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公公传完话又入了内殿。
只留一地静谧, 殿内暗流涌动, 一时间竟无人开口。
谢润捏紧了拳头,父皇……
不, 未必, 谢泯未必有那个底气。
二皇子面色阴晴不定,跨出一步便被身侧的人拉住, 这是原周国公世子周樘, 论辈分,谢泯得喊他舅舅。
周樘也是上过战场的人, 眉毛处还有一道伤疤, 平添几分凶厉。他拉住谢泯:“二殿下, 当心有诈。”
谢泯垂眸,在他的认知中皇帝不会做这样的事,但眼下,他在在逼宫谋反。
“殿下, 您若要那位子,一声令下, 兄弟们自送您进去。”
周樘手上越发用力,绝对不能叫他进去,若是皇帝真的就这般传位于他,他是儿子, 没什么, 他们这些人不但没有拥立之功, 反倒成了乱臣贼子。
皇宫大半兵力都在他们手中, 皇城外的人进不来,只需要解决了这乾清宫……
周樘还在说:“殿下,您若挂念父子之情,成事之后陛下仍旧是太上皇,可在宫中颐养天年。况且如今,您已经没有退路了。”
谢泯面色沉沉,抬起发号施令的右手,却迟迟不曾落下。
“殿下!”
谢泯闭眼,手落下。
周樘便一声令下:“上。”
他们要动手,老□□倒是松了口气。
宫门未闭,他们便径直入内,少了一道门,护卫与叛军直接对上。
周樘暗道:“皇帝自负,却是便宜了他们。”
谢泯下不去手,他这个做舅舅的少不得要代劳,今夜皇帝必须死,若是能再死几个原就同他们周家不和或是落井下石之人便再好不过了。
若等卫拓入京,便晚了。
夜色中,火光十分显眼。
谢淳抬头,朝那个方向看去,宣和察觉到他的动作,便也揉着眼睛看去。
这些人没有半点创意,除了放火没有别的招数了么?
忽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仔细思索了一番,不确定地问:“那是乾清宫?”
谢淳点头。
宣和便待不住了,恨不得爬上五顶看个明白,卫将军虽合着眼,他收下的人却牢牢盯着宣和,自然不能真叫他上了屋顶。
宫中的放火措施做得很不错,但也耐不住有人故意放火,进来天气干燥,本就容易着火,若是没有人干预,这一场火不知道要损毁多少建筑。
卫将军仍旧闭目坐着,宣和知道他在等他天亮,他当然也知道皇帝既然同他约定了天亮,那么一定是有把握不会出什么事。
不论皇帝准备做什么,毫无疑问的是,拖得越久,被牵连的人就越多,事后要花的银子也越多。
“卫将军。”
卫拓看聊起眼皮看看身前的人:“郡王殿下。”
他这称呼有些奇怪,皇帝贵妃身边的近侍喊宣和小殿下,大部分人称他郡王爷,郡王殿下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眼下不是掰扯这些的时候,宣和肃容:“卫将军同陛下约定好天亮时去,可能考虑过如今这状况。”
“末将奉命行事,陛下说天亮。”
宣和指着天边的火光:“如今,天也亮了。”
这要是一般人或许还真要懵一下,但卫将军仍旧十分淡然,看着宣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宣和也没指望三两句话就让人改变主意,因为蹲下来给他算了一笔账。
这些带兵打仗的最在意的便是军饷,当年户部借银便是为了筹措军饷。
“将军刻制,乾清宫失火,修缮要花多少钱,若是完全焚毁,重建又要花多少银两?如今天干物燥,若是或是蔓延,损毁的不只是乾清宫,又要花多少银子?”
卫将军坐在阶梯上,一手拄着刀,拧眉看他:“什么意思?”
宣和说:“将军猜,这银子从哪里来?”
皇帝的私库多半是不会拿出这么多银子的,多半是问户部要。
卫将军脸色渐渐变了
宣和继续说:“我进宫时便发现京中许多人家都叫逆贼点了火,远的不说,我府上西路五进的院子已经烧得差不了,城楼修缮也是一笔开支。”
卫将军已经站起来了,宣和还在说:“陛下不会短了军饷,但户部拿得出来钱吗?”
拿不出来几百年陛下批了银子又如何,他们拿着条子去催又能催到多少。
前车之鉴放在那,户部怕是连借银都不敢了。
卫将军往另一头走去,宣和跟在他身侧喋喋不休:“拖得越久损失越大,卫将军可得想清楚了。”
卫拓终于显出几分无奈来:“走吧。”
浓重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宣和脸色发白,差点就吐了。
不大的广场上遍布尸体,若是不注意脚下,走两步就能踩到一个人。
他们就这样躺在地上,有些甚至是残缺的。
宣和有些恍惚,站在门厅处直直向里看,看见了龙椅下的御阶,那通向那宝座的路上,遍布着尸体,这皇位就在尸山血海之上。
着火的是宫室西南角,中央大殿暂时没受到影响,
卫将军带人一到,打得难舍难分的两方仍旧没有停手。
但胜负已经没有悬念。
周樘见了卫将军,面上带了几分疯狂:“卫拓?”
卫将军一言不发挥刀便砍,周樘瞪大了眼,至死都不敢相信自己竟是死在卫拓手中。
周樘几乎身首分离,猩红的血液高高扬起再落下,还带着些余温,宣和疑惑地摸了摸脸颊。
濡湿的触感。
红色的液体,那是……
这一晚的刺激终于到达了顶峰,宣和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阿和!”
宣和还记得晕倒时听到谢淳喊了自己一声,他动了动身体,似乎没受什么伤,应该没摔地上。
太医就在一旁候着,见他醒了便上前询问:“殿下可有不适?”
宣和摇摇头,觉得有点奇怪,他只有很小的时候身体不大好,后来一直没病没灾的,平日里也是吃好睡好偶尔运动,怎么就晕过去了?
莫非是低血糖?
太医温声询问他晕倒之前的感受,宣和回忆了一番,如实回答了。
“有些头晕,心悸,眼前发黑。”
太医便说:“殿下肝气郁结,一时受不得刺激才晕厥,并无大碍。”
刺激?
宣和想了想当时那场景,能称得上刺激的东西可太多了,他现在回忆起来仍旧觉得有些想吐。
直接原因似乎是因为周樘的血,溅到了他脸上?
宣和后知后觉,莫非我晕血?
室内有光线透入,他有些疑惑。
“什么时辰了?”
“卯时末了。”
这不对啊,晕血哪有晕这么久的?
太医相是看出他的疑惑,委婉道:“殿下旅途劳累,便睡得熟了些。”
意思是他一开始是晕过去,后面就是在睡觉了吗?
不是什么大毛病,这太医又是从小给宣和看惯了的,只叫人为他备了些药膳。
药膳味道寡淡,倒也算不上多难吃。
宣和填饱肚子又开始问昨日的事,他身边伺候的张公公好像是方公公的徒弟,宣和对他们干亲师徒的关系不大清楚,左右都是皇帝身边伺候的人。
张公公也而不敢说得太细,只简单说二殿下同三殿下都受了伤,如今留在宫内修养。
同样是留在宫里,怕也有些不同,宣和又文气老六,张公公的表情就有些奇妙了,犹豫了一会说:“六殿下着水性好的人下了护城河,只是水道有些阻拦……”
然后又叫人捞上去了,一直到宫门从里头开了,他们才进来。
宣和:“……”
他有些庆幸,谢淳带他找了条小门。
皇帝虽说是躺了片刻,其实也是一夜未眠,神色带了些疲惫,如今大部分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只剩下一桩。
皇帝坐在榻上,下方是谢淳。
皇帝千算万算算漏了傻子,京城这些世家有些比皇室还要长久,惯来最会见风使舵,没有万全的把握不会轻易站队。
按理来说昨日宫外要比宫内安全得多,偏偏就是有不长脑子的蠢货找事。
听闻老二同宣和有旧怨,便要先控制住宣和好像他邀功。
谢淳将昨晚的情况说了,皇帝难得有些恼怒,骂道:“蠢货。”
自然不是在说谢淳,说的是去宣和府上找事的人。
昨日他将宣和送回府,便带人进了乾清宫,贵妃镇着后宫,姜太后也请过去了。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除了宣和府上出事,谢淳将他带到了宫中,然后撺掇着卫拓提前赶到。
卫拓来早来晚影响不大,他在意的是宣和遇险。
“你如何知晓此事。”
“不知。”
帝王眼神锐利,仍旧盯着他,谢淳便多说了一句:“过去看看。”
他不是皇帝,不知道确切情况,不过是第一时间想确认他的安全罢了。
沉默许久。
“你要什么?”
“并非为了赏赐。”
“婚事,封地,储君之位。”
皇帝说出储君之位时方公公便惊得睁大了眼,所幸他是低着头的,倒也没有人注意到。
谢淳一时没有说话,皇帝说婚事,看似是要为他指婚,只是他若真说出了宣和,皇帝不会允。
就算他们都知道他是最合适的人,这话也不会由皇帝来说,他不在意几个亲儿子,却无比在乎养子。
而他若说了储君之位,怕是当场就要给他指婚高门贵女了。
他久久未言,皇帝便说:“那般算计他,无非是江山美人都要,朕若不给呢?”
谢淳直直望向皇帝,掌着生杀大权的,至高无上的,他的父亲,江山的主人,既没有称儿也没有称臣,他说:“我要得起。”
气氛凝滞了。
殿内静得针落可闻。方公公听到小太监传话说郡王爷来的时候便松了口气。
轻声想皇帝禀告:“陛下,小殿下来了。”
室内极为安静,谢淳便也听到了他的话。
皇帝说:“叫他进来。”又对谢淳说:“坐下说话。”
于是宣和进来就听到皇帝说:“是朕失算。”
他还没想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爹爹怎么失算了,就听谢淳说:“智者千虑。”
宣和立刻看向他,眼神中带着些不可思议。
虽然他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话题,但不论是什么话题,皇帝说自己错了的时候居然有人说他确实错了?
除了不可思议,还有点谴责,与皇帝无关,单纯的就是一种对于别人批评自己父亲的不满。
谢淳迎着他的视线,淡定改口:“陛下深谋远虑,万无一失。”
皇帝:……
“退下吧。”
谢淳深知自己坐在这就是为了给宣和看的,如今看过了,自然要走。
他躬身行礼然后出去。
皇帝像宣和招手:“宝儿过来。”
谢淳身形微顿,听到阿和抱怨:“我都多大了。”
但他仍是过去了,坐在皇帝身边。
皇帝问他:“太医说你是见不得血?”
宣和否认:“没有的事。”
“不愿意狩猎也是因为这个?”
“不是。”
“那你昨日怎么厥过去的?”
宣和终于意识到皇帝是在逗他,抬眼,果然见他含笑看着自己。
宣和便换了一副表情,满脸都写着“我不高兴快来哄我”。
“去朕私库里挑些东西。”
宣和等着他说数量,等了一会没等到,试探着说:“随我拿?”
“随你拿。”
宣和又高兴了。
“正巧我那府上昨日遭了贼,也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好在有爹爹。”
“你既说了昨日……宝儿觉得爹爹做错了么?”
宣和没有提自己,他好好的在这,就算谢淳没有来,他保住性命也不难,他只说别人:“老二咎由自取,但那些侍卫……”
“他们是天子近卫。”
天子近卫,何等荣耀,十二卫中,最末等也是正九品。相着尊荣,领着俸禄,为天子卖命,有的是人趋之若鹜。
“爹爹是真的要立储君吗?”
这话也只有宣和敢问了,皇帝轻叹,昨日确实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宣和心善,见了那等场面,该难受了。
他便不自觉放软了语调:“自然是要立的。”
“那爹爹昨日为何……”
“这天下,能者居之,他们想要,朕便给他们一个机会。”
这话透着帝王独有的睥睨众生的味道。
宣和想到了昨日见到的,那条通往王座的路上遍布着尸骸,他没有上过战场,这是他见过,最惨烈的场景。
宣和小声说:“难道不是爹爹说了算吗?”
皇帝笑:“是爹爹说了算。”
宣和从他的笑意中领会到了他的意思,能者居之,他已经让了一手,若是有能耐就拿走,没有能耐,那谁来坐龙椅就是皇帝说了算。
他策划了一出大戏,彻底断了周家的路,清理了蛀虫又引出那失踪的三千私兵。
同时震慑朝野,将皇权牢牢握在手中,即便要立储,只要他活着一日,他便是唯一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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