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疼痛又在肺腑,呼吸受阻,连带着身躯也愈来愈沉。
程昶捂住心口,拼命地喘着气,耳畔充斥着杂杂杳杳的声音——似乎有人赶过来,伸手扶住他,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似乎又有人在与他递酒,说三公子,再吃一口好不好?
程昶整个人像是陷入一片混沌的湖水之中,正要往更深处坠去,忽然自水面伸出一只手,拼命拽住他,唤道:“程昶,快醒来啊——”
是贺月南。
他双唇翕动,焦急地对他说着话。
可惜隔着浮浮荡荡的水波,程昶听不太清。
他只能辨出他在催促他回去。
“你早该醒了!为什么要执意留在那边?”
“再不醒来,你会出事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牵挂,让你不愿离开,不愿回来?”
“天地有道,生死伦常,你本来就不是那边的人,如果逆天而行,你的两条命轨,都会出事的——”
程昶勉力听贺月南说着,每听一句,身子便沉一分,听到最后,不知怎么竟抗拒起来,想挣脱开他的手,任凭自己往湖底坠去。
颊边的斑纹再次灼痛起来,有黏滑之物顺着颊边的伤口流淌而出。
程昶睁眼去看,原来是血。
血色秾丽稠艳,在水波里一团一团晕开,直到全然侵袭他的视野,包裹他的身遭。
这具被血包裹的躯体,仿佛有烈火环绕,灼烫无比,以至贺月南再不能拽住他的手腕,一瞬之间卸了力道。
程昶往湖底坠去的时候,隐约听得贺月南最后说了一句话。
“因果闭合……执念消解……”
“三个黄昏之间……你必将……”
“必将……”
究竟必将什么,程昶无力去听,也不想去听了。
受阻的呼吸卸去了他百骸中的所有力气,他闭上眼,堕入一团茫茫血雾之中。
……
“小王爷,那个破落户又带着衙差盯着您了!”耳畔传来孙海平的声音。
程昶陡然睁开眼,自己正坐在秦淮一间酒楼里吃酒,身上锦衣五彩班斓招摇过市,俨然是……那个真正的小王爷。
“就是,这大半年来,她跟那个白脸皮的衙差盯了小王爷多少回了,真是厌烦!小王爷,咱治治他们去?”另一名厮役道。
程昶尚来不及控制自己的身躯,就见自己“嗒”一声,将酒盏往桌上一放,趾高气昂道:“走着!”
……
“小王爷,小的查清楚了,那个姓田的衙差有个弟弟,叫田泽,打算来年考科举,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读书人?本小王最看不惯的就是读书人!走,会会他去!”程昶眉头一皱,背负着手,带着一群厮役吊儿郎当地出了王府,尾随田泗一路到了城郊。
田泽正买了笔墨回来,推开篱笆正预备进屋,不知是不是觉察到什么,望过来一眼。
张大虎问:“小王爷,咱上不?”
然而就是田泽望过来的这一眼,程昶却愣住了。
这张脸,和记忆中的另一张更小,更稚嫩的脸慢慢重合。
居然是他?
他竟然还活着?
当年明隐寺血案,他不是早逃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他不知道金陵危险吗?
“小王爷,小王爷?”孙海平见程昶愣怔,问道,“上不?”
程昶看他一眼,回过神来。
他不耐烦地道:“不上了!”一手拍在另一名厮役的后脑勺,“都是你,出的什么馊主意!闲着找个读书人的麻烦?以后别管他了。”
“走!”
……
鼻尖酒香萦绕,程昶刚饮下一杯醇酿,就听郓王醉醺醺地道:“近日得了个美妾,原想邀三哥和明婴过府吃酒,没想到三哥快一步。”
陵王笑道:“早些晚些有什么打紧,老四有兴致,过几日我和明婴再去你府上就是。”
外间有人来向陵王禀事,陵王说完这话,道一声“失陪”,便往外间去了。
郓王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程昶因为日前认出田泽,心中有事,并没有贪杯,带着五分醉意在陵王的园子里闲逛,隐约听到一间屋中有人叙话。
“五殿下的确就在金陵。”
“当年殿下与达满二皇子合盟,就是为杀五殿下,眼下忠勇侯府与塞北将士虽死,但五殿下未必不知道内情,倘若他将这事禀报陛下,只怕……”
“找到他,在他见到父皇前,务必杀了他……”
程昶的心狂跳起来。
他虽不务正业,但是当年塞北一役声震朝野,他也听说过一二。
此役后,诸多朝臣上书请求追责忠勇侯贪功冒进,还是他的父亲琮亲王帮侯府说了句话。
原来……原来忠勇军战亡,竟然是因为三哥通敌。
当夜,程昶慌不择路地离开陵王府,也没去计较自己的行踪有否被人发现。
等回到琮亲王府,第一时间找来孙海平:“我日前,不是让你给望山居找来了个掌事?你把他找来。”
“小王爷不是说暂且不修望山居了么?这么大个山庄,倘被王爷发现……”
“让你找就去找!哪来这么多废话?!”
孙海平走后,程昶在屋中坐下来。
他的心中太乱了,全然不知当怎么办。
去跟父亲说吗?可是父亲觉得是他乱来,不信他该怎么办?
何况通敌这么大的事,还牵涉到几个皇子,父亲这些年权势式微,恐怕也束手无策,跟他说了,指不定还会牵连他。
或者直接去和陛下说?
程旭是陛下的儿子,三哥也是陛下的儿子,谁知道陛下偏袒哪一个呢?
对,先把人藏起来。
反正他修望山居就是用来藏美人的,把美人塞进去的时候,顺便把程旭也塞进去,陵王找不着程旭,不就杀不了他了?
不多时,孙海平就把守望山居的林掌事给找来了。
程昶对林掌事道:“望山居里,有一个丹兴园,你把这园子打理出来。”
“就是那个地处偏僻,被一片樟木林隔开的园子?”林掌事问,“敢问小王爷,这园子以后大概是什么人来住,要打理成什么样?”
“轮得着你管什么人住?”程昶有些恼,片刻,他缓下语气,又道,“差不多修成个书斋就行。”
“是,小的这就去寻匠人。”
……
耳畔传来欢愉的笑闹声,足下画舫顺着水波轻晃,睁眼看去,粼粼的水面上漂浮着五光十色的灯。
程昶认出这里,两年前,花朝夜,他落水的地方。
身旁一个画舫女递来一杯酒:“三公子,再吃一口好不好?”
“三公子,您就那么喜欢芊芊姑娘啊?奴家可是听说您日前为她修望山居,被王爷殿下狠狠笞了一顿,险些将腿都折了,奴家真是心疼呢。”
程昶醉醺醺地道:“望山居是本小王用来藏美人的,等修好了,非但把芊芊藏进去,把你们也藏进去。”
两个画舫女顺势笑开了。
他今日是养好伤后,头一回出王府,虽然多贪了几杯,心里到底还记挂着田泽的事,想要赶着天亮,去望山居一趟,看看丹兴园建好没有。
于是夜深便说要走。
画舫女把他扶到船边,娇嗔着道:“三公子,您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是不是瞧不上我们姐妹两了?”
程昶城府浅,想在心中装一桩事本来就很难,眼下吃了酒,再被这女子一激,借着醉意,便顺势透露了一二:“因为本小王近日……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画舫女故作讶然:“什么秘密?”
程昶神秘地笑了笑,环目一扫,目光落在秦淮水畔的摘星楼。
这大半年来,忠勇侯府那个孤女常带着田泗跟着他,他知道他们在哪里。
而程旭目下的身份,就是田泗考科举的弟弟。
于是他伸手一指,指向了摘星楼。
画舫女没在意,一边扶着他上小舟,一边笑着道:“当心、当心,省得磕伤了三公子。”
艄公接他本来接得稳当,可就在画舫女回身,厮役预备上小舟的瞬间,他的袖囊里忽然被塞进了两块沉甸甸的金砖,下一刻,倚在舟舷的身躯骤然失衡,他仰倒而下,脸颊狠狠地磕在撑在水里的橹棹,刺痛之感伴着晕眩传来,以至他来不及挣扎,就往水里沉去。
呼吸被水阻滞,肺腑疼得像要炸开一般,身躯沉重不断下坠,程昶拼命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奈何只是吸入更多的湖水。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无助地坐在平南山中,脚踝被一只青纹蛇咬了,疼得很,高高肿起,到了现在已经动弹不得了。
他一个人溜出明隐寺玩,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事,平南山这么大,眼下天都快黑了,还没人来找他,他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程昶正是绝望,忽然从林间走出一个眉目清清落落的男孩。
他看他一眼,蹲下身,细细又看了眼他脚踝的伤口,说:“咬你的蛇有毒,我先帮你把毒吸出来?”
小程昶分外无助,听了这话,拼命地点头。
他帮他吸出蛇毒,背着他回到自己的居所,捣碎采来的草药为他涂抹伤口,然后把他送到去往明隐寺的山道上。
他没告诉程昶自己的名字,只说他与母亲隐居在这山中。
可小程昶却记住了他,对他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程昶最后陷在湖中时,终于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是三哥命人干的吧。
因为三哥通敌杀程旭的事,被他知道了。
在得知自己的死因后,程昶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后悔。
大约是后悔的吧。
早知如此,就不去帮程旭了,还不如自己好好活着呢。
但他也终于反应过来,在自己离经叛道荒唐糊涂的这一生中,原来仍会愿意去兑现一个儿时的诺言。
……
“昶儿,昶儿?”
仿佛刹那从梦境中抽离,程昶满头大汗地坐起身,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望向周遭。
是琮亲王府的扶风斋。
他已经回到王府了。
塌边除了琮亲王妃,还有常为他看病的吴大夫,以及孙海平张大虎几名厮役。
外间霞色遍天,时下……仍是黄昏?
琮亲王妃见程昶回缓过神来,含着泪道:“昨日母亲一离开延福宫,就去宗人府寻了你父亲,打算一起面见太子殿下,没想到太子殿下早已遣了翊卫司去陛下那里救你。母亲本来以为你没事了,没想到你一离开移清宫,竟又晕过去,昏睡了一日一夜。”
程昶明白过来,原来这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了。
琮亲王妃狠狠叹了一声:“也不知这究竟是个什么疾症,母亲请了几个太医来给你把脉,都说你脉象尚好,并无大碍。”
程昶听了这话,看了榻边的吴大夫一眼,吴大夫对他摇了摇头。
程昶于是暂时收敛起梦境里纷繁的心绪,问琮亲王妃:“母亲,父亲呢?”
“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你父亲自然脱不开身,大约晚些时候回来。”
所谓宫中大事,大概便是太子殿下命翊卫司从延福宫请回昭元帝这一举动吧。
程昶“嗯”了一声,与琮亲王妃叙了小半刻话,待宽了她的心,便推说要再歇一会儿。
琮亲王妃走后,程昶屏退了屋中厮役,只留下吴大夫一人,掩上门窗,随后问:“我这次的脉象,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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