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善是被疼醒的。
仿佛置身火海, 那火舌一寸一寸地啃咬她的皮肤、她的骨骼。有密密麻麻的痛从身体里渗透出来, 戚善睁开眼, 才发现自己正处在那血池中央,周围是那四个同样疼痛难忍、目眦欲裂的女孩。
她们长大了嘴,流着泪在哭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血池的腥臭钻入鼻中, 戚善几乎快要呼吸不过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施家要找来这么多女孩, 然后把她们浸入这血池之中, 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可看到周围的断臂残肢,又觉得自己将来也极有可能被这血池吞灭,化作这血池的一个水泡。
饶是如此, 可戚善还是忍着浑身的剧痛, 奋力向血池边上挣扎。
她被喂了丹药, 浑身力气全无, 本该就此昏睡过去,只是这血池里的液体却灼烧着她的身体, 让她不得不恢复了意识。
既是有意识,戚善便不愿意放弃生的希望。
想起临别前母亲抱着她哭泣的模样, 戚善就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施家的一隅——她答应过她的母亲要回去。
在那遥远的清水村,还有一个生了她、养了她八年的女人在等她回去。
戚善咬牙,她已经游到这池边,此时正差一点便可触及那岸边。
她伸出右手, 颤颤悠悠地想要去碰, 脚下像是有什么在拽着她下沉, 她恍然不觉,只涨红了脸要上岸。
当手指终于触碰到石壁的时候,戚善的眼中不自觉有了光亮。
再用力一点——
戚善的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嘶哑声,她红着眼眶,在这无声的呐喊中,借着右手的力气就要上岸。
戚善差一点就成功了。
只是差一点。
琦玉踩在那染着血液的小手上,面无表情低头看着戚善。
她轻飘飘地叹气:“何必做无望的挣扎呢?”迎着戚善不可置信的目光,她的面上露出了怪异的笑:“您也很喜欢少爷吧?既然这么喜欢,那就老老实实地被炼成丹药——能帮他痊愈的丹药。”
“您说这样好不好?”
戚善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看着琦玉,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和其他女孩被带到施家,本就是为了要被炼化成他的药。
戚善想到了那香味,不由想笑。
嘲讽的笑。
琦玉轻柔和缓地对她和煦一笑,她怜爱地看着戚善,低声细语:“戚善小姐,如果您运气好,在法阵结束后还能不缺胳膊断腿,我就替您收尸,顺便替您换一身新衣服。”
她说:“所以,你安安心心地去,好吗?就当是为了少爷,为了那么疼爱你的少爷。”
喉咙痛,身上也痛,头更痛。
戚善眼眶微红,却流不出一滴泪。
有护卫在旁边喊:“时间到了。”
下一刻,血池中猛地掀起了一阵旋涡,在这巨大的吸力下,戚善再也没有力气抵抗,她闭上眼安静地向下坠去。
坠入这沸腾的血池,也坠入这无尽的罪孽中。
世界变成一片黑暗。
“砰——”
施辰的心忽然一阵抽疼。这疼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面色苍白,右手居然开始拿不稳那茶杯。等到那上号的瓷杯被砸碎在地,他才回了神,面前对林枢笑了笑。
他唇色淡,此刻清浅一笑,眼中的光彩不复以往,只说:“你难得来一趟,倒教你看见了我这般狼狈的模样。”
林枢摇了摇头。
他坐在施辰对面,见他心神不宁的模样,蹙眉叹气:“阿辰,你的情绪不稳,这样是不利于你的身子的。”
他最终还是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施辰想说些什么,只是话到了嘴边,嘴唇嗫嚅几下,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有些迷茫。
对于修仙之人来说,岁月无尽,两个月不过是指尖流沙,根本无需挂齿。可施辰回忆起与戚善相处的这两月,又觉得遇到戚善后的这两月似乎比得上遇见她之前的二十年,竟是意外的充实。
施辰不是不想和林枢说,只是他想着与戚善之间的一桩桩一幕幕,又想:三言两语怎么够说尽一个戚善?
他说不完。
施辰扯了扯嘴角,重新拿起了一个茶杯:“你大老远而来,我该好好招待你的。”他想着别的事,只随意问林枢:“你想吃什么糕点?枣泥糕吗?”
说到枣泥糕又是一愣。
戚善没有辟谷,施辰就专门请了个厨子来给她做饭菜。那厨子做糕点一绝,戚善最爱吃的糕点就是枣泥糕了。
施辰不爱吃这些凡间的东西,只是戚善爱吃,他也就跟着吃过几次。
林枢失笑。
他无奈:“你真是昏了头了。”
像他们这种辟谷之人,向来吸取灵气,吃得最多的是丹药。凡间的食物满是尘垢,又如何会吃?更何况还是枣泥糕这种小女孩才会吃的东西。
施辰勉强微笑。
他放下茶杯,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抱歉。”
有仆人从外面进来。
施辰眼前一亮,他起身,急急忙忙询问:“琦玉怎么说?那玉佩怎么会碎了?”
那仆人面带微笑,神色如常,安慰他:“少爷不必担心。”他解释,“琦玉姐姐说了,是小姐自己摔了一跤,那玉佩就刚好砸在地上了。”
施辰心下一松,眼中终于有些笑意。
他又问:“阿善如何?摔着了没有?”
“小姐没摔出什么事情。只不过是见碎了玉佩,心中大约念及这是少爷给的珍贵东西,在原地哭了起来,琦玉姐姐哄了许久才哄好。”
施辰刚想说把戚善带来他看看,就听这仆人说:“琦玉姐姐已经送小姐去见成丹师了。”
施辰有些失落,但终于放心:戚善没事便一切都好。
等到仆人退下,施辰这才有心思招待林枢。
他给林枢斟茶,这茶叶生长在施家的药园里面,喝了一口便可补足些许灵气。在外界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在施辰这里却是随处可见。
“今日真是见笑了。”
抬首却见林枢蹙着眉,神色有些纠结。施辰问他怎么了,他犹豫片刻,还是回答:“我刚才在花园里碰着琦玉了,她带着一个女孩,朝着花园东面去了。”
东面可不是离开的施家的方向。
顿了顿,林枢还是说:“……那女孩子最后晕了过去,我注意到她右手套着一个红绳。”
施辰眼前一黑,险些站不住。
有淡淡的血腥味顺着喉头上涌,施辰握拳掩唇,没忍住又咳嗽了几声。见他要上来扶住自己,施辰抬手拒绝。
他死死地盯着林枢,问:“你在哪里遇着她的?”
没错了,那女孩就是戚善了。
她右手腕上的确有一根红绳。那红绳编得精细,用料却普通,施辰曾经想要摘了那红绳,给戚善戴上其他的首饰,却被她拒绝。
戚善认真地对她说:“这是我母亲给我编的,我不能脱下。”
右手有红绳,身边又跟着琦玉,施辰心中的不安愈来愈强烈。他握住林枢的手臂,目光竟流露出些祈求来。
他手上用力,这力道握得林枢的手有些疼:“林枢,你告诉我。”
可是等到林枢带施辰来到了那地方,施辰茫然四顾,却没有发现戚善的身影,只在地上找到了那带血的玉佩。
不顾仆人的阻拦,施辰俯身捡起那破碎成几片的玉佩,置于手中看了许久。
他听到了。
阿善真的疼。
喉中的铁锈味愈发浓郁。
施辰一手拿着那玉佩,一手掩唇,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一直咳嗽。
咳到直不起身,咳到眼眶湿润。
他想:阿善,对不起,我来晚了。
春雨绵绵。
施家所在的云逸城里,雨水细细密密地下着。不同于别的城市,云逸城里多是凡人,但往来的修士也不少。
春雨并不厚重,但却过于缠绵。路上往来的凡人就撑着伞快步行走,偶尔经过几个穿着不同类型服饰的修士,他们并不撑伞,但身上却仿佛有一层透明的隔膜似的——雨水虽然下着,修士们身上却一尘不染,头发也半点没打湿。
云逸城的南边,有一间只卖灵药的药房。
戚善淋着雨,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南而行。她的意识早已模糊,身子更加无力,外表看上去还是个健全的人,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皮肤下的一切都在溃烂。
戚善原本以为自己死了。
或许她已经死了。
她曾经闭上眼睛迎接黑暗,再次睁开眼睛仍然是黑夜——那时候正是半夜,戚善发现自己正躺在尸体堆里,这里荒无一人。
戚善回忆起琦玉的话来,一时不知是笑是哭:琦玉遵守了诺言,给她换了新衣,丢在了这荒郊野外。
她根本没想到戚善竟然能活下来。
戚善自己也没想到。
在这时刻,戚善想起了自己在清水村里听到的谣言。那些人曾在背地里说她是个不祥之人,现在想来也算有点道理。
当然,命也够硬。
戚善喘了口气,自嘲。
她没死,却是丢了大半条命。
戚善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她在尸体堆上坐了半夜,才有些迟钝地一直向东而去——她的家在东边。
戚善不喜欢戚元,对清水村也没多大感情。
可那里住着一个女人,一个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着她的人。
戚善从小感情波动少,对很多事情都很无所谓。可到了生命快结束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该去看看她。
毕竟她答应过了的,她会回去看看她。
戚善于是忍着疼向东而行。
她走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倒在了这药房旁的巷子里。她又疼又饿,只能蜷缩着身子缩在角落里,抱紧了自己。
雨水打在身上,她恍然不觉,痛久了也就麻木了。
有一瞬间,在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巷,戚善觉得自己就这么去了也没什么。
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回去了,回去了又怎样呢?让母亲亲眼看着她死去?
不回去的话,她那母亲或许还会以为她成为仙人、不老不死了。
不回去了吧。
就这么死了吧。
说来也奇怪,之前下定决心要回家,哪怕在那尸堆里也爬了出来,戚善再累都有力气。可是一旦放弃这念头,那全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都被抽走了。
戚善靠着墙,想要喊疼,可是发出的只有嘶哑难听的音节。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
没过多久,戚善开始觉得有些困了。
就在她迷迷糊糊地要闭上眼睛的时候,面前却一道身影。
“这是哪家的傻孩子?”
叹气声响起,有人俯下身来,替她撑起雨伞。
戚善睁开眼,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当初在清水村御剑飞行而来的蓝衣少年正一手撑伞,一手将她发上的落叶拿下。
林……林枢……
那个没有带他走的林枢……
戚善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从没想过两人再次相逢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依旧如初见一般干净出尘,她却一身狼狈,跌落尘埃。
甚至性命不保。
林枢不知她的情况,只看了眼她身上随沾染泥土却用料不差的衣服,轻叹出声。
他把那把纸伞塞进她手里,触及她冰冷的手心不由怔楞,继而无奈一笑,低声劝她:“不要和家里人闹脾气了,赶快回家吧。”
回家?
戚善笑了。
林枢手里拿着灵药,急着回去见施辰,便没多逗留。见戚善不应答,他最后温柔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接着就要离开。
戚善根本没力气拿那纸伞。
林枢没有见到的是,他一消失在巷口,戚善就和那纸伞一同歪倒在地上,彻底没了意识。
巷子寂静无声,只有春雨滴落在石板路上,水滴砸落在地面,发出滴答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巷子里迎来了一个身穿红衣、风情万种的女人。
“这命格有点意思,能活这么久也不容易。”
女人袅袅婷婷地走到戚善面前,接着wan\yao抱起了戚善,对呼吸声微弱、已经没有意识的戚善说:“我给你三秒来考虑要不要当我的弟子:入我门者定断情绝爱,自此一心追求大道。三秒过后你若不反对,我就当你默认了。”
戚善躺在女人的臂弯里不省人事。
三秒后,女人露出灿烂笑脸。
她语气活泼:“真好,我有徒弟了。”网,网,大家记得收藏或牢记, ...: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