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醒来以后,林旭辉还有些茫茫然。
睡梦中的片段不断在脑海中回放。一会儿是扬州城外的雨中初遇，一会儿是景德镇里的举案齐眉……
那些记忆按理说都属于白松年，可当他回忆起来的时候,却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和陆琳琅的相遇、相知、相爱……
每个细微的细节，点点滴滴,深刻的好像侵入了身体发肤。
白松年对妻子的遗憾和爱，占据了他大脑的每个细胞，占据了他思绪的每一寸回忆。
他的脸色很复杂、也略显憔悴。
生一场病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背负上这样的记忆,他就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林旭辉了。
家里几个老人问他怎么了，林旭辉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打发走了三个老人，房间里只剩下他的“亲生”儿子白元逸。
小娃娃大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自从爹爹昏倒以后,元逸就一直守在了爹爹的身边。
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元逸小小年纪，已经做到了床榻侍奉、片刻不离左右。
“爹爹，您怎么了？”
元逸看他的脸色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候了一句。
林旭辉的目光转到了儿子身上——睡梦中,他的记忆几乎被爱妻陆琳琅所填满,有关于儿子元逸的部分却很少——白松年并不是个居家型的男人,他曾是淮扬一方父母官,得意的时候，为民谋福的事业填满了他大部分的生活。被流放到景德镇以后，他忙于生计,所以抚养孩子的事情,几乎全交给了妻子陆琳琅来打理。
平日里，他多半是在儿子面前端个“严父”的架子而已。
但他还记得元逸刚出生那会儿,稳婆接生了孩子以后，用襁褓裹了递给他看。
襁褓里露出一张紫色的小脸，小到只有他的巴掌大，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儿子，好像捧着世界上最易碎的琉璃瓦片。
他还记得那张小小的、邹巴巴的脸，好像猴儿一般，转眼之间，孩子居然都长这么大了……
这孩子的眉眼，几乎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不是他的儿子才怪。
可他自己到底是谁呢？
拥有“完美人生”的林旭辉，还是无限遗憾的白松年？
或许都是吧，自从他遇到陆琳琅以后，白松年的影子，就在他身上复活了。
从前只是负起对亲生儿子的责任，而现在他的责任，就是弥补白松年一世的遗憾。
林旭辉沉默了一会儿，才招了招手，“元逸，上来。”
床边的小娃娃立即哒哒哒地脱掉了拖鞋，熟稔地跳上了床，钻进了被窝里。
林旭辉抬手将孩子揽入了怀中，轻轻叹了一声，现在，他才有了点做父亲的实际感觉。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其实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知父莫若子”——身为儿子，最能了解自
己老子是个什么脾气。而元逸对爹爹的看法就是：当爹爹叹气的时候，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可控的坏事，比方说：被奸佞小人所陷害。
北宋是个崇尚文人的朝代，像爹爹这样油菜花的大才子，向来很被世人所尊崇。
但是朝廷里那些高高在上的鹰犬爪牙们，却嫉妒这样油菜花的爹爹，故意罗列一些罪名陷害他入狱！
想到这里，小娃娃就不由得挺直了腰背，很有底气道：“爹爹，你不用害怕那些佞臣参谗言！孩儿一定会想办法还给您一个清白的！”
“爹爹没事，没人参爹爹的谗言，爹爹只是想多看看你。”
林旭辉看着孩子的小脸，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从前他对孩子这些无厘头的话不以为意，现在他才知道元逸有多么懂事。
他和琳琅一起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看着他从一个不小点长成了一个小男子汉，懂得分担爹爹的负担，现在时隔千年，孩子终于回到了父亲的身边。
造化并不弄人，它只是弥补了最终的遗憾。
作为一个没能见证孩子成长的父亲，他有千万种遗憾在心头，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只能轻轻道歉道：“元逸，对不起。爹爹不是个负责任的好爹爹。”
他真的很没用，事到临头，连自己的妻子孩子都没能保护好，让他们遭了恶人的毒手。
元逸不明白爹爹怎么忽然跟他道起了歉，这一世的爹爹一向自我感觉很良好，从来不会跟他和娘亲道歉的。但感觉爹爹的怀抱微微颤抖，和寻常的情况很不一样。再仔细一想，小娃娃就明白了：肯定是爹爹和娘亲要闹合离，所以觉得对不起自己？
他不由得探出了小手，抱住了爹爹的腰，然后把小小的头埋在了爹爹的怀抱里，低声嘀咕道：“孩儿没事的……爹爹您和娘亲过得开心就好，不必担心孩儿承担不起……孩儿只是担心娘亲一个人在国内……爹爹，我们跟娘亲打个电话好不好？”
只是一日不见，娃娃已经开始想娘亲了。
就算他日娘亲真的和爹爹合离了，他也只会跟在娘亲的左右。
“好。”
林旭辉不假思索拨通了号码。
电话响了一声就接听了，再次听到陆琳琅的声音，林旭辉差点抓不稳手机。
“……元逸没闹腾吧？”
陆琳琅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但连她的声音，都和记忆中的爱妻重叠在了一起。听到她温柔的语调，林旭辉的太阳穴再次疼痛起来，那被大火吞噬的画面，就像一道诅咒一样，不停地提醒着自己背负着某个沉重的宿命。
林旭辉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没闹，”他不由得问道：“琳琅，你现在哪里？”
“在陆家，怎么了？”她跟他打过招呼，这几天要回家帮堂弟处理家务事。
林旭辉叹了一口气:“我下周回国找你，我们好好谈一谈。”
“好好谈一谈？”她不明白此话何意。
“谈谈我们过去的事。
”
***
第二天一大早，林旭辉才算恢复了一些精神。
他想起自己昏迷这会儿，还没正式把儿子介绍给家中三老，就打起精神来，补完了这个程序。
其实不用林旭辉特意嘱咐，家里的三位老人早就被这个乖孙子给攻略下了。
自从元逸来到爷爷奶奶家里以后，就受到了三位老人的轮番照顾和宠爱，连佣人都安排了好几个。
林老爷子做梦都没想到，儿子居然真的有个“沧海遗珠”，和儿子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是老林家的种。白老爷子拿着亲子鉴定书来找他们认账的时候，他们还信誓旦旦说这不可能，小辉从没交过女朋友，云云如今看到这个孩子，他们才知道基因骗不了人。
根据林旭辉的说法，他是过去和陆琳琅“有了点什么”，才有了这个孩子的。所以按照常理来说，这娃儿只能算是林旭辉的私生子。
一开始，林老爷子还担心这个“私生孙子”会很调皮捣蛋，毕竟是个单亲妈妈拉扯大的娃儿，听上去有些不太对劲。
结果完全出乎意料，元逸实在是太讨人喜欢了，几下就刷满了老人家的好感度。
和普通七八岁的孩子不一样，元逸是属于“小书生”类型的男孩，秉承着优良的家教，待人接物非常礼貌，一看就是从小受到了良好的家风熏陶。
就连吃饭的时候，元逸都是先站着，彬彬有礼道：“爷爷奶奶入座以后，孙儿才能入座，这是尊老爱幼的规矩。”
这样听话懂事的孩子，哪个老人能不疼爱的？
所以，在娃儿光环的加持下，林家二老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意外得来的孙子，同时赶紧催促儿子：这孙儿我们算是认下来了，你赶紧跟那个陆家小姐举办一下婚礼，给娃儿转正吧！总不能让这么可爱的娃儿当个私生子吧？
林旭辉表示明白，其实连他自己心里都没底：不知道陆琳琅到底怎么考虑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和陆琳琅的这段关系，看上去是陆琳琅先喜欢上自己的，可是主动权完全不在自己手中。
或者说，曾经主动权在他这方，可他却活生生地错失了良机。
陆琳琅给了他半年的时间来相处，但是他为了拍戏，白白浪费了四个月的时间，剩下的两个月也没为她做什么，难怪陆琳琅会怀疑自己根本在敷衍她。
其实，他之前算是有点喜欢陆琳琅，但那种喜欢，也只是男人浮于表面的喜欢。说起来，他只是喜欢陆琳琅的脾气好、模样周正、心仪自己这三点而已，根本没有白松年对妻子那种刻入骨髓的爱。但出于男人的责任感，他才说服自己和她在一起。
如今看来，他错得离谱，琳琅想要的是真正的爱情，而不是敷衍的责任。而他欠了她的东西，连爱都没有办法去弥补。
但这一次回国，他发誓：一定要好好补偿她。
****
美国的“探亲之旅”还在继续。
隔日，吃过午饭，林老爷
子就把孙儿喊了过去，想看看小娃娃念书念得怎么样。
老林家虽然定居在美国，但祖上世世代代都是江浙一带的书香门第世家，非常关注孩子的读书问题。林旭辉的几个堂哥都在国内出名的大学里当教授，所以老爷子很希望孙子一辈能够有一个良好的文化基础。
当然，他也听儿子提到过：元逸还没上小学，之前只跟着陆琳琅学过字，可能不比一般的孩子那般有良好的家教。所以，他本来只是想测一测孩子认识多少字。
结果不测不知道，一测吓一跳……
当元逸蹦蹦跳跳进了书房以后，先是恭恭敬敬作了一揖：“爷爷，您喊孙儿来有何贵干？”
“元逸乖乖，来，到爷爷这里来……看看这本书。”老人家拿出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指了指封皮上面的名字，很是怀念道：“这是你父亲从前上小学时候读的书……”
“这是爹爹的课本吗？”
小娃娃睁大了眼睛，但看到书脊上那歪歪扭扭的“林旭辉”三个字，他不由得皱起了眉。
爹爹是淮左才子，江南大儒，没想到他小时候写字居然也这样入不了目。
娃娃暗搓搓地在心里吐槽了一回。
“是啊，这唐诗宋词都是启蒙读物，你妈妈教过你吗？”
老爷子尽量温和地问道，他不想吓坏孩子。而且孩子嘛，都多半害怕长辈考验功课的。没想到小元逸一点都不介意这个问题，反而非常从容道：“孙儿的启蒙读本就是《唐诗三百首》，这上面的唐诗，孙儿五岁的时候就会背诵啦！”
至于宋词嘛……他来自北宋，那会儿还没宋词修订成册，只有什么“二宋”、“青词宰相”之类的说法。
“真的吗？”老爷子非常惊讶，就随手挑了一首五言绝句来，“《终南山望雪》？”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小娃娃脱口而出，丝毫不费力气。
老爷子震惊，要知道这首《终南山望雪》在唐诗中并不出挑，一般的孩子囫囵吞枣地看书，都不会背诵这篇。没想到孙子居然脱口而出！
老爷子赶紧再挑选了一首七言律诗：“《望月有感》？”
小娃娃从这首诗的题跋开始背起：“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照样是一字不错。背完了诗，元逸看出来爷爷是在考察自己的功课，但唐诗这玩意他五岁就通背了，实在没什么难度，就道：“爷爷，孙儿所学的功课不止这些唐诗。”
“那你还会什么？！”
林老爷子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七岁的娃娃居然嫌弃背诵唐诗不够难。
“那可多啦……《诗经》、《道德经》、《论语》、《离骚》……”
小元逸说起来头头是道。他的父亲是探花郎，他的母亲也是高门才女，作为一名沐浴在父母光环下长大的娃儿，他的启蒙教育怎么可能会差呢？宋代崇尚文风，时人以文章为豪，自己还没板凳高的时候，娘亲就手把手教他学
写字了。
“既然会背诗……那会写字吗？”
老人家看娃娃背的头头是道，生怕他只会背诗不会写字，就故意再考考他。
“会啊！”
元逸的小眼睛扫了扫周围，就看见了书架上的文房四宝。娘亲之前给他买过很多文具，但现代的铅笔和水笔他用不太习惯，他还是习惯软笔写字。正好书房里现成的笔墨纸砚，小娃娃就指了指书架上的宣纸，表示要用毛笔来默写诗句。
林老爷子看小娃娃居然要写毛笔字，就把自己常用的那只兔毫取了下来，沾了一点墨水，递给了小娃娃，再铺上了上好的宣纸。他倒要看看孙儿的笔下功夫如何。
很快，小娃娃提起了毛笔，一挥而就，文墨纷飞，一首《登高》跃然纸上。
他写的是簪花小楷，字迹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宋代本来就兴盛文教，还有“苏黄米蔡”四大书法家横空出世。所以当时的稚龄儿童，都习惯临摹小楷。他得到了爹爹和娘亲的指导，从小以卫夫人簪花小楷为模本，写出来的字也带有那么点魏晋风骨。
写完了字，元逸正儿八经道：“爹爹说，唐诗三百首，这首杜甫的《登高》是压卷的一首……孙儿今日在爷爷面前献丑了。”
献丑？！
这字叫丑？！
看着娃娃写出来的这一手好字，林老爷子这下不是震惊了，而是搓着手想骂儿子一句混账了——这么好的小孙子，居然还让他们母子二人流落在外？居然还隐瞒了他们二老整整七年？！这对得起林家的列祖列宗吗？！
这么好的娃儿……能教出他的女人，该是怎样一位伟大的女人啊！
林老爷子几乎要哭了，他儿子小辉不喜欢读书，喜欢拍电影。他都没指望儿子能有多大出息，没想到文化中兴居然要靠小小的孙子。再想想亲家公说的……可能是自家儿子先对不起那位陆氏影业的大小姐陆琳琅的……林老爷子就有一种手撕儿子的冲动。
回头，林老爷子就找来了儿子，恶狠狠地叮嘱了一句话。“你再不和那位陆小姐结婚，那咱们爷两就断绝父子关系吧！”
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个性，对女人的事情向来不怎么放在心上。
不逼他一把，还不肯乖乖就范。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