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枢回到了虚弘宗, 独身一人。
林申水看着面前的爱徒, 看着他消瘦的身子和面上浅淡的笑,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可那个年少的自己, 并没有林枢勇敢。
林申水问他:“累吗?”
林枢低眉:“不累。”
林申水看着他唇边浅笑, 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细想之下又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多余,他抛弃一切守在八荒蛮墟八百多年, 修为无半分寸进,终日看白雪皑皑, 忍无边寂寞, 若是轻易觉得累又怎么坚持得了这么多年?
有些事情, 根本不会累。
施辰当日被带回了虚弘宗治好了伤, 得知林枢正在八荒蛮墟守着戚善, 他一个人静坐了许久, 许久之后才自嘲一笑,说:“挺好的。”
沈夙已经飞升, 林申水起初还担心他会一时想不开,找了人整日盯着他。他受了好意, 修养几日后来和林申水拜别。
林申水问施辰今后打算如何, 他避而不答, 只言:“宗主放心,我不会做傻事。”见林申水还是不放心,他心中一暖, 面上终于带出些笑, 语气无奈:“我会定时传信给各位报平安。”
林申水这才放他离开。
林枢回来后接到过几次施辰的来信。
他重新回到了常连山修炼, 偶有时候会四下走走,这些年竟然也走了许多地方,做了许多好事。凡间不少人感谢他,还为他建庙,称他活仙,每逢佳节还会上庙来拜一拜,总觉得这样能驱邪除恶。
多年后施辰回到了虚弘宗,已经成为宗主的林申调侃他:“你每日逍遥自在又行侠仗义,我虽然身处虚弘宗,可也能听到你在凡间积累善德。”
被林枢夸奖,施辰也只是淡淡一笑:“偿还先辈犯下的恶罢了。”
施辰不喜欢黑夜。
每当暮色将起,他独自一人住在常连山内,都会想起那些满含血色的夜晚,想起幻境里沈家满地的尸体化为尘土,想起那晚自己站在施家门口闻到到的浓郁的令人犯呕的血腥味。
满山的树叶被风吹起,发出的沙沙声都变成了沈家人和施家人凄厉的哀嚎。
他闭不上眼。
施家人的罪恶,施辰无法抹去。
可身上施家人的血液,他也无法否认。
那些施家人犯下的恶,他必须认下。
施辰说不清自己对于沈夙的感觉。
当然他是恨沈夙的。沈夙杀了他们施家三百八十一口人,这些人大多从小看着施辰长大,其中不乏对他爱护有加者。这些人手中有别人的鲜血,可是对于施辰,却是发自心底地盼着他好。
这些人的生命全都终止在了沈夙到来、而施辰却不在的那个晚上。
可是对沈夙又是愧疚的。
这些年他陆陆续续从别人口中知道了那些年的沈家,知道这个家族的人于丹药上的天赋有多么出众,也听说沈家家主和家主夫人是一对神仙眷侣。沈夙是幺子,从小父母和哥哥姐姐都对他宠爱有加。
他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未来本该是谁都可以预想的坦荡顺利。
——如果没有那场由施家主导的灾难。
“如果……”
施辰想说如果我早就死了该多好,可是这话还没出口就被他咽了回去。他想到自己这命是施家上下费尽心思、甚至不惜走上歪门邪道来为他延续的,便更感到一种悲哀。
最后只能苦笑:“我魔障了,这世间哪有什么如果。”
哪怕真当有什么如果,这如果也不配降临在他身上。
“林枢,不瞒你说,这些年我一直很羡慕你。”
见林枢怔住,施辰深深看他一眼:“我不羡慕你天赋出众,也不羡慕你地位超然。我只羡慕你一直自由自在,羡慕你做了许多不敢做也不能做的事情。”
停顿了一下,他由衷地说:“林枢,希望你一直这样勇敢。”
两人相识多年,有些事一点就通。
林枢扬眉,虽然如今已经贵为一宗之主,可他笑起来还是清风霁月,隐约可见几分少年时的萧萧肃肃。
他允诺:“那当然。”
林申水把虚弘宗的担子交给林枢后就开始游山玩水。他停留在渡劫期许久,却迟迟找不到飞升的机会和运道,在宗门内整日打坐也毫无进益,干脆和林枢及一众长老打了招呼后就出门了。
他离开的时候只拿了一把长剑和一个酒壶。
林枢送别时打趣他:“我还不知道您嗜酒。”
“多少年前的一点爱好了,后来精于修炼就慢慢放下了。”他看着酒壶,眼中仿佛想起别的事情来:“可是近来想了一想,又觉得酒的确是个好东西。”
林申水回过神,抬起右手在林枢的肩膀上拍了拍,“虚弘宗交给你了。”
他拍在肩膀的力度不大,可林申分明感受到了沉重。他抿唇颔首:“您放心,我在虚弘宗一天,谁也别想动这里一草一木。”
林申水这一离开就是百年。
百年过后,林申水再次回到了虚弘宗,林枢注意到那酒壶还被他拎在手中,可是他背后的长剑却消失了。
他的修为还是渡劫期。
“我没多少时日了。”林申水这么说的时候面上并无遗憾,他脸色红润,像是在和林枢说一件好事情:“我这一生都给了虚弘宗,因此最后的时光也希望在这里度过。”
生老病死在凡尘寻常,在修仙界也不难见。
修仙之人都曾是凡人,修仙也不过是将衰老的过程尽可能拉长,只要没有飞升,任何人都会有死去的可能。
因为修为无法提升而寿命将至,林申水不会是第一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人。
林枢心中有些许难过,可到底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努力微笑:“您常住的赤烈山上的居处一直有人打扫,您现在住进去也没有问题。”他问林申水,“需要我为您找一些好酒吗?”
林申水便抚掌笑:“再好不过。”
林申水逝去那一日,林枢陪着他坐在赤烈山上,从朝阳升起到夕阳西下,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本该尘封的往事。
他说年轻时他遇到过一个好姑娘,那姑娘明艳大方,最喜欢穿青色的衣裳,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两个酒窝。
他说她一笑,他的心就醉了。
林枢问:“后来呢?”
林申水回:“可惜,我们没有后来。”
或许更应该说,他们之间本该有后来。
是他斩断了这段因缘。
“她让我修习有情道,我拒绝了。她让我跟她走,我也拒绝了。”
林申水提起这段往事,眼中是淡淡的怅惘:“我知道我将来是要当虚弘宗的宗主的……虚弘宗养了我这么多年,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那时候他年轻,满脑子是正道歧道,一定要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鸿沟才作罢。他为了逼她走,说了很多无情的话。
他了解她,知道她是个性子烈的姑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果然,她真的就被气走了,林申水再也见不着她了。
“我后来想,我们修习多年的道,真的合适我们吗?”
林申水将一壶酒饮尽。他吞下酒,连并把这些年的苦痛后悔却都一起吞下。余晖下,他弯了弯挺了千百年的脊背,虽然仍旧是四五十的中年模样,可眼神却沧桑。
他最后对林枢说:“阿枢,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跟着你的心走吧。”
这一日晚上,林申水在屋内就闭上了眼。
林枢替他盖上被子,小心地替他折好被角,仿佛他只是睡熟了。悄然把门关上,他转身,就看到院内有个一身红衣的女子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这间屋子。
“我自以为这些年来已经短情绝爱,可却还是固执地穿着红衣——只因为他不喜欢。”
女子释然一笑,“可若真的无牵无挂,我又怎么还会在意他喜欢不喜欢?”
林枢知道她是谁。
这是他师父年少时爱过的女人。
女子问林枢:“你怨我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吗?”
林枢摇头,轻叹一声:“这是你二人之间的事情——你们的过往,你们的将来,都是你们二人的故事。你们是书中人,我却是书外人。我无权干涉。”
“好一个书外人。”
女子喃喃,最后深深朝屋内看了一眼,接着离开。
正如林申水当初领养了林枢一样,林申水去后,林枢也从宗门内挑了个有天赋的孩子养在身旁,把自己的多年所学所得全都教给了他。
这孩子叫做阿齐,长得虎头虎脑,头脑聪明,多的是古灵精怪的想法。
宗门内有长老教导弟子们法诀。
一日阿齐回来,神不思蜀许久,入睡前才来到林枢的房间内,有些磨磨蹭蹭地坐在他身旁,傻笑:“师父……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这孩子才多大?
林枢忍俊不禁,倒也没有笑话他,认认真真地问他:“你何以得知自己是喜欢一个人了?”
“就是——”
阿齐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那么多的同门,我只想逗她一人笑。”
他抬头看向林枢,好奇:“师父,你觉得怎样的感情才能称得上是喜欢啊?”
怎样的感情才称得上喜欢?
林枢想了想,拿了个青桔出来递给阿齐,让他吃下去。
阿齐皱了眉,想也不想就拒绝:“看起来好酸,我不想吃。”
林枢扬眉笑:“你吃一片看看。”
阿齐被他的微笑所惑,鬼使神差真的剥开吃了一片。可是这桔子一入口他就酸得龇牙咧嘴,不敢多尝味道,赶紧吞了下去。
他被酸得泪眼汪汪:“师父,我吃了还是觉得很酸。”
“它本来就是酸的,看起来酸,吃起来更酸。”
林枢笑了笑:“在我看来,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哪怕前路艰险、山长水远,纵然走得筋疲力竭、衣衫褴褛,只要尽头有那人,也愿意日夜兼程跋涉而去。”
他摸了摸阿齐的头:“就像吃青桔——谁都知道这橘子是酸的,可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再酸也是甜。”
阿齐又问:“师父,你吃过这样的橘子吗?”
“嗯,吃过。”
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林枢的眼中荡开波澜,一点又一点的暖意蔓延。他轻轻叹了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满足。
阿齐就听他师父说:“很甜很甜——我吃的是这样的桔子。”
阿齐天赋极高,修炼的速度比当年的林枢还要快。
等他到了分神期的时候,林枢就把虚弘宗交给了他,自己学着林申水当年的模样,拎着酒壶、背着长剑就要远游了。
阿齐问他打算,他只肯说:“去我想去的地方、修我想修的道。”
林枢长在虚弘宗,这些年也为虚弘宗做了许多。
他想,现在是时候去为自己做一些事了。
比如,去八荒蛮墟。
比如,去修有情道。网,网,大家记得收藏或牢记, ...: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