领人吧。”
“多谢了。”
我冲他点头微笑,掀起竹帘离开了。
夏日天亮的早,这会儿黎明初起,庭院中牡丹花上带着露珠,颗颗晶莹剔透。
我伸了个懒腰,大步朝前走去。
……
*
从家离开后,我分别去酒楼和丽人行看了眼。
酒楼那边我不担心,莫管事经验老道,再说还有李少在旁支应着,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只管收银子就行。
丽人行这边人手不够,再说,如今也算小有名气了,我想重新选个址,招牌再做大些,一开始打算和云雀去街上看一下店面,可是连轴转了一日一夜,实在撑不住了,整个人懵懵的,心也感觉疲累得很。
我不敢再强撑着忙,赶紧回家去休息,洗漱后躺床上,谁知满脑子都是睦儿。
今早离开的时候,我特意嘱咐胡马,一定要照顾好小木头,深宫险恶,陛下毕竟是男人,没女人心细,再说要忙国家大事,不可能事无巨细地把心放在孩子身上,公公是小木头的大伴,要多费心哪。
胡马连声劝我,让我莫要担心,别自己吓唬自己,太医每日都会来给陛下请平安脉,顺带也会给小皇子瞧,没事的,就是换了新地方,孩子还不适应。
胡马说的好像也没错,遥记得当初我刚来长安,换了水土,也是百般不适,晚上睡不着,还拉了好几日肚子……大人尚且如此,更别提几个月大的婴儿。
道理是这么个回事,可我就是不放心。
想到此,我更睡不着了,起来穿了件纱衣,坐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几张麻黄纸,磨墨润笔,给远在洛阳的陈砚松写信。
现在,我还真不怕让李昭知道,就明明白白地联系老陈。
但老陈毕竟是三王之乱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排除李昭会拆信先阅,所以,信的内容一定得把握好了。
不能干政,语气也不能太过亲近,更不能让李昭看出来,我以前暗中联系过老陈。
细思了片刻,提笔就写:
“陈叔
快两年未见,您近来可好?南淮兄弟婚姻如何?如今可有子女?路途遥远,恕妾身不能当面给您问安。
请放心,盈袖一切都好,前不久还搬来和妾身小住了些日子。
说来难堪得很,妾身已经与梅濂和离,而今另找了个相好,他对我还不错,衣食住行上很照顾我,还出银子支持我做生意。
妾如今在长安经营酒楼和胭脂生意,运气不错,小赚了一笔,所以妾有打算,年底在洛阳开个分铺,怕是到时候还要劳烦陈叔帮忙了。”
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我都得在信上说李昭的好话,而且,我的确想把铺子开在洛阳,一则扩大经营,二则,我得把长安挣到的银子转移出去,思来想去,只有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经营,才显得合理合算。
我给毛笔蘸了点墨,接着写:
“生意的事,过后再说。
妾身今日给陈叔写信,是另有要事相求。
实不相瞒,妾身于今年初生了个儿子,孩子出生后,一直养在妾身边,半岁的时候,他父亲决定把他抱回去认祖归宗,给他名正言顺的身份。
孩子出生后,妾费尽心思养护,他非常健壮机灵。昨日妾与孩子相聚,察觉到孩子忽然变得易躁、难哄,他父亲也说,孩子曾死命啼哭,最后竟然哭到失禁。”
我拼命回忆昨夜见到睦儿的一丝一毫症状,写给老陈:
“对了,妾还发现,孩子出虚汗,没什么精神,玩一会儿就困了。
不知是妾多心,还是孩子真病了,听闻前太医院院判——杜老先生如今在洛阳颐养天年,老先生精通千金小儿科,当年盈袖中毒病危,全靠老先生妙水回春,这才保住性命。
陈叔您面子广,烦请您走一趟杜家,帮妾问一下杜老先生,若是能请他来长安,那再好不过了。
千言万语,感激不尽。”
等将信写好后,我让阿良去找个妥当人,把信快马加鞭送去洛阳。
希望是我多心,小木头只是水土不服,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天太热,我也没什么胃口吃午饭,只用了盅鱼胶汤和一碗安神茶,就昏昏沉沉去睡。
等再次醒来,晚霞已经爬上了纱窗,竟傍晚了。
“云雀。”
我头发晕,手锤着发酸发痛的肩颈,高声唤云雀。
没一会儿,云雀端着铜盆推门进来了,她给在温水里拧了个手巾,给我递过来,又给我倒了杯凉茶,笑道:“夫人可真能睡,下午时还下了场雨呢,好家伙,恁大的雷,愣是没吵醒您。”
“打雷了?”
我一愣,不禁又开始担心,不知道有没有把小木头吓到。
我喝了口凉茶,顿时清醒不少,问云雀:“我睡着的时候有什么事没?”
“您不说奴倒忘了。”
云雀半条腿跪在床上,从枕头下翻起只红木梳子,帮我梳头发,笑道:“下午的时候,路大人来了,给您带了好些点心。奴说去叫醒您,他没让,等了半个来时辰,好像有急事,就走了,走之前让奴给您说,他已经暗中给教坊司施压,宋妈妈害怕的要命,把赵姑娘的身契扣下,回绝了邹大人。”
我点点头,问:“还有呢?”
云雀笑道:“李大爷这会儿正在外院的花厅里等着,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去领赵姑娘回来。”
“就现在。”
我揉了下发闷的胸口,下床,朝梳妆台走去。
我让云雀把那套水绿绣荷花抹胸和粉色绣莲蓬纱衣拿出来,换上后,梳了发髻,化了桃花妆,额心贴了花子。
等打扮妥当后,带上银票,同李少去了教坊司。
……
天上红霞灿烂,青石地面已经被夏风吹干,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泥土腥味,教坊司的这条街面还似之前一样,充满了花香胭脂气和丝竹舞乐之声。
我和李少没去热闹的前堂,依旧和之前几次一样,去了后园的那个凉亭。
因到了教坊司营业之时,即便天还未黑透,回廊已经挂上了灯笼,穿金戴银的婢女穿梭在花荫间,前来寻乐的富商公子们会拽住一个丫头,掏一吊钱,打听素日里相好的姑娘今儿在不在,有没有出局子。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宋妈妈等在凉亭外,她跟前立着个穿着月白色纱衣的美人,身段高挑,骨肉匀称,正是赵燕娇。
我和李少互望一眼,忙笑着走上前去。
谁知我们还未说客套话,那宋妈妈就跟花蝴蝶似的飞过来,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媚眼横向李少,嗔道:“我说李大东家,您要是有羽林卫这层关系,早跟妾身说呀,害的妾今儿被上官狠狠骂了顿。”
李少用折扇打了下宋妈妈的肩,笑骂:“你不是怕刑部邹大人都怕得尿裤子了么,哥也不好意思难为你,这不,花了点手段,托人找到了羽林卫,您觉得路大人的面子能过得去么?”
“哎呦,快别提了。”
宋妈妈苦着张脸,笑道:“得罪了邹大人,顶多少挣千百两银子,事关罪臣之女,他明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可得罪了羽林卫……”
宋妈妈手成刀状,划拉了下脖子,前后看了圈,低声道:“谁人不知,从去年到现在,那路大人弄进去了多少高门显贵,又有多少条性命折在他手里……嗐,只要被他们抓去,不死也要被打残废,谁不怕呀。”
听见大福子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一直知道他行事果断隐秘,故而深得李昭信任,只是没想到,如今他在长安,竟也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人物。
正说话间,我们几个进了凉亭。
我朝前扫了眼,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食,其中有道烤牛柳,锅子底下是火红的炭,铁板上发出煎油脂的滋滋声,看起来非常好吃。
我偷摸咽了口唾沫,抬眼,正巧与赵燕娇四目相对。
我冲她微笑点头,谁知发现这姑娘眼圈忽然红了,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似乎极力在忍,忽然,她扑通一声跪下,以头砸地,咚咚咚给我和李少各磕了三个响头,泪如雨下:
“贱妾多谢李大爷和夫人仗义出手,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
我赶忙扶起赵燕娇,从袖中掏出帕子,帮她擦了眼泪,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微笑着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带着她入座。
谁知这丫头说自己卑贱之身,不配和贵人们同座,坚持站在我身后。
我一怔,这姑娘还挺聪明的,很识时务。
我也没强求,由着她去。
入座后,我给宋妈妈倒了杯酒,将装了银票的锦盒推过去,歉然一笑:“我呀,最看不得美人哭,那日赵丫头跪下求我,我就动了赎她的念头,可也不敢让妈妈亏本,这不,给您奉上三千两银票,您拿着买燕窝吃罢。”
“呦,妾身哪敢收妹子的银钱。”
虽这般说,宋妈妈挥了挥衣袖,把锦盒给收下了,她满脸堆笑,给我夹了块笋,抬头看向赵姑娘,道:“燕娇哪,待会儿你就同丽夫人去,以后要听话。”
“是”
赵燕娇屈膝向宋妈妈行了一礼,抬手,将头上的钗环和腕子上戴的金镯子除下,又将脚上穿的蜀锦鞋脱下,悉数放到凉亭的长凳上,光着脚,站在我身后。
我一惊,好个傲骨铮铮的姑娘,不愧是名门之后。
宋妈妈淡淡瞥了眼那些昂贵首饰衣物,眉一挑,打趣道:“燕娇,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你难道不问问李大爷和丽夫人把你赎出去做什么吗?万一……还是做如今这种勾当,那你还不如留在娘跟前,起码客人都干净富贵,过几年若是遇到良人,说不准还能出去做个姨奶奶呢。”
我打开小香扇,轻轻摇,暗骂宋妈妈这嘴刁的老货,竟当着我的面儿挑拨。
“多谢娘的关心。”
赵燕娇头低下,笑道:“头先女儿也听过几句闲话,李大爷家仿佛不做烟花生意,丽夫人如今正在经营胭脂铺子和酒楼,都是正正经经的买卖,女儿是个糊涂的,不值几个钱,原是大爷和夫人好心,这才赎女儿出去。”
我心里喝了声彩!
没想到这丫头不仅要强,还是个有心计的,想必早都提前打听好了我和李少的底细,所以那日才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跪地求救。
“那你以后可要听话呀。”
宋妈妈被当面顶了回去,脸有些发红。
而此时,赵燕娇上前一步,端起酒壶,给宋妈妈倒了杯酒,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哽咽道:“女儿薄命,家道中落,这半年全靠妈妈教养,这份恩情,铭记于心。”
“这是怎么说话的,快起来。”
宋妈妈忙起身扶起赵燕娇,摩挲着女孩的背,含泪安慰:“妈妈也不是薄情之人,日后出去了,若是遇到什么困难了,随时回来找妈妈。”
这对“母女”相互倾诉的时候,我和李少互相一眼,不约而同会心一笑。
都是人精啊。
宋妈妈说的没错,长安这种地方,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事太常见,彼此都留一线脸面,日后好相见。
……
我夹了块炙牛肉,刚准备吃,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抬头前去,从湖边奔来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头发散在身后,衣襟敞开,赤着脚,气质潇洒疏狂,正是朱九龄。
我忙站起来,面带笑容迎接,谁知这男人满面怒气地冲进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又是你这满身铜臭的商妇,怎么,这次想怎么算计我?骗我在你脚上作画?还是用我的名义做生意?早都说了,别再让我见到你那可憎的面目,你怎么还来!”
“朱先生,您误会了。”
我忙解释:“今日妾身来教坊司,其实是……”
哪料我的话还未说完,就看见这朱九龄双眼怒睁,气得将桌上的美食全都拂掉。
我下意识往后躲了下,谁知还是没来得及,脚背传来股灼热的剧痛,几粒通红的炭火落在了我脚上。
“疼死了!”
我瞬间尖叫,眼泪都给痛出来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