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下起了雨,临到天明,天色昏沉,雨水依旧淅淅沥沥。
秀雅精巧的闺房里,母亲周氏伸手合上被风吹得半开的窗,转头看向床上鼓起的包,含笑嗔道:“还不起来,可是不准备去夫子那里呢?”
鼓包蠕动了片刻,里间传来女童含糊撒娇的声音:“娘亲,再让我睡会嘛。”
周氏摇头,亲自上前掀开被子,露出女儿不满委屈的面容,不紧不慢道:“香儿忘了,今日是陈夫子的课,你是想月中爹娘陪你一起当众检讨自己为何迟到吗?”
想想那个画面,周香儿羞耻地摇头,连忙爬起来穿衣,用过简单的早饭后,周香儿朝门口的母亲摆摆手,蹦蹦跳跳,看着活泼极了。
左邻右舍见她出了门,多也是笑颜相对。
陆续有和她年纪相差仿佛的幼童走出家门,相熟的和周香儿打声招呼,亲亲热热凑在一起,还有的见了她就仰着鼻孔冷哼一声。
周香儿扮了个鬼脸,小脸扭到一边。
路过城隍庙,一大早便有香客等在门外,小童们停下脚步,学着大人模样恭恭敬敬一拜。
等抬起头,周香儿老气横秋道:“大门还没开,城隍老爷是不是也还没起床?”
清晨安静,小女童的声音清脆悦耳,香客们惊诧又略带一丝责怪地看过来。
无巧不成书,城隍庙的大门被庙祝从里面打开,一门之隔难以瞒过拥有神祇法力的庙祝,慈眉善目的庙祝笑着对周香儿道:“小姑娘猜得真准,昨晚有蛇妖作乱,城隍大人忙了半宿,故而今早起迟了。”
周香儿脸上的惊慌立刻变成得意。
庙祝又眨了下眼:“不过你们要是再不去学堂,陈夫子可就要罚你们抄书了。”
小童们惊呼一声:“什么?!”
小童们撒腿就跑,跑得慢地焦急叫喊,想让前面的同伴等等自己。
城隍庙前,香客们左右看了看,站在最前方的富商沈大先生眼中闪过精光,正欲上前一步询问陈夫子之事,却先见庙祝错身让开,有礼笑道:“诸位请入内。”
今时天下,官府掌权,神庙超然,沈大老爷一介商户,如何也不敢得罪城隍庙祝,只得谦卑道:“谢过大人。”
庙祝摇头:“不敢当此称呼。”
城隍庙中,神像高高在上,眉目慈悲。
小童们跑得飞快,等到了学堂门外,一眼便看到门口站着位青衣夫子,红日在他背后升起,金光煌煌,看不清面容,小童们下意识屏住呼吸。
“糟了!”
小童们垮了脸,磨磨蹭蹭靠近,这才发现青衣夫子并非他们预想之中的那人。
“是孟夫子!”
周香儿眼尖,第一个认出了孟满琼,欢欢喜喜扑了上去:“孟夫子!”
孟满琼眉眼出尘柔和,轻轻一抵,便化解了周香儿扑来的力道,目光一扫众小童:“快进去吧。”
“孟夫子好。”
小童们乖巧问好,一溜烟窜进学堂,灵巧活泼的模样让孟满琼下意识露出浅浅笑意。
又过去半刻钟,同样一袭青衣的陈修洁准时出现在学堂外,他一身气息收敛地滴水不漏,既不出尘,也不高贵,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稍显俊秀的文弱书生。
孟满琼低眉一礼:“慎如师兄。”
陈修洁也回了一礼,各宗脉于海上坊签契之后,大多宗脉都锁了山门,足不出户,灵空山自然不必如此,不过在出门之时,朱景宗孟掌门求上门来,让他将自己儿子带在身边一阵子。
前有师祖南阳真人和孟掌门的交情,后有海上坊签契一事时朱景宗的帮助,加上他对有过一面之缘的孟满琼印象尚可,便也应了此事。
谁知孟满琼此人颇为守礼,甚至有些古板,口称慎如师兄,实则却奉陈修洁如长辈。
陈修洁纠正几次,孟满琼固执不改,便也作罢,性情如此,无需强求。
二人已下山游历数载,起先多在各地降妖除魔,后来游历到南方的锦山府,发现此地灵气充沛,妖精甚多,更有不少奇闻怪事,索性便暂留此处。
孟满琼生性好为人师,应他所求,二人便在此地开了间学堂,白天教学生,晚上出去抓妖。
随着神道站稳脚跟,各宗脉山门中的灵气进一步流失,天地灵气尚且够那些刚诞生没多久的小妖小怪们修行,他们不怎么害人,倒是老爱捉弄凡人,对人间充满好奇。
陈修洁把昨日和城隍一起去抓的青蛇妖递给孟满琼:“孟师弟,这蛇妖爱闹腾,你把它单独安置起来。”
昨晚上一场大雨不过是两条蛇妖打架,两条蛇妖心智都极幼稚,陈修洁和锦山府城隍也不敢让它们呆一块,干脆一人带了一条走,务必得让它们认识到错误再放它们走。
孟满琼接过那条幽深青色的小蛇,小小一只,蛇头高昂,颇为不服气。
孟满琼心念一动,目送陈修洁走进学堂,旋即回了住所,取来一只茶杯,抬手一引,从附近引来一股清泉,最后将青蛇往里一丢。
青蛇立刻疯狂摆尾抬头,只是这茶杯已被孟满琼施了禁制,任它如何也逃不出去,于是只好凶巴巴地威胁孟满琼。
这对孟满琼自然毫无威慑力。
他拿起茶杯走出房门,转进隔壁房间,明面上这间房是储物间,实际上——
“姓孟的!你又来了!”
尖利的声音从一只红冠公鸡嘴里说出来,茶杯里的青蛇呆住了。
它被关在茶杯里,看不清外面场景,但却不妨碍它感受到外面一股股强弱不同的气息。
妖精不同于人修,二者总有些微妙不同,外人难以分别,却同为局中人却不难认出同族。
妖精也勉强算一族吧。
弱小的被青蛇忽略了,它在感应到好几个比它要强的妖精气息后呆滞住了,宛如一条死蛇。
孟满琼低头瞥一眼茶杯里的僵住的青蛇,松开手,茶杯轻飘飘落在地上,望着满地的妖精,他温和笑道:“这是昨晚打架的一条小蛇,刚被慎如师兄抓来,你们不要欺负它,教它多听听师兄讲课。”
满地妖精不说话。
孟满琼有礼地颔首,退出门外。
门一关,红冠公鸡尖叫:“什么魔鬼!抓了我们还让我们听他念经!”
在这群没上过学的妖精耳朵里,隔壁学堂的读书声和念经没什么区别。
兔精眼睛通红,流下的泪宛如血泪:“还让我们跟着凡人崽子考试。”
八条腿的螃蟹精在地上僵硬划出笨拙的笔画:“太残忍了。”
新来的青蛇终于能动了,瑟瑟发抖。
隔壁传来小童们整齐洪亮的读书声,无孔不入,字字清晰。
……
凤和三十五年。
冬日刚过,春时初至,积雪尚未解冻,一道消息从宫中传出,京都街头新年的热闹惬意陡转急下。
女帝病重,罢免早朝,唯二的子女聚于女帝寝宫。
大皇子得封楚王,大公主得封齐王,女帝一视同仁,二王在朝中势同水火。
但时至今日,女帝仍未曾有半分要立谁为储的倾向。
女帝是在去早朝的路上突兀昏倒的,人多眼杂,无法隐瞒,太医诊过后只说陛下积劳成疾,开了药,却不敢保证何时会醒。
两位王爷不敢在女帝寝宫之中争执,刚出殿门,便不可避免地阴阳怪气起来。
重臣们互相对着眼神,眉宇颇是沉重,两位王爷不睦,朝上诸事恐难处置。
朝堂诸公考虑得是大事,而民间则更显纯粹一些,女帝为帝多年,毫无疑问可称明君,无论是对外征伐,还是对内改革,不敢说尽善尽美,大多数人对其却都敬重有加。
一些男子可能对她稍有微词,世间女子九成以上私底下对这位女帝恨不得将其与神明并列。
这实在是位英明君王。
女帝病重的消息传开,无数百姓涌入神庙,虔诚为女帝祈福。
锦山府。
代表下课的风铃声叮当响起,坐得笔直的小童们悄悄松了口气。
台上的青衣夫子看得失笑,伪装成钱袋的储物袋轻轻一振,夫子探入神识,寻到一面铜镜,只见上面浮现一行霸气疏狂的字。
——一别经年,道长可有空回一趟京都。
是这面镜子啊。
夫子眉目若有所思,他都快要将这面镜子给忘了,当初被他赠予了女帝,后来诸事了了,却也忘记取回。
作为半个友人,陈修洁自然不会拒绝,算算时间,他也有好几年不曾回京都了。
台下等着他喊下课的小童们都要急哭了,周香儿胆子大,虽不敢开口,但企图用火热的眼神喊醒他。
“回去吧。”陈修洁怎么会忘记他们,摇了摇头,叮嘱道:“路上当心。”
周香儿率先跳下椅子,摆手喊道:“有城隍大人保佑我们呢。”
不到二十年,神道深入人心。
陈修洁轻轻一叹,他到底是修士,身份决定立场,不过他谨记南阳真人的教导——顺天。
逆天难,顺天亦难。
……
女帝不在,朝会却依旧,两位王爷一左一右站着,谁也不看谁,身后众臣唇枪舌战,一言一语好似刀兵。
但真正能左右局面的重臣们都在旁观。
真正能决定局面的人在一座不起眼的宫殿之中,同样不起眼的暗卫恭敬跪在她脚下,将朝上诸事一句不漏复述出来。
女帝听了片刻,叹道:“暗五,换暗七来吧。”
暗五抬起头来,出乎意料的,他有一张年轻且还不错的面孔,尤其一双眼睛颇为出挑,锋利,明亮,在女帝面前,全然换成了崇敬。
“是。”他压抑道。
暗五退后两步,另一道年轻的身影跳了进来,恭敬一礼后,一开口,却是齐王麾下得力女官的声音。
女帝歪靠在贵妃榻上,发髻松散,随意插了几支钗,不施粉黛,听得入神。:,,.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