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鱼汤
我很想去看看大福子的伤势如何, 有没有被打坏了;
我也很想看看云雀的双手怎样了,十指连心啊,该多疼;
同样, 我很想问李昭, 他到底会怎么处置张达亨的尸首,怎么了结这件事。
想的很多, 可我一个字都不敢问, 只能如同一只脏兮兮的猫儿似的,被他抱在怀里,抱进了上房。
房里很暖和, 早都烧上了发香煤,能抵御深秋的阴寒。
我的手攥成拳头, 试图用掌心的余热来温暖发凉的指尖, 却发现手心里全是汗。
我偷偷看李昭, 他面色如常, 头发梳得整齐,肌肤细腻如玉, 大抵经常熬夜,眼底稍稍有些发黑, 可并不妨碍他精力过人,在做事的时候, 永不知疲倦。
真的, 我真的慌了, 不知道待会儿怎么和他说话。
上次我穿了婚纱,可他却拒绝穿上西装, 落荒而逃后, 冷了我数日, 原本我想等这事慢慢淡了后,我俩便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还似之前那般好,谁知,就发生了今儿这事。
他生气了。
我乱得很,使劲儿想对策,接下来的我该委屈地哭么?该跟他据理力争,证明我没做错,张达亨就是罪有应得?埋怨他手段太狠,差点把大福子打死?还是像从前那样,当个懂事听话的情妇,此事翻篇,我伺候他用夜宵、泡脚、按摩,然后入睡?
莫名,我感觉都不合适。
就在此时,李昭将我轻轻地放下了。
在脚触碰到地的瞬间,我发现自己手脚依旧发软,没站稳,靠在了李昭身上,而他顺势环抱住我,我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我看他,他也看我,竟都怔住了。
“妍华,过来。”
李昭莞尔浅笑,冲我招招手,朝我走来。
他走一步,我退一步。
我尽量充当一个合格的情妇,对他笑,可眼泪就是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知道,我现在的处理结果,会影响我们俩日后的关系,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
忽然,我想起了盈袖。
当初袖儿被他生父和梅濂设计失忆,嫁给了陈南淮,那恶毒的小子百般欺辱折磨袖儿,害得袖儿和左良傅差点错过终身,总算天可怜见,经过左良傅多方周旋争取,再加上袁文清出面,袖儿顺利同陈南淮和离。
可是和离后的袖儿并没有立马接受左良傅,她害怕接触所有人,只敢吃左良傅给她的东西,左良傅不在家的时候,这丫头就吓得躲在柜子里……
我得给自己争取时间平复心绪,同时也要很自然地博得李昭的怜悯。
于是我匆匆做了个决定。
我抬眼看他,然后迅速低下头,回避他温柔的目光,哽咽着说了句:“对不起。”
道完歉后,我跑到方桌前,一口将蜡烛吹灭,上房登时陷入黑暗中,我听见李昭担忧地喊“妍华,你怎么了?”,我没理他,径直跑向柜子,故意用胳膊撞出响动。
我哗啦一声打开衣柜,将里面的厚被子、衣裳全都扯出来,然后我钻了进去,把柜门关住。
在这时候,李昭亦跑过来了,他把柜子打开,要往出拉我。
我推开他的手,把柜子重新合上,紧紧抓住,他在外头拽了很久,都没拽开。
“妍华,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把自己想象成袖儿,亦或者,我就是如意,这些日子的起起伏伏,我真的很委屈,这逼仄而又狭小的柜子里,我觉得没人能伤害我,很黑,没人看见我在哭。
“妍华,你别这样。”
李昭手啪地一声按在柜子上,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出来,咱们许久未见,好好说会儿话。”
我没有动弹,也没有出声。
“你真的不愿见我?”
李昭的声音徒然变冷:“出来!”
我被吓得一咯噔,身子往后一闪,手肘碰到了柜子,发出闷闷的响声。
“妍华,你怎么这样啊。”
李昭苦笑了声,他的手,仿佛在摩挲柜子,良久,他叹了口气,道:“那你早些休息,别多心,这事朕自会处置,等过些日子,朕再来看你。”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听见他开了门,随后轻轻地关了门。
屋里一下子就安静了。
我松了口气,双臂环抱住膝,等了会儿,约莫着他已经出了小院,走远了,才觉得自己能出柜子了。
可是,我又不想出去。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又黑又安静,能让我慢慢地平复,回想所发生的的一切。
站在我的角度,我并不觉得手刃仇人是件错事;
可站在李昭的角度,我的确有些恃宠生骄,甚至狠毒,我违背了最初当一个合格体贴的情妇初衷,先是刻意羞辱素卿,紧接着妄想和他一起穿嫁衣,他给了我面子,没计较,而如今,我刻意算计毒杀了他的妻弟,还把谢子风给裹了进来。
他说得没错,我这般做,日后让他如何决断?
他今晚噗嗤一笑,说跟我开个玩笑。
可真的是玩笑么?不见得。
我明明白白地看见他把大福子打了个半死,若没猜错,他的确生了想把大福子交出去的心思,毕竟大福子从前在羽林卫里混,没准真和张达亨有过过节,失手杀人也说不准。
而对我。
我觉得,他也是生了杀心了。
如果我是李昭,我也不会容许自己身边有个不安分的麻烦。
胡马公公身上应该装着两种药,一种有毒,另一种是坐胎药,如此说来,那方才我的生死真的在他一念之间。
想到此,我浑身发抖。
陈砚松当初说的果然没错,我要拼的就是那微不足道的一点情分,因为这点情分,今晚,我保住了性命。
……
我手附上小腹,含泪笑骂了句:“臭小子,你的命可真大!”
这回李昭替我把事兜了,下回可不一定了,所以,在把孩子生下来前,我不能再有任何动作了。
想通了这些,我推开柜门,走了出去,摸黑从梳妆台找到火折子,把蜡烛点着,找了些伤药。
我想去看看云雀和大福子。
我端着瓶瓶罐罐,打开了房门,谁知眼前之景把我吓了一大跳。
李昭竟没走!
他身上裹着黑貂大氅,直挺挺地坐在四方扶手椅上,正闭目小憩,而胡马公公手执拂尘,立在他跟前,看见我出来了,忙推了把李昭。
“嗯?”
李昭被惊醒,扭头朝我看来,他并未站起,笑着看我,眼里有股子宠溺,柔声道:“舍得出来了?”
我低下头,没言语。
心里真的又慌了,他、他好像真的在意我,可在一个时辰前,他又对我动了杀心。
见我不说话,李昭轻叹了口气,挥挥手,让胡马去瞧瞧云雀和大福子。
等胡马走后,李昭起身,行到我面前,手按在我肩膀上,俯下身,脸凑到我跟前,笑道:“明明是你对不起朕,怎么朕觉得,像欠了你似的,当真不说话?”
我紧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那朕走了。”
李昭转身离去,走下台阶,忽然停下,回头看我,笑着说:“朕可真走啦……”
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端着漆盘朝云雀住得偏房走去。
这大晚上的,我到底不好去瞧大福子,可我能看看云雀。
我疾步走到云雀的房门口,此番连累云雀被责打,我真的不好意思进去,于是站在门口,犹豫着。
寒风吹来,撩动了我垂落的黑发,我听见身后传来阵轻轻的脚步声,是李昭的,他在距离我一丈之地时停下了。
我依旧没说话,抬头朝屋里瞧。
云雀此时已经换了夹袄,坐在床上,腿上盖着厚被子,这丫头眼睛哭得像个核桃,双手举起,她早都包扎换了药,可伤实在重,血透过纱布渗了出来,瞧着触目惊心。
胡马搬了张小凳,坐在床边,他把拂尘插到腰后,搓热了手,小心翼翼地给云雀拆纱布,眼里尽是心疼,低声嗔了句:“你这丫头真是越发大胆了,我素日里都白教你了,主子爷看你是个妥帖人,才让你出来服侍夫人,哪知你竟敢伙着夫人杀人,哎,若非今晚夫人一力承担,你瞧主子爷能不能放过你,怕是这双手都得剁喽。”
云雀委屈地直哭,噘着嘴:“我就是心疼夫人,哎呦,您轻些。”
胡马瞪了眼云雀,抬手,用手背轻轻地给女孩擦掉眼泪,许是听见身后有动静,胡马立马转身,看见了我和李昭,他赶忙躬身过来,笑道:“这里不干净,夫人莫要进来了,一切有奴呢。”
我没言语,闷头就要进去,谁知脚还未踏进门槛,胳膊就被李昭用力抓住,他走上前来,将漆盘从我手里夺走,交给胡马,随后拉着我朝上房行去。
我甩开他的手,低着头,杵在院子中间。
“妍华,你是不是有些过了呢?”
李昭立在我面前,仍保持着风度,笑道:“你确定要这么一直冷着朕?”
我只是掉泪,手抓住衣角搓,哪知触动了指头上的刀口,我轻呼了声,把指头含在口里,吮掉流出的血。
“怎么了?”
李昭担忧地上前,拉过我的手,借着檐下的灯笼微弱之光瞧,皱眉:“什么时候切破的?”
“你来之前。”
我哽咽着说。
“怎么这么大意。”
李昭大拇指替我揩掉血,嗔了句。
“因为害怕。”
我实话实说,抬头,直面他:“你太可怕了。”
“哎呦,瞧你那小气劲儿,不是说了,朕跟你开了个小玩笑嘛。”
李昭轻轻地揉了下我的头发。
我知道,已经不能再计较了,得同他和好了。
“可你打了我!”
我往后撤了几步,冲他吼。
“我几时打你了?”
李昭哭笑不得。
“那会儿我吐的时候,你重重地打了下我的背。”
我狠狠瞪着他:“我知道你生气,可你、你不该,不是,你应该,不对,总之你把我打疼了!”
“我这不是想让你吐得舒服些么。”
李昭走上前来,屈膝,背对着我,扭头笑道:“那你打回来吧。”
“这可是你说的。”
我咬着牙,发狠,手扬了起来。
“君无戏言。”
李昭挑眉一笑。
“好。”
我呼吸粗重,真的想打这个狗东西。
可我到底没敢,忽然灵机一动,跺了下脚,狠狠地打了下他的屁.股,声音有些响,在这静谧夜里着实有些突兀。
“你、你……”
李昭显然没想到我竟然打他那儿,几乎是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眼,轻咳了声,手指点了下我的额头:“以后不许这样了,不庄重。”
我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 ,瞧,这就是当了婊.子还要竖个贞节牌坊,他跟我在屋里的时候,几时庄重过。
就在此时,我肚子发出咕咕的响声,瞬间,我脸红了,看见他憋着笑看我,我气道:“看什么呀,我儿子骂你呢,嫌你欺负他老娘。”
“好好好。”
李昭无奈一笑,揽住我,带着我往小厨房走去,柔声道:“饿了吧,走,朕亲自下厨给你做夜宵。”
我诧异地仰头看他,他还会做菜?
……
我被他带着去了小厨房,因指头上有伤,再加上身子实在不舒服,就没沾水洗菜,懒懒地窝在椅子里,头靠在虎皮上,看着他忙。
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往炉灶里添了柴,脱掉宽袖锦袍,在木盆里捞了条鱼,按在案板上,用刀背把鱼敲晕了,剖肠刮鳞,把鱼头和鱼身分开,分别腌制,随后切了些小料,等锅烧热后,把改刀好的鱼装盘放进去。
紧接着,他往砂锅里倒了些油,油热后,把鱼头放进去煎,等变金黄后,加入水和红枣、枸杞、老豆腐等,咕咚咕咚炖汤。
我清楚地知道他看似仁厚,其实城府极深,手段也狠,我不能对他抱有幻想。
我更知道,他对我动了杀心的。
可看到如此温柔体贴的他,我又恍惚了。
我真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
蓦地,我想起了梅濂。
我跟他过了十三年,他从未给我做过菜,因为他听先生讲过,君子远庖厨。
可李昭给我做了,他是九五之尊,素日里太子妃、曹妃上赶着给他炖汤,变着花样给他弄点心,他只管受用便是,若不喜欢,一口不用,今儿,竟给我做菜。
想着想着,我鼻头酸了。
就在此时,我看见李昭将蒸好的鱼端出来,随后,给我舀了碗鱼头汤。
他用调羹稍稍搅动了下汤,把碗推到我跟前,笑道:“快喝罢,暖暖身子,晚上就别吃饭了,当心积食。”
“嗯。”
我答应着,喝了口,竟出乎意料的好喝。
“对不起。”
我低下头,再次道歉:“我想了很久,这事是我冒进了,我、我给你带来了麻烦。”
李昭笑笑,没有再像之前那般,捏住我的下巴,咄咄逼人地质问。
他夹了块蒸鱼,将鱼刺剔掉,粘了点汤汁,给我喂到口里,看着我吃喝了几口,笑道:“妍华,朕问你几个问题。”
“嗯。”
我正襟危坐起来。
“别紧张。”
李昭拍了下我的肩膀,笑道:“若是这回你被张家抓住,该如何脱身?谁能帮你脱身?”
“啊。”
我愣住,仔细地盘算。
我的亲娘家,八弟蛰伏、四姐做小伏低,虽说有个孙御史姐夫,但他看着是个老成稳重的,为了自己家族,大约不会管我。
我的二娘家,妹夫左良傅是封疆大吏;袁文清是李昭肱骨,如今在江州立下大功,名震一时;袁世清屡立奇功,收复失地;陈砚松手段了得,在云州呼风唤雨;我还交了子风这个朋友……看似着关系网真的厉害,可竟一个都指不上。
左良傅过去在羽林卫做事,得罪了很多人,瞧,他一打败仗,就有人攻击他;
袁文清兄弟虽了不得,可如今势也没起来,且远水解不了近渴,顾不上我;
子风虽是个仗义的,但他父兄却老奸巨猾,怎会管我?
数来数去,我还真无枝可依,一旦被张家抓住,必死无疑。
“没有人能帮得了我。”
我咬牙,说出这个事实。
“妍华啊,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别把自己置身险地。”
李昭摩挲着我的胳膊,柔声道:“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朕有时候很难,即便有心护你,也未必能保得住你,所以,你要给自己留后路啊。”
我眼泪登时掉下,啪地一声掉在碗里:“可,可我真的恨他。”
“朕知道。”
李昭用帕子给我擦掉泪,笑道:“没事,杀便杀了,事情过去了,咱们也不要再反反复复提,朕问你,朕炖的汤好喝么?”
“嗯。”
我忙点头:“没想到陛下还有这手。”
李昭笑笑,道:“朕的母亲走得早,她出身卑微,且跟父皇前成过亲,皇祖母很看不上她。”
李昭亦给自己舀了碗汤,叹了口气,道:“当年皇祖母族里的姑娘也是宠妃,谁知被人下毒小产,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朕的母亲,皇祖母是万万容不下她的,一定要处死,父皇怎么求都没用,最终赐了杯毒酒,为保全皇家颜面,对外只说她得病暴毙。”
“昭……”
我手附上他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的母亲竟有如此经历。“那你的日子肯定很难过。”
“还好。”
李昭反握住我的手,眉一挑,笑道:“皇祖母不喜欢我母亲,于是厌乌及乌,对我也是冷冷的。可我是个孝顺的孙儿啊,知道祖母身子不好,就变着法子给她炖汤做菜,一年两年,可以是装,可是一连做了五年六年,装也变成真的了,后来皇祖母也开始偏疼朕,继而影响了父皇的决断,在废太子和晋王相争时,父皇决定立朕为储君,妍华,你明白朕的意思了么?”
“嗯,”
我含泪点头。
到此,我真的服了李昭了,老太后对他可是有杀母之仇啊,可他还能数年如一日地“尽孝”,这份隐忍心思,真的可怕又可敬,说句难听的,他是仇人推上位的,这种报复,果然比我强了一大截子。
“哎。”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起身,坐到他腿上,抱住他的脖子,头靠在他心口,楚楚可怜道:“对不起,我真给你添麻烦了,张达亨这事怎么办啊,他死了,张家能就此罢休?”
李昭吻了下我的头发,笑道:“这事你甭管了,有我呢。”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