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燕子穆送走后,授课及教徒之余,陈修洁对江湖大事便多了几分关注。
朝廷出手,雷厉风行又占尽大义名分,每每动手之前必先揭露罪行,如此一来,便是有江湖势力思及唇亡齿寒之理,欲要动手相助,也得再三思量,恐会污了自家名声。
只是江湖甚大,有欺世盗名之辈,也有真正光风霁月之家,于前者需施以雷霆手段,后者却不可平白无故动手,没有切实理由,名声污浊的就会是朝廷。
对此辈,朝廷先软语相劝,以大义迫之,望其能明局势,顺从朝廷所为。
若再不从,朝廷只好用计,先下旨意褒奖,令世人以为其已归降朝廷,江湖之上众人怨怼,其不从也无法。
这两策下来,八成以上势力已是归降朝廷,余下之辈,如何处理都无甚要紧,总归难以抗衡大局。
一载时间匆匆而过,江湖名存实亡,萧条败落,燕王颁布《九品武者制》,在各地设立武院,凡七品以上武者,必得入武院登记,受武院监督;凡四品以上武者,必得在武院挂职。
另外,除《九品武者制》外,朝廷又颁布针对武者的律法《约武法》,其中针对武者打架斗殴寻仇有极为严苛的规定,私下不得无故斗殴,否则无论是主动寻衅方还是被动出手方都有不同程度的处罚;若欲约战,需得向武院报备,若是生死战,更得有武院之人在场。
为防有些江湖武者不识文字,朝廷派出大量人手在各地宣讲《约武法》,武者入武院登记,更需抽查《约武法》相关条例。
各地武院遍地开花,护国武院分为前后两部分,前武院有约束当地武者之职,后武院有培养年轻武者之责。
鸿禧府护国武院院长燕允城忙得不可开交,但心情却分外愉悦,作为燕国第一所武院,鸿禧府护国武院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更何况他作为宗室子弟,见到江湖终于被朝廷收服,燕允城怎能不喜。
待将武院扩建之事忙碌妥当,燕允城收到从东都传来的一封秘旨,他思量片刻,前去拜访陈修洁。
他来到陈修洁的院落之中时,便见纪茂正在院中空地之上打拳,一年时间过去,这小胖墩变化极大,身形抽条不少,显出少年郎的俊秀来,看去与其父更添两分相似。
见到他到来,纪茂收了拳,端正一礼道:“见过院长,院长可是来寻师父的?师父正在书房之中,可要学生前去通禀?”
受陈修洁影响,纪茂也不甚喜欢仆从随身,故如今这院中并无仆从侍奉。
燕允城点头:“有劳纪小郎了。”
陈修洁正在书房之中与燕子穆写回信,一载过去,燕子穆仍在南端县中,因他进步不小,燕王来书令他再呆两载,若能在三年一度的官员考评得“上”评,便允他回东都。
这对燕子穆来说实是不小考验,一来他年少,二来他自幼高居上位,不食人间烟火,三来他是被秘密送往此处,从前围拢在他身边的幕僚无一人跟来,为安全计,也不可随意暴露身份,召他们前来。
这三重难关在前,燕子穆起初过得甚是艰难,若非陈修洁时常指点,他又在南端县中竭力挖掘出几个可用之人,只怕一载都难以坚持。
燕子穆此番来书问的是南端县中县豪一事,他此前为站稳跟脚,借了南端县县豪之力,且几位幕僚之中也有大半出自那几家县豪,如今县内局势初平,当清扫枯枝败叶,县豪首当其冲,燕子穆心下迷茫,难以下手。
若行事,便是卸磨杀驴;若不为,县豪盘踞多年,于县中弊大于利。故而燕子穆来书求问当如何做。
陈修洁徐徐磨墨,握笔提袖,在纸上缓缓言道:“若有县豪罪大恶极,从里自外腐朽枯败,无需手软,除之以后快;反之可予一次机会,令其家主清理门户,并捐献大半家财于县中,修路引商,造福百姓……”
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他放下笔,耳畔传来燕允城的声音。
纪小郎?
陈修洁莞尔一笑,真是熟悉的称呼,只是昔年纪小郎早已长大成人,为人父为人夫为人臣子,顶天立地,今日纪小郎正茁壮成长。
他一弹指,将门户打开,对外道:“不必通禀,燕院长,请进来吧。”
待燕允城迈步进来,陈修洁已用内力烧了一壶茶水,护国武院在燕王心中颇有份量,何况此处又有他的儿子和后辈子侄,每年送来的赏赐着实不少,茶香袅袅,是为上品。
燕允城眼前一亮,接过他递来的茶水,在鼻端一晃,羡慕不已:“这茶我才得了三两。”而陈修洁这里至少翻了一倍,可见二人在燕王心中孰重孰轻。
陈修洁对他似乎拈酸的话置若罔闻,一杯茶下肚,便问起他来意。
“确有一要事,”燕允城正容道:“各地武院初建,恐当地江湖残余势力顽固,王上下旨秘封我为巡查特使,巡查各地武院,以防被当地江湖残余势力所把控,此行短则一二载,长则三五载,我去后当有人为代院长——”
他说着,眼神飘向陈修洁,含义不言自明。
陈修洁恍若未觉,巡查特使不是谁都能做的,既需实力超群,有碾压之力,又要熟悉武院结构,以免被人蒙混过关,燕允城属后者,前者当另有人同为巡查特使,不过便有人相助,这也不是什么轻松差事,若是办成,功劳不小。
燕允城前年已封了郡王,若能做成此事,积累几年功绩,难说不能晋亲王爵。
想罢,陈修洁对他举杯,以茶代酒,祝贺道:“祝院长此行顺遂,早日功成。”
燕允城:“……”
我是缺那一两句祝贺的人吗?
见他对自己的暗示视若无睹,燕允城无奈又佩服,就没见过这么不图名利的人。
他举杯回了一礼,只好退而求其次,“我走后,教习崔际中可为代院长,只是崔教习实力稍弱,资历也稍浅,若遇难平之事,还望陈教习不吝相助。”
“这是自然,”陈修洁过惯了清静日子,自然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又闲聊了一会儿,燕允城悻悻离去。
陈修洁坐着饮了会儿茶,将窗户打开,朝窗外树上的白鸽招了招手,这鸽儿羽白体肥,陈修洁常疑心它路上会不会被贪吃的人捉了去,不过幸好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
将信绑在白鸽腿上,送它离去,陈修洁指点了外面打拳的纪茂几句,又悠哉回了书房看书。
……
晃眼两载,东都。
燕王似有所觉,又一次挣扎着醒来,看一眼围在床前的众人——王后、长子、次子、三子、幺女……
“都回来了,”他伸出手,抓住三子,吩咐内侍:“取圣旨来。”
那是一封早就写好的旨意,只等三子归来,便可宣读。
燕子穆泪流满面。
燕王有许多话想讲,他登基近二十载,做成了先辈未完成的伟业,他的政治理念,他的老臣,他的子女,他的孙辈,但最后,他只交代了三子一句:“太子,燕国交给你了。”
他交托的不止是一个位置,更是一国百姓,泱泱大国,数百万百姓的命运。
“王后,”他挥退所有人,只留下自己的妻子,最后时刻,他不是君王,只是一个人的夫君。
国丧的钟声在东都上空回响,直至传遍整个燕国。
鸿禧府,陈修洁得到消息,怅然若失,他难以抛却燕王的身份将他单纯视为知己,但无可否认,燕王是他较为重要的一个朋友,友人故去,他心生伤感。
国丧三月,新王登基,一切欣欣向荣。
……
又五年,燕王欲对别国兴兵,纪茂前来辞行。
陈修洁并未阻拦,国内早定,武者不可强压,只能对外宣泄,也即对外兴兵,燕子穆能强压到此时,可见他行事沉稳手段不凡。
他只叮嘱道:“战场非一人之力可逞能之地,切记沉稳,不可冒进。”
十多岁的少年英姿勃发,认真将他的教诲记下,在地上恭敬叩首,拜别离去。
陈修洁目送少年远去,他坐在树下,望老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觉自己与它一般。
“我老了,”他对系统感慨。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已过不惑之年,离知天命也不远了。
战争轰轰烈烈,无数闲极无聊的武者响应朝廷号召投身军伍,一位位学生来向陈修洁辞行,他微笑着送别他们。
捷报频频传来,陈修洁手中有学生升职的喜讯,也有学生战亡的丧讯,前者他送去贺礼,后者他派人寻到他们的家人给予安抚。
又三年,兰夫人来书,兰子翁病故,她将家业交给儿子儿媳,独自在灵堂中枯坐三日,第四日,她也去了。
陈修洁下山参加他们夫妻的丧礼,他们夫妻情深似海,不能同日生,也未能同日死,但总归生同裘死同穴,不负恩爱一场。
又一年,牧一宝突然来了武院,原来他心有所感,自觉时日无多,想来见他最后一面。
陈修洁与他聊了半日,趁他不注意为他把了脉,他幼时吃了太多苦,少年时日夜苦读,后来入仕,也不曾有一日放松,殚精竭虑,已呈油尽灯枯之像。
归去不足半月,牧一宝之子前来求见,言牧一宝已逝。
陈修洁去他灵前吊唁,他在这世间的故人,又少了一个。
又五年,纪高轩辞官,携妻归隐,搬来武院与陈修洁做起了邻居。
纪高轩除了年轻时吃了些苦,此后的日子过得都很舒心,与妻子宁氏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拜陈修洁为师习武,后入军伍,战功赫赫,到今时已可称一声大将军。
次子最像他,继承了他读书的天分,及冠之年参加科举被点为探花,如今已外放为官,前途光明。
爱女纪有仪最受他们夫妻宠爱,既纵她舞刀弄棍,又容她走南闯北、大龄未婚,反正凡事都有他们夫妻撑着。
陈修洁也很喜欢纪高轩的这个女儿,纪高轩夫妻去后,他也时常看顾纪有仪,几乎将她当成了自己半个女儿。
纪有仪二十八岁那年终于寻得一如意郎君,愿意婚嫁,陈修洁亲自出面,以大宗师即一品武者之尊为她主持婚仪,挡住四方谣言蜚语。
又两年,陈修洁七十岁,古稀之年。
他给燕子穆、纪茂、徐文州等曾经的学生们各自去了封信,最后尽一次为师长的职责,又给纪家、兰家、牧家等故人之子去了信,表达为长辈最后的关怀之情。
最后,他在树下躺至天明,于天光初晓之时,破碎虚空。:,,.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