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到行宫度假,朝臣也得跟着, 说来寒酸, 这行宫并不大,住不开太多人, 能住在里头的人都是有数的。
地方小交集就多,伴架的众位大人都有幸得见陛下与秦王的相处之道。
同吃同住, 毫无君臣之分。
随行伴架的都是众臣, 十分有眼色, 看在眼里却不会多言。
行宫依山而建, 确实比在宫中要凉快不少,这里还有个“水帘洞”。
宣和来之前倒是不知道还有个惊喜等着他。
他在府上的时候, 夏日里成天一个人呆在小院里纳凉, 宫中的建筑规整大气, 绝对不可能建出这样一间院落, 行宫之中倒是没有限制了。
正中央的院落自然是皇帝居住, 谢淳叫将不远处的小院改作了“水帘洞”的样子, 又另在湖上建了水榭。
谢淳不是耽于享乐之人,却也不会刻意找罪受,况且宣和在,他总想离他近些, 日间多数时候便在水榭里呆着。
至于晚间就寝是不在这的, 水榭里毕竟水汽重, 纳凉好, 却不宜居。
这水榭不大, 拢共就三件屋子,一间正堂一间书房一间卧室,宣和总爱在离午睡,谢淳便在书房里翻看送上来的折子,偶尔召见朝臣。
这屋子几乎是建在水上的,又有水车将水送上屋顶去暑,因而十分凉爽,受召的大臣们也乐于在这多呆上一会儿。
洪阁老今日便走得晚了些,果然遇上了来午休的秦王。
宣和早上早起游泳去了,许久不曾花这么多的力气,十分疲惫,午睡时间便比平日久一些,醒来已经傍晚。
晚膳已经备下,谢淳见他醒了才叫人摆上。
宣和刚睡醒还有些困乏,没什么胃口,谢淳见他如此,叫人撤了席,带他出去走走。
出了行宫,入目就是连片的田地,正是太阳落山之际,晚霞铺了半边天空,远处炊烟袅袅,刚收割过的麦田上,年纪不大的孩子们提着篮子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宣和原以为他们是在捡麦穗,走近了才知道他们是在捉蝗虫。
蝗虫就是蚂蚱,这玩意个头虽然大,但数量少的时候还算温顺,聚集到一定程度就跟发疯一样,颜色变了不说,脾气也便得格外狂躁,学会飞行,成群结队辗转迁徙,飞到哪吃到哪,吃完就换下一处。
若是在荒野之中还好些,若是飞到农田,多半就要颗粒无收。
如今正是麦子收割的时节,原本是还要再过上几日的,但因为蝗虫有成群的趋势,农官便做主提前收了,索性今年这天气,日日骄阳当空,什么时候收都行。
宣和招了个孩子询问,捉蝗虫做什么。
这孩子见了两位贵人也不虚,手中挎着与身形极不协调的大篮子板板正正地作答:“喂鸡鸭。”
宣和觉得这孩子有点意思,摸了摸他的脑袋。他手上没带什么哄孩子的玩意儿,便将随身的香囊摘下来送了出去。
山上虫蚁多,这香囊是驱虫的,不论是香囊本身还是里头的药材都价值不菲,即便是拿回去当了也值不少钱。
回了行宫宣和就叫人做了几张网给庄户们送去,谢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猜测与蝗虫有关。
蝗虫喜干,若是灾情持续,明年只怕是更多,本就收成不好,一旦成了蝗灾,后果不堪设想。
这东西到了天冷的时候自然就会消失,但要杜绝却十分艰难。
若真成了气候大范围的肆虐,又流窜作案,防不胜防。
宣和确实是为了蝗虫。
这厢叫人送了网兜去捉虫,那边摘星楼就来收虫。
几日之后摘星楼就多了一桌面席,叫飞蝗腾达。
一共九道菜,主料全是蝗虫,基本离不开炒炸煎烤,但味道各有不同,加上不同的摆盘,凑出了九道菜。
菜单是秦王亲笔写的,就冲着秦王二字便有不少人愿意试试,说不定就叫王爷记住了呢?
至于吃虫子……眼睛一闭的事儿,摘星楼总不至于卖不能吃的菜。
这一试,还真有些意外,好像……还挺好吃的?
香香脆脆,一口接一口,还有些停不下来。
做这蝗虫宴有些费油,还有些费调料,寻常百姓家里做有些不现实,摘星楼就不一样了。
宣和也不藏着掖着,叫摘星楼的大厨们研究好了吃法之后就将菜谱公开了,没几天京中做蝗虫宴的酒楼就越来越多了。
饶是谢淳早有准备也没想到宣和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看着从摘星楼拿回来几碟子菜,最终还是放下了筷子:“阿和真是,叫人惊喜。”
宣和挑眉:“这玩意要趁热吃。”
他看出了谢淳方才的犹疑,便故意凑到他眼前,笑盈盈的:“七哥吃么?我去给你做。”
他这样说是有些看好戏的意味,给谢淳一个机会,尝尝他的手艺,代价就是吃虫子。
他没想到谢淳一丝犹豫也无,当即便说好。
这下轮到宣和为难了,他是真的不会啊。
别的东西也就罢了,这毕竟是虫子,犹豫片刻叫人去架了一口油锅。
他知道的大部分虫子的吃法都是油炸,方才摘星楼送来的菜里头也有油炸的,总不至于出错。
下头的人贴心,食材都处理好了才送过来,所谓的处理就是清洗,去头去翅,切做两段,而后腌制。
吃虫子虽然是他的,但叫别人吃和自己吃是两回事,自己吃喝亲自做又是两回事。
宣和闭着眼将小竹篓中的食材一股脑地倒进了锅里,不断翻搅,边上一群人不错眼地盯着他,生怕哪粒油星子不长眼伤了这祖宗。
油炸的东西往往都很香,没一会儿油锅里开始散发阵阵香味,宣和看了看金黄色的蝗虫,不知道有没有隔壁小孩馋哭。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边上候着的厨子十分心地上前来:“殿下天资聪颖,第一次下厨,火候便掌握地这样好。火油无眼,恐污了殿下衣裳,小人斗胆,愿为殿下效劳。”
宣和看了他一眼,这厨子说话还挺讲究,也不叫人为难,点点头让出了位置,看着他摆盘。
虽然宣和只倒了食材再顺手翻搅了两下,但只要他动手了,别说还翻搅了,便是只站在一旁看着这菜也是他亲手做的。
行宫中随架的大人们听闻,秦王为陛下洗手作羹汤了,做的还是近来城中风靡的蝗虫宴,不由得有些疑惑,真这么好吃?
皇帝都带头吃了,尝试的人就更多了,还有不少人以此为荣,一时间京城的蝗虫还有些供不应求的意思。
摘星楼这生意一直做到了深秋,京城附近的蝗虫几乎绝迹。
今年的夏天格外长,似乎是眨眼间就入了冬,零星地下了几场雪,积不了半日便都化了。土壤寸寸干裂,早上起来连霜露都难见。
天气本就干燥,偏偏冬日里还离不得炭火,好在养心殿是铺了地龙的,入了冬宣和便又开始蜗居不出。
连往年最爱的冰嬉都没大玩。况且护城河的水位降了太多,今年也没法玩。
年根底下物价有些上浮,尤其是粮价,今年绝大部分地方受旱情影响,虽有应对,仍旧免不了减产。
好歹是熬过来了。
尽管宣和知道剧情不是不可改的,真的做到了这一步,他还是有些恍惚,仔细想想他做的也并不多,但有些事,只要提前做好准备,似乎也没有那么艰难。
只是还有明年,明年是最后一年了,只要熬过去,便是风调雨顺。
开年两件大事,一为春耕,二为科举。
皇帝率领百官亲自耕种,好奇之下宣和也下了地,谢淳小心地扶着他站在犁上,却见前头带着大红花的牛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跑了起来,宣和一个没站稳便向后倒去。
周遭之人纷纷色变,抢步上前想要搀扶秦王殿下,但他们都没有谢淳快。
宣和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在谢淳怀里了。
他们周身跪满了请罪的人,谢淳眼里却只有怀中之人,确定他没事才叫人起来。
“彻查。”
皇帝亲自耕种,这牛自然是千挑万选的,怎么会出这样的岔子。
然而查到最后却是牛叫蜂蛰了,宣和一时无言,是他倒霉么?他有些气不顺,谢淳在的时候好好的,怎么换了他牛就被蜂蛰了?
一时间连带着看谢淳都有些气不顺,偏偏谢淳对他百依百顺,叫人发不出脾气来。
宣和便吃了三天的桂花蜜藕。
桂花与藕皆不应季,唯独蜂蜜是山中采的,也算出了口气。
除了春耕,今年还有春闱,原本谢淳登基就该开恩科,只是接连有大灾,这事便一缓再缓。
春闱三年一遭,今年本也该轮到了。
宣和得了信,今年依托他那书楼成立的书社中,有不少人进京赶考来了。
宣和没叫人打搅,只在考完之后在摘星楼设宴款待,放榜这一天更是设了流水席,榜上有名之人皆在邀请之列。
中了进士,个个前途无量,若是一般的宴席,他们自然是想去就去,不想去便拒绝。
但秦王不是旁人,不但身份尊贵,还是天子近臣。听闻朝中许多决策都与他有关,这是贤王啊。
他们不过是刚得了功名,连官位都还没有,秦王对于他们来说,跟皇帝一样遥远。
这一场邀约,他们不会不来,不敢不来。
这些人或许将来会成为好友或许会成为政敌,不少人天然就是带着立场的,面上含着笑,话语中却带着机锋。
明明大部分人都比宣和年长,他瞧着却觉得生机勃勃。
大约是因为,他们虽然可能出自官宦世家,却都还未真正在官场浸染吧。
这些是谢淳登基之后第一批进士,意义非凡,于宣和而言也是,这些人既然受了他的恩惠,多少要给他点面子。
他们初入朝,有家族有师门不好说,若是身后势单力薄的,很容易就上了秦王的船。
宣和很满意。
今年的旱情比之去年,范围有所减小,只是受灾的地方灾情更严重了,除了旱情还有蝗灾。
好在如今百姓对蝗虫倒也不是束手无策,遇上大片的就干脆用火烧,虽烧了庄稼,却也绝了蝗虫祸害其他地方的可能。
小片的就捉了下油锅。
去年朝廷便下令在各地开凿深水井如今也都派上了用场。
众人不知旱灾的预测是宣和说的,只当钦天监内有高人,却都知道许多法子都是秦王提出来的,因而都对他敬重有加。
声望这玩意,不是越高越好,他毕竟不是皇帝,但宣和无意收敛。
去岁,各地粮仓便已基本耗空,今年许多地方已经是卖粮赈灾,如今供不应求,价格自然而然地涨了,他们不需要恶意哄抬物价,只是多屯了一年便赚得盆满钵满。
即便如此,市面上的米粮还是一日日减少,百姓惶惶不安,朝中氛围也有些紧张,宣和却知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大雍富庶了这么多年,百姓也挺富裕,修了粮仓的高门大户不知还藏着多少东西,原书中多年灾荒加动乱,许多高门还是仓足廪实养得起私军造得起反。
而这些高门,都是要做生意的。
今年是最后一年,撑过去行。
宣和是个生意人,最清楚要如何同生意人打交道。
朝中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机皇着急上火的时候,户部却开始规范明确商税的名目,并上书请圣上昭告天下。
尚税历来杂乱,从前虽有修订,这样明确说明不得征收条目以外的税务却还是第一次,这无疑是在鼓励商业发展。
紧接着又是第二条诏令,今年捐银捐粮的,可以减免未来的赋税。
同时放出消息,钦天监的高人预测,旱情是上天的考验,今年便要结束。
先给些甜头,然后抛出诱饵等着人上钩,最后是不软不硬地提醒,再屯下去可要砸手里了。
这无疑解决了问题,户部众人本就佩服他,如今更是拿他当财神。
只是他做的事,朝臣知道,商户知道,百姓却未必知道,但他们不知道朝政却知道杂货铺。
宣和手底下的铺子粮价仍旧没有大涨,去岁还有存粮,平价放出只是不赚,倒也不亏,今年却开始高价收,平价卖,铺子里的米粮极少缺货。
更别说还有施粥施粮的,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在赔钱。
有人听说了这是秦王的手笔,当即就在杂货铺前跪下磕了头,说王爷高义,救了他们全家。
受了恩惠的远远不止一家,有了带头之人,众人便也纷纷效仿,一个两个,没一会儿杂货铺前便跪了一片,那带头之人言道:“王爷大恩,小人愿在家中供奉长生牌,为王爷祈福。”
边上又是一片应和,到最后竟有人说要为他立生祠。
宣和听宋钱说这事的时候也有几分无奈,他本就积累颇多,又收了谢淳的私房钱,富可敌国不是说说的,就去年的税收,还真不如他挣的银子多,他亏得起,却不能这么嚣张地说出来。
只是再这样下去他离上年画当门神不远了,就差一个传奇的死法。
他想,谢淳若要捧杀,这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灾情过后,让他离奇地死去,连现成的借口都有了,天神归位嘛。
皇帝再下圣旨表彰,百姓为立祠,说不定百年之后他真就成了神谱上的人。
灾难过了,他这个功高震主的死了,皇帝面子还上过得去。宣和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委实不错。
虎牙轻轻咬了咬舌尖,他倒不担心谢淳,别人就难保了。
谢淳近来已经开始收到给宣和上眼药的折子了,还有地方上直接递上来的,正是旱灾十分严重的地区。
折子上说当地百姓只知秦王而不知陛下,恐秦王有不臣之心……
谢淳却从未在朝上提过,更没有对宣和说。
宣和这,是白修远说的。
他默默收好了名册,有些想笑,这还真有几分党同伐异的意思在,随即又敛了笑意,想来是他好事做太多,叫人忘了他的本性。
万寿节的宴席上,他端着酒杯像那名册上的大人一个一个地敬酒。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敬酒,反而叫人万分惶恐。
他知道了。
他如何知道?
他想做什么?
谢淳坐在最上方没有什么反应,大有两不偏帮的架势,宣和知道他们心中煎熬,愈发从容,一手酒壶一手酒杯,不紧不慢一个一个敬,殿中的谈论渐渐停了,连呼吸都凝重起来,一时间只余丝竹之音,有些空洞。
一壶酒将尽,宣和倒出最后一杯,将酒壶随手扔给侍从,便向着下一个目标举起了酒杯。
谢淳终于说话了:“阿和。”
众人都松了口气,看来圣上还是有底线的。
却见宣和换了方向,向着他遥遥举杯:“臣敬陛下。”
谢淳无言,半晌,也拿起酒杯向他示意。
无声的交锋,宣和胜。
谢淳看了一眼朱公公,朱公公会意,宣和再拿到手中就成了极淡的果酒,宣和喝了一口便挑眉看向朱公公。
朱公公笑得讨巧,低声道:“饮酒伤身,陛下心疼殿下呢。”
宣和瞧了一眼御座上的人,倒是没有坚持,他酒量好了许多,方才那一壶下去也已是微醺,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要教训人罢了。
谢淳到底是向着他的。
宣和高兴了,被他抓着喝酒的却差点哭出来,敬完了一轮这祖宗也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开始敬群臣,一会儿是御史台,一会儿是六部,被点到最多的还是上书说过他坏话的。
原以为皇上是向着他们,会叫秦王适可而止,没想到他竟是纵着秦王。
他们喝着陈年佳酿,秦王饮着闺中女儿爱的果酒,十个也喝不过他一个啊。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