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的人进来了,宣和却迟迟没有开口。
贵妃既然知道这事了, 皇帝一定也知道了。
爹爹肯定气得不轻, 说来也确实是他轻敌了,低看了老五, 又错估了谢淳的心思。
就像是一个自己在外头调皮捣蛋受了伤的孩子, 一边委屈一边又因为没有好好听从父母的话而忐忑。
他这些年,过得太顺遂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纨绔的首要生存技能拼爹,更是点到了满级, 放眼整个大雍都无人能及。
也就是剧情开始那会儿警醒了一阵,随着皇帝身体逐渐恢复, 主角也回来了, 并且看上去还念着小时候的旧情,他就自然而然地把谢淳当作自己人了
没想到谢淳就这样捅了他一刀。
没想到书中坐拥天下功绩累累就是不娶妻的主角谢淳, 居然真的是断袖?
宣和看向进来的内侍:“谢淳还跪着?”
皇子所在外廷,夏凉宫修在内廷,夜间皇宫里又不能随意走动,他们哪里知道燕王跪没跪。
其实也不用问,在皇帝那, 跪一晚都算不上罚。
不行,还是得去。
老三先不说,老二一定不是谢淳的对手。就算过程曲折些, 将来皇位多半还是会落在他手里。
倒也未必, 宣和看了一眼窗外, 狂风大作,院中唯一的一棵海棠摇晃地厉害,天色也愈发昏暗,看样子是场暴雨。
宣和自认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改变了很多剧情,这里的医疗条件不比现代,说不定谢淳就被他自己作得一命呜呼了。
宣和又看了一眼那边架子上落灰小兔子花灯,算了,看在他小时候对自己不错的份上,看在他是皇帝亲儿子的份上。
郡王爷想不开非要在大雨天往外走,下人自然也只能依着他,太监抬了步撵来,宣和却说不坐。
侍者指指窗外斟酌着说:“好叫小殿下知晓,若是慢慢走过去,怕是走不到夏凉宫,这雨便落了”
要的就是慢慢走,皇帝只是让人跪着,而不是直接发落谢淳多半还是在顾忌他的面子,他自己下不去手,皇帝替他出气,他何苦这样眼巴巴地赶上去当好人。
他随意道:“无妨,我身上有了些力气正想走走。”
宣和知道他们这些王公贵族还能找大夫看病,这些下人生了病多半只能生熬。
“多带些雨具。”
于是宫女太监们带着雨具随他往夏凉宫去。
走到半途果然下起雨来。
太监宫女们不慌不忙,提灯的提灯,打伞的打伞,然而即便是用了最好的防风灯也还是有灭了几盏,风太大了。
他们走到的时候正殿之外果然还跪着一个人。
宣和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谢淳已经浑身湿透,发丝也有些散乱。衣服还是昨天那一身,只是如今被雨水打湿,薄薄的布料贴在身上,仍旧勾勒着身形,只是狼狈了许多。
宣和亲自撑着伞走到谢淳身边,在他身前站定,谢淳便抬头看他,宣和不合时宜地想,居高临下的感觉真好,难怪各个都想当皇帝,他要是皇子,他也想。
“阿和。”
谢淳应该是真的在发烧,光线不好看不清脸色,但听得出来音色,这个嗓音绝对不是低沉,是沙哑。
“谢淳。”宣和一手仍旧撑着伞,一手提起衣摆蹲下同他对视,准备趁着他发烧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劝他放弃。
然而他还没开口谢淳就说:“阿和,我放弃江山都不会放弃你。”
又是一道几乎劈裂了天空的闪电,闪电迸发的光芒提供了短暂的照明,宣和得以看清谢淳的脸,唇色苍白,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然而最叫人印象深刻的却是那双眼。
黑沉沉的格外深邃。
他说完不甚明显地工躬起了背,整个人极度紧绷。
这是在忍着咳嗽,宣和想。
原书中主角说过:只要我活着一日,这大雍的江山我便守一日。
怎么连毕生理想都能放弃?
他们现在离得近,宣和甚至能感受到谢淳身上蒸腾的热意,明明是在淋雨,却比他还热些,看来烧得不轻。
宣和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眼下这江山不是你坐,将来轮到谁也未可知。”
谢淳便没有再同他争辩,眼下他说一句话都极为费力。
宣和耐着性子和他商量:“谢淳,昨日的事,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这笔账我记在老五头上,以后我仍旧帮你,但你别打我的主意。”
谢淳微微勾了勾唇,还是不说话。
宣和见他这副死不悔改胜券在握的样子就来气:“谢淳!”
谢淳终于忍不住咳嗽了起来:“阿和,咳咳还是算咳咳咳咳、算在我身上罢。”
宣和深吸口气,克制着自己打他的冲动,站起身就走:“那你就在这跪着吧。”
宣和撑着伞离开,豆大的雨又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带走了方才积攒下来的一点温度。
谢淳望着宣和走入殿内的背影,终于抬起略微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眼睫上的雨水抹去,视线便清晰不少。
宣和很快走到廊下,小太监通传一声,方公公就亲自来带他进去:“我的爷哟,下着这样大的雨呢,怎么自己就走来了?”
他一边领着宣和进去,一边叫人拿了毛巾衣裳来。
贵妃见到宣和有些无奈:“我知道你要来,却不曾想来得这样快。”
宣和噎了一下,解释:“我怕他死了,怎么说也是皇子。”
贵妃有些好笑:“我便不知么?”
宣和这才反应过来,皇帝不会留情,却还有贵妃,她自然不会叫自己间接背上一条人命。
“……我还想见见爹爹。”
他这边说着,皇帝就进来了:“见朕做什么?”
宣和有几分心虚:“不做什么,来看看爹爹。”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朕白教你了么?”
宣和无言以对,和几位皇子相比,他才是皇帝亲自教导的,结果居然是他输。
他乖乖低着头挨训,皇帝叹了口气,吩咐方公公:“叫他进来等着。”又问宣和:“你想如何。”
宣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自然是想谢淳断了对他的心思,好好去当他的主角,去做个盛世明君。
但这显然不可能,谢淳那意思就差说不死不休了。
宣和憋了半天只好说:“我想爹爹立个小皇孙。”
皇帝气得差点甩袖而去,贵妃忍俊不禁,轻点他的脑袋:“还不说实话?”
“谢淳在发高烧。”
贵妃脸上笑容淡了,当着皇帝的面端起茶盏来,掩住了神色:“那又如何,我儿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他便连场雨都淋不得了么?”
宣和解释:“不是,他家大夫说他用了‘断红尘’。”
断红尘本就出自宫廷,皇帝和贵妃自然都知晓。
大雍是复辟的王朝,中间曾经被胡人灭了,统治了大约二十年才重新夺回政权。
前雍后期,吏治混乱,朝纲不振,贵族间男风盛行,宫中还有男妃,为了防止后宫男女通奸,又不能真的阉了,就有了这绝嗣的药。
皇宫在百姓眼中是天宫,进了这天宫,可不就是断红尘。
宣和说完了事便说要回去,皇帝这才出言:“来来去去地折腾什么,今日就在这宿下。”
方公公奉命出来领人。
他一惯觉得燕王是几位皇子中最肖似陛下的,此时也不敢怠慢。
谢淳浑身湿透自然是不能直接面圣的,因此方公公叫人带他去换一身衣裳。
其他几位皇子的衣裳或许后宫还有备着的,谢淳可没有,如今也找不着他的衣服,若是宣和,给他拿皇帝的衣服的凑合都没关系,但这是燕王,不得圣心。
夏凉宫中连碳都没有,烘干衣服自然也是妄想,最后谢淳也只是拧干衣服擦干身体又穿上了原来那一身。
也不知这是什么料子,这样难洗,在水中浸泡了许久,宣和早上留的脚印还依稀可见。
夏凉宫里头原就有太医当值,何况今日皇帝还差点出事,如今柳院使也在这随时听命,听了传召立时提着药箱到了。
谢淳跪着,柳院使也只好跪着给他诊脉,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谢淳,一般人烧成这样离昏迷也不远了,燕王竟还能直挺挺地跪着。
柳院使暗自摇头,燕王一看就是不常跪,跪的比一般人坐得直,多累啊。
太医诊完脉摇摇头颇有些为难,断红尘是前雍时的药,他也只是听过未曾见过,如今一时也诊断不出。
谢淳知道应该是宣和说了什么,皇帝显然是来确认的。
“七日后自然分晓。”
昨日晚间他去找子善时,子善以为他服这药只是做个样子,还提醒他:“这药需要连服七副,但其实三副下去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便是一副也有些风险,王爷三思。”
孔明同宣和说这事是为了叫他心软,自然没有说这药需连服七副,他却不知谢淳拿了药当下便用了三服。
他从来没想过要给自己留余地。
皇帝对这几个儿子虽然不上心,却有基本的了解,他知道谢淳多半是真的用了。
“你既不娶妻不留嗣,朕便随了你的意,这爵位也别留了。”
旁人这样说还有几分可信,但皇帝要是个在意亲缘的也不会放着六个儿子不管,独独宠爱宣和一个。
谢淳方才问方公公要了冰块含在舌下,因而没有咳嗽,他不急不缓道:“将来,阿和儿臣护着,贵妃,儿臣敬着。”
“你在同朕做交易?”
皇帝的声音喜怒难辨,正如他曾说过的,这天下不少能人贤士,治国良将,做一个太平盛世的皇帝,不需要多英明,他的几个儿子,除了老五,谁都可以。
他唯独放不下的不过是贵妃与宣和母子。
他知道,谢淳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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