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愿得我身如舟楫,得渡常世苦厄人。
【一】
雪山寺佛子下山的那一日,林间的秋霜催红了枫叶,打熟了银杏,一阵风过,灿金的嫣红的落叶纷纷而下,铺了一路,有如织金的红锦,蜿蜒迤逦,直铺到视线所不及的远方。
“宗慧师叔,这么早就下山啊?”
有挑水的弟子见了他,单手行了个礼,语气轻快地同他打了个招呼。雪山寺上下都很喜欢这个一本正经的小佛子,有些入门不久,尚且不够沉稳的弟子见了他还要笑着打趣两句。
“宗慧师叔是要去做什么?我记得住持近来没有安排人去化缘啊……”
“我有些事要做,我自己下山,你们不要跟过来。”
小和尚背着手,一脸小大人的模样,只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配着他圆头圆脑的小模样,越发显得天真可爱。
至少那名挑水的年轻弟子就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他放下肩上挑着的担子,双手合十,恭敬又促狭地冲小和尚行了个大礼。
“那我就祝师叔一路顺风。”年轻和尚说着说着自己先撑不住笑了起来,“对了,宗慧师叔记得早些回来吃饭,今天是三师叔下厨,他的手艺那么好,错过未免可惜了。”
“知道了。”
小和尚转过身去,背对着年轻的弟子摆了摆手,继续踏着落叶往山下走。
落叶蝴蝶一样飘落,年轻的弟子看着小和尚一边走一边伸手接了一片黄叶,拈在指尖转来转去的模样,忍不住摇头失笑。
“真是小孩子。”
他口中的小孩子一边转着黄叶一边走远了,因为他的脚步很轻松,所以那名弟子也没有察觉——
佛子宗慧说的是“知道了”,而不是平日又清又脆的一声“好的”。
山路曲曲折折,小小的和尚走得很轻快,却也很稳当。这条小路他惯来是走熟了的,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跌跤。
不过每一次走在这条山路上,他都会觉出几分新奇来。
四季,四时,山上都有这样那样的好风景可以看,每一天的花都和昨天不一样,今日遇到的鸟儿明日不一定还会遇到,前些日子从树梢上跳走的松鼠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了。
宗慧很明白世事无常的道理,便也学会了将每一次踏上这条路,都当做踏上一条新路来对待。
若是春日,当能看到绒绒的春草,绿得鲜嫩可爱,让人想要把手放上去摩挲一下,可惜这样翠生生的新草只有短短半个月的光景,很快就像人的童年一样,一晃眼就结束了。过了那段时日,褪去了稚嫩的青涩,抽长了叶子,长成更浓郁也更坚韧的模样,那时看来虽仍有一番趣味,却不似初生之时葱茏可爱。
若是夏日,道路两旁自是开满了繁茂的野花,缤纷锦簇的交错在一起,不经修剪,杂乱而随意地纠缠着盛开着,一点也不规整,更不井井有条,满眼都是纷乱又绚丽的花色,反倒多出几分高门大户所没有的野趣来。蝴蝶和蜜蜂也飞来飞去,倒像是空中的野花,有种别样的生机和趣味。夏天的时候这条路总是很香的,他走在这里,时常会去猜哪一段的香属于哪一种花。
若是冬日,这条路就会有些难走了,泥土和岩石都在雪水中加深了颜色,有时还会结起冰壳来,那时走路就要格外小心才是,否则免不了要跌个大马趴。他刚上山那两年的冬天,可没少从山路上叽里咕噜滚下去。要不是修真之人身强体健,难免会摔出点七零八碎的毛病来。
不过冬天也有好风景,皑皑白雪堆积起来,不管是远看还是近看都很是漂亮,他每次走在山路上都忍不住要分心看雪,若是遇到晴天,还能看到树木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投下淡蓝的影子,那是很美丽的。
虽然现在不是春天也不是冬天,不过,秋天也有它自己的意趣。就像今日,他一路行来,可以在山风中嗅到落叶的香气,也能在林间看到松鼠跳来跳去,从笼着黄叶的银杏树的枝桠上,跳到还挂着枯叶的杨树的树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光是听着就觉得很愉快。
除了落叶的香气,还能闻到其他成熟的果实的香味,小和尚循着甜香找到一株野苹果树,双手合十对这棵果树行了一礼,这才摘下两枚熟透了的野苹果。
之所以摘下两颗,是因为今日他还要去见一个人。虽然不方便带什么礼物,不过,倒可以分一枚苹果给他。
小和尚将一枚野苹果在衣襟上擦了擦,咬了一口,顿时酸得一张小脸都皱在一起。不过浪费终究是不好的,他只好一边慢悠悠地往山下走,一边小口小口地咬着果子。
待到山路已走到了尽头,他才回过头去,最后一次重看了一遍这座巍峨的高山。
他知道,自己已经永不会再返回这片山林。
这是最后一次了。
【二】
雪山寺佛子下山的时候,没有同那些同门的师长弟子们告别。
生老病死皆是世间常事,每个人到世上都不免要走这么一遭,所以也无需特意去告别。他自然地接受其他人的生死,也接受自己的死生。在年幼的佛子看来,死亡是每个人都应去的归宿——除非得证大道,跳脱六道轮回之外——但这个机会,在一万年以前,就已经被他亲手放弃了。
一个人到了这尘世上,既是静悄悄的来,也应当静悄悄的走。
所以他一个人下了山,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做什么事。
虽然,这应当是最后一次了。
与规矩严明的兜率寺不同,雪山寺内对弟子的规训并不严苛,除了晨课与晚课,你要如何修炼都随你自己的意愿,并不强求。
雪山寺的佛法寻求的并非经世之道,而只求自渡与渡人。所以寺中并无森严等级,寺内僧侣之间与其说是上下级的关系,不如说是寻常的亲友。就算是外界所说的“看得和眼珠子一样”的佛子,其实也不曾被多么严格的管束过。
是以,佛子宗慧只是对主持说了一句“我有事要下山”,便离开了雪山寺。他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对寺内的僧侣们来说,这只不过是年幼的佛子又一次心血来潮,他平日便不时离开寺里去山下逛逛,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便是今日掌勺的三师叔听了,也只是用炒勺敲一敲铁锅的锅沿,笑着说一句“臭小子,又溜出去玩……算了,晚上给他单独留一份饭菜就是”。
谁也不知道,他这一次下山,便再也不会回来。
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正慢悠悠地走在路边,他走了很远的路,那枚野苹果又实在是太酸,弄得他现在都口舌生津。抬头见了一间茶馆,他便凑过去向小二讨一碗清茶喝。
“小师傅又来化缘啊。”
这名小二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和尚,见他来也不意外,笑呵呵地伸出手在他圆滚滚的小光头上摸了摸,却被一本正经的小孩子拨开了手,板着小脸严肃地看着他。
“和尚的头不能随便摸的!”他气鼓鼓地说。
“好好好,是我错了,小师傅原谅则个?”
那小二双手合十,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倒是自己先被逗笑了,将褡裢往肩上一甩,便要转身进到茶馆里去。
“还是一碗清茶对吧?等着,小师傅,咱这就给你满上——”
宗慧小和尚虽然还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却还是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双手合十安安静静的等着,那认真到可爱的小模样引起不少茶客们善意的笑声。
不多时,小二便端着一大碗清茶走了出来,往小和尚面前一递。
“小师傅请吧。”
小和尚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家茶馆里化缘,小二也不是第一回见他。出于对这孩子的偏爱,小二特意将茶水装了满满一碗,比给旁的客人都要多一些。
秋日虽然已颇有些清凉,但这样的日头下也难免晒得人发昏,茶是凉的,光闻着就让五脏六腑里的燥意平息下去。
“多谢施主。”
小小的佛子双手合十,郑重地鞠了一躬,这才捧过了茶碗,凑过去咕嘟咕嘟喝起来。
这只是路边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茶馆,自然也上不出什么好茶。还飘着些黑色茶梗末子的粗茶盛在粗陶的大碗里,一文钱一大碗的茶水,滋味自然说不上有多么好。佛子却喝得很认真,喝了大半碗之后,他放下茶碗,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回给小二。
“谢谢施主。”他又认认真真地道了一次谢,抬起头来看向这名店小二,“我可以在你这里呆一会儿吗?我在等人,他还没有来,我要等他来了再走。”
“当然可以。”小二扬起笑脸,侧过身把人往店里引,“外面日头这么大,你在店里等吧,掌柜的出去收账还没回来,我想他不会介意的。”
这的确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只是小和尚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拒绝了。
“多谢施主的好意,但是不必了。”他摆了摆手,“我要等的人应该很快就会到,他来了我们便走,不好耽误你们继续做生意。”
小二还想再说什么,但小和尚已经低头行了一礼,他也不好再说下去。只是见这么一个小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铺子外面,他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忙里忙外转了几圈,把客人们要的东西都招呼好以后,他左思右想,还是拖了一条长凳出去,给正在屋檐下避日头的小和尚摆上。
“就算要等人也没有就这么干站着等的道理。”他麻利地擦干净了长凳,往小和尚的方向推了推,“好了,小师傅你就在这坐下——再跟我客气我可就不高兴了。”
“这……”宗慧小和尚愣了一愣,到底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好的。”
小二嘿嘿一笑,为小和尚没有再谢来谢去和他客气感到高兴。刚巧又有别的客人进了铺子,他连忙一甩褡裢,笑呵呵地迎上去,忙前忙后地招待起来。
那条长凳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还是有一点高了,宗慧小和尚双手撑着凳面坐上去,两只小短腿慢悠悠地晃来晃去,他知道自己还要等好一会儿,于是便用两只手撑住脸颊,手肘支在膝盖上,睁着一双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城镇总是很热闹的,尘世间的喧嚣也带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市井人家到处都传来这样那样的响动,这样那样的香味。
街边有人在叫卖水果,黄澄澄的梨子,红彤彤的柿子,不管是哪个看起来都十足的诱人。梨子个个又大又圆,结实得让人能想象它咬在嘴里的爽脆。柿子熟得透了,在阳光下越发红得通透,一个个饱满得像是要撑破薄薄的表皮,流出蜜一样的果浆来。
卖果子的老爷子虽然脊背佝偻了,头发也花白了,人倒是还很精神,拉长了嗓子喊着“秋梨子诶——熟柿子咯——”,有人来买,老头便放下担子开始和对方讨价还价,那精神矍铄的样子全然看不出他已是六七十岁的年纪了,这买水果的也是个口齿伶俐的,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从佛子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几个小孩在大街上嬉戏打闹,招猫逗狗,不小心打碎了邻居家窗台上的瓷瓶,房里顿时传来一声“哪家的兔崽子”的河东狮吼,几个小孩顿时僵住了,慌了神地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道是谁先起头喊了一声“快跑”,顿时一哄而散。
可惜他们跑得还是有些迟,屋里的中年妇人已经追了出来,头发乱糟糟的用一只簪子挽着,提着一只鞋就要追打他们。几个小孩吓得吱哩哇啦乱叫,鞋子都要跑掉。到底还是有一个落了单,被妇人追上了,那鞋底子高高扬起来,落在那屁股上时却还是下意识放轻了一点力道,打出要响不响的一声“啪”。小孩子顿时呜哇大哭,一时之间,骂声、哭声、周围人劝架的声音交织成了一片,显出几分粗俗却也鲜活的热闹来。
许是被这动静吵到了,街边的屋子上方忽然有人推开了一扇窗,有少女一边梳头一边向外张望,她手里的梳子蘸了桂花头油,在又黑又密的长发间穿梭,将有些毛乱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不多时就在她灵巧的双手里结成了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
那少女用红绳将发辫一扎,满意地往身后一甩,撑着窗棂往外看去,收获了几个或欣赏或暧昧的眼神之后,这才笑着骂了一句“看什么啊死鬼”,把窗户一合又进屋里去了。不多时,便又传来噔噔咚咚的脚步,原是她提了一只篮子出来,要去街那头买条鱼,再买些豆腐。
一切都是这样的鲜活,这样的热闹,有几分粗鄙,却也无比真实。
小小的佛子远远的看着,不由得也微笑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不会在这副图景之中,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过上这样的生活,但只是这样远远的看着,也令他心中生出许许多多的欢喜与欣慰来。
一万年来,他所为之付出的,他所努力守护的,就是这样的人世。
他们能这样在这里笑着,闹着,生活着……那他曾经做过的一切,将要去做的一切,就都是有意义的。
【三】
小和尚等的人,一直到日头开始西斜,才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他来的时候,佛子的膝上已经堆了一座栗子壳和蚕豆壳的小山了。小小的和尚正啪嗒啪嗒地剥着花生壳,感觉到那道剑气时还不由得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慢了一慢,才把剥好的花生塞进嘴里。
这座城镇坐落于雪山寺附近,是以,镇上的百姓对僧侣总是很尊敬的。看到这样一个小沙弥坐在茶馆门口,来往的行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有些带孩子的父母还忍不住露出慈爱的笑容来。茶馆里的客人要走的时候,还忍不住要给这小和尚一把花生蚕豆什么的,堆着堆着,就堆了这么一座小山。
来人在三步之外停下,静静等着小和尚吃完那把花生。他素来很有礼貌,也从来不缺乏耐心,只是很少有人能在他的注视下保持从容,照旧地做自己的事。
因为他是陆迟明。
魔尊陆迟明。
三日之前,他弑父杀母,血洗空桑,堕魔后杀害剑阁阁主……种种匪夷所思的惨事已传遍四海八荒,人人提起他的名字都不免弃若敝履,同时更不免噤若寒蝉。
这样一个大魔头站在自己面前时,无论他如何的沉静平和,也没有几个人能吃得下东西。
只不过,雪山寺佛子便是这寥寥数人中的一个。
他吃完了剥好的花生,拍了拍手,把手上的碎壳沫子都拍掉,这才伸手去衣袖里拿什么东西。手伸到一半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收回来,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确定手都擦干净了,这才从衣袖里拿了一个野苹果出来,递向陆迟明。
“你要吃吗?”他问。
陆迟明看了那个野苹果一会儿,方才伸手接过。
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野果,半熟的果子带着浓郁而又青涩的香气。向阳的一面已经红了,背光的一面倒还透着些青。他将这个苹果握在手里,并不急着吃,也没有要丢掉的意思。
佛子已经将没吃完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他从长凳上跳下来,拍拍膝盖和衣摆上的碎渣。再抬起头来时,他看着陆迟明安静站在那的样子,有些意外地扬起了眉毛来。
“你不吃吗?”他问,“这是山上的果子,我特意给你带的,你不吃一口试试吗?”
陆迟明看了他一会儿,又看看手里的野苹果。
果子只是普通的果子,没有破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地方,既不是灵果,也不是毒药。雪山寺佛子特意将这枚果子带给他,或许只是因为,这是山寺附近的野果,佛子今日要来见他,正巧见到了,便想要将它带来给他尝尝。
陆迟明到底还是张开口,在这枚野苹果上轻轻咬了一口。
宗慧小和尚:“……”
陆迟明:“……”
小和尚睁着大大的眼睛,眼巴巴地把他望着。
陆迟明拿着小小的果子,不明所以地回看他。
宗慧小和尚:“你……”
陆迟明:“嗯?”
“你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啊!”
小小的孩子气鼓鼓地看着陆迟明,有些不满地抗议起来。
“什么……”
陆迟明越发迷茫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佛子在说什么。
重申一遍,他很肯定这个野果里没有毒,没有诅咒,也没有术式。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再普通也不过的果子。
陆迟明不明白为什么佛子会突然闹起脾气,指责他怎么都没有反应。
他应该有什么反应?
“那个果子明明能酸掉牙!”佛子抱怨起来,“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的!”
陆迟明了然。
“抱歉。”他诚心诚意道起歉来,“我尝不太出来酸味,所以没有什么感觉。让你失望了,真是对不住。”
“……”
雪山寺佛子沉默下来。
小小的孩子仰着头看他,不知道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出了什么,那种孩子气的神情慢慢从他脸上退去了。
“天人五衰?不……应该是炼剑的代价。”
佛子稚嫩的面庞上,显出不合年纪的通透与悲悯来。在旁人看来,有如神佛一般。
他抬起眼来,凝视着眼前的男人,片刻之后,面上流露出一抹深切的哀悯来。
“不只是味觉,你的触觉和视觉应当都出现了损伤吧。听觉的反应也很迟钝……痛到已经听不清别人说话了吗?”
陆迟明静静看着他,有如青莲花瓣一般的眼目依然是温和的,不悲不喜。
“还好。”他淡淡道,“痛得久了,现在已经不觉得痛了。”
佛子看着他,片刻之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罢了。”他说,“现在说这些都已经为时已晚。”
陆迟明也点了点头:“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此处人太多。”佛子环视左右,率先朝另一个方向抬起头来,“我们换个地方再说吧,不要打扰别人正常做生意。”
正如佛子所言,这对古怪的组合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虽然陆迟明的表现一直很温和,但无论是他周身的威压还是那双血红的眼睛,都令旁人噤若寒蝉。茶馆里鸦雀无声,有些承受能力差的客人已经抖得筛糠一般,用尽全力才没有当场尿了裤子。
陆迟明抬起眼来,殷红的双目在四周淡淡一扫,被其然到的人惊恐得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他却没有看任何一人,只是再度轻轻颔首,算是应承了佛子的说法。
“也好。”他道。
雪山寺佛子双手合十,再度对茶馆里的小二鞠躬道了一声谢。
“我等的人已经到了。”他说,“多谢施主收留,就此别过。”
而后,秋风骤起。
滚滚红尘随风飞扬,一时之间没有人能睁开眼来。
待到风静尘息,众人探头望去,这里居然已没有了任何人。
只有激荡而起的尘埃,还在缓缓落地。
在方才小和尚坐着的地方,一片金黄的银杏叶,静静躺在长凳上。
如同一只已死的蝴蝶。
【四】
佛子宗慧正与陆迟明在纯白的花海之中对坐。
这世上可曾有比冰更清,比雪更白的花?
唯有优昙婆罗。
雪山寺之所以得名为“雪山寺”,不只是因为它地处高远,位于连绵的雪岭之间,更因为它的腹地,有一大片比雪更清的优昙婆罗花海。每隔一百年,优昙婆罗盛放之时,远远望去都如同一片纯白的雪海。
优昙婆罗百年一开,如今并非花季,然而,当佛子踏上这片雪岭之时,深埋在雪下的花种便迫不及待地舒展了自己的枝芽,争先恐后地为他盛开。
花的清光压过了雪光,连绵地向着远方盛放,唯有盛放可以形容这一景象——起初,只有零星的几朵白花,而后,盛放的花朵在转瞬之间化作汹涌的海洋,淹没了这一片雪原。花开的姿态,本身就如同一次盛大的烟火。
连雪也不忍心、玷污了这纯白而明澈的美。花的海浪急切而又竭尽所能地盛开,迤逦到雪岭的最深处。
若是有人从远方遥望着这样的美景,怕是只会觉得惊艳万千,却找不出任何文字可以描摹吧。
又或许,这样的景象,原本就不是人言所能描摹。
花海之中,积雪之上,却未曾留下任何痕迹。无论是佛子宗慧还是魔尊陆迟明,都不曾踏伤一花一叶,不曾踏雪惊尘。
那是圣人才会拥有的德行,是圣人才会拥有的修为,然而这两人,却都理所当然地践行了。
“陆施主方才说,‘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是吗?”
年幼的佛子抬起眼来,那双澄澈的眼瞳注视着陆迟明,良久,他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不合年纪的苦笑来。
“我以为,还是有意义的——请听我一句劝告吧,陆施主。”他双手合十,口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事已至此,我已无法回头。”
陆迟明看着他,面上也浮现出一丝苦笑来。
“佛子今日既然来见我,便应当是已经知晓了一切。你也应当知晓,‘星象已变,浩劫将至’。如今归墟大阵已破,除此一计之外,已再无他法可想。”
星象已变,浩劫将至。
那是昆仑墟太华长老希夷所作出的预言。
那位旧日的神祇拥有能够看清世间万事万物因果的眼睛,是以,他所作出的预言绝无一分虚假。
雪山寺佛子在这一万年间转生的次数已不可计量,作为继承宿世因缘与记忆之人,他自然也知晓这天地的秘辛,知晓希夷为何会作出这样的预言,也知晓陆迟明为何会作出那样的行动。
陆迟明说的并没有错。
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然而……
“陆施主,你杀戮太过了。”佛子的面上浮现出些许悲悯之色,他望着陆迟明,神色复杂难言,“这一万年来,并非只有你一个人想到了这法子,也并非只有你一个人拥有实力将其付诸实践。但他们谁都没有这样做,你可知为何?”
陆迟明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他方才移开了视线。
“因为他们无法了断尘缘。”他说。
“因为他们依然是人。”
佛子望着魔尊,声音里透出些许悲哀之意。
“陆施主,你不该忘记了,你是人,并不是神。”
即使是真正的神祇,也无法做出这般残酷的伟业。
无论是白帝少昊,还是鹿王希夷,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一条更为温和、牺牲也更少的道路,白帝选择永葬归墟,希夷选择远望人世。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强迫任何人为此牺牲,也不希望有人会强迫他人为此牺牲。
“即使是真正的神明也不会这样做出这样残酷的选择。”
佛子告诫他。
“一千二百年前,鹿王希夷之所以弃绝人世,便是因为人族背弃了妖族。在那之前,人族与妖族为了度过浩劫,在希夷的主导之下达成了同盟,然而,为了度过眼前的难关,人族做了绝不可以做的事。”
那是绝不会被允许的背叛。
那是人族历史上最为肮脏也最为黑暗的一页。
“自那之后,人族与妖族的结盟破裂,虽然度过了当时的难关,但是却招来了妖族一千二百年的报复。东海三家为了守护归墟血战千年,期间又有多少悲剧与血泪?无论是灵山覆灭还是归墟被破,皆是一千二百年前种下的苦果。”
雪山寺佛子闭上了双眼,宿世轮回以来,他不知见证了多少悲剧,其中最为凄惨也最为让他痛悔的,便是那名友人的堕落。
兜率寺的大罗汉,大慈大悲的大悲和尚。
他们曾经是佛法上的知己,是可以清谈雄辩的朋友,雪山寺佛子曾经将自己的秘宝空山印送给大悲和尚,而大悲和尚也曾经不顾兜率寺内的阻拦将回春诀授予他,希望能借助雪山寺佛子之手将其变成任何一个无名散修都可以修习的寻常法术。
“回春诀这样的法术,不该成为一门一派所独有之物。”
那时,面目慈和的大悲和尚口诵佛号,如此对雪山寺佛子说道。
“我希望这个法术可以为任何一个修士所习得,就算是资质浅薄、灵力微少也好。我希望所有修士都可以修习回春诀,这样一来,一定会有更多人因此得救。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如今已堕落为烦恼魔的大武僧,曾经是一个为了尽可能多救一个人而不惜对抗一切的男人。
他比谁都要憎恨人族,比谁都更加不能原谅他们。他对人族的憎恨与厌恶,甚至超过了妖族——不如说,正因为他是人,才会变得比谁都更加厌憎于人吧。
没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让佛子感到悲哀的了。
如今已经没有人会再提起了。
最初,比起兜率寺的戒律院大武僧,人们更多的怀着憧憬与崇敬,称呼大悲和尚为“圣僧”。
“鹿王希夷对人族的所作所为大感失望,于是弃绝人世;兜率寺的圣僧大悲与灵山的神女巫真接连入魔;妖族与人族第一次血战之地,怨气与死亡交叠,呼唤出了本不应存在于世的‘死魔’……一千二百年间,诸多惨剧,诸多罪孽,都是昔日人族为图一时便利而酿下的苦酒。”
雪山寺佛子历数着这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望向陆迟明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悲悯与哀切。
原本是为了救人而采取的非常手段,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害死了数也数不清的人。
“世间诸行无常,皆有因果。切莫过早做出‘别无他法’这样的论断,种下恶因,也必得恶果。无论如何,死在你手中的许多人都是无辜的,这般罪业一旦坐下,只会结出更为可怖的恶果。陆施主,即使出于何等崇高的目的,也万万不可失了对生命的敬畏之心。”
佛子宗慧低声道。
“没有哪条性命是可以轻率牺牲的,如今回头尚且来得及。”
风拂过雪原,掠动一片纯白的花海,在优昙婆罗幽雅的香气之中,陆迟明沉默着,那双如同青莲花瓣一般的眼目垂了下来,良久,那张苍白的面庞上才慢慢浮现出一抹微笑来。
血红的眼眸望向雪山寺佛子,倒映出那张童稚的面庞。他没有驳斥对方的想法,只是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佛子所言甚是。”
然而在这之后,他却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那句话。
“事已至此,我已无法回头。”
他站起身,挚出了那通体玄黑的魔剑。剑身上一线猩红,犹如流动的血。其上缠绕着极为骇人的灵力,比起昔日白飞鸿在东海面对这把剑时,那灵力变得更为精纯浑厚,纯粹到了无可比拟的可怖境地。
仅仅只是在这里拿出来,空间都会发生细微的扭曲,无形的风也似乎被剑身上磅礴的剑气撕裂,优昙婆罗的花海震颤起来,飘动的花瓣尚未近身,便已被无时无刻不向外逸散的剑气卷得粉碎!
在飞散的花与雪之中,雪山寺佛子合上眼,双手合十,再度颂了一句阿弥陀佛。
“陆施主,请不要再说‘无法回头’这样的诳语了。”
他再度张开眼睛时,目光清明一如新雪。
“无论何时,无论何人,若想回头,都可以回头。”
陆迟明持剑而立,被魔息侵染成猩红的眼眸也静静注视着他,良久,才再度颔首。
“佛子所言,迟明记下了。”
他看着眼前的孩童样貌的佛子,须臾,方才发出了一声轻叹。
“不同我动手吗,宗慧法师?”
小小的佛子依然双手合十,面上浮现出一丝静谧的微笑。
有如天上莲花一般的微笑。
“不。”他轻声道,“这原本就是我的宿命,死在归墟,还是死在陆施主手中,本就没有任何分别。”
他抬起眼来,双目依然没有一丝畏怯,也没有一丝怨憎。
“陆施主,我只有一个请求。”他轻声道,“雪山寺诸人的修为并不及我精深,在杀我祭剑之后,请不要再对他们出手。”
是了,这原本就是他今日下山的目的。
陆迟明一定会来杀他,宗慧很清楚这一点。
因为他是雪山寺佛子,因为他背负着佛子的宿命和修为,因为那些汇集于他一身的功德与造化……因为一万年前,最初的佛子、最初的自己向白帝少昊所发下的宏愿。
——欲证此身,当须久远度脱一切受苦众生。
——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
——未来永劫,终不言悔。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位佛子曾经一度触及过那不可言说的“道”。
然而,正因为曾经触及过大道,抵达过真理,他才会发下那般誓愿。
他愿学“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萨,救渡一切苦厄之众生。
在此之前,他绝不独自跳脱于六道轮回之外。
“愿得我身如舟楫,得渡天下苦厄人。”
除却为大悲和尚误杀的那一世,他将轮回的每一世,都献祭在了归墟的祭坛之上。
因为他是佛子。
因为他背负着佛子的宿命和修为。
因为那些汇集于他一身的功德与造化。
……
因为他,可以做到。
只是,纵然是几乎抵达了神佛的境界的魂魄,也终究经不起这么多世的转世轮回。
他的灵魂,几乎已经在这样漫长的轮回与献祭之中消磨殆尽了。
距离上一次转世,已不知过了多少个百年。
而这一次——佛子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道,到这一步便结束了。
佛子对此并没有悲叹,也不会感到懊悔。他原本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白帝也曾经告知过他这般行径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他是在知晓一切的前提之下,发下了这般誓愿,并且为此踏入轮回。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地方。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
佛子想,只有没能救渡更多苦厄众生这一点,让他感到遗憾。
要是能活得更久一点就好了。
他想。
在抵达那个终将到来的终点之前,要是他能帮助更多人就好了。
而且,他稍微有一点……仅仅只是一点点的……对这个常世的留恋。
四时的山景。
游历时遇到的人与事。
山野间的小兽、天空的飞鸟、水中各式各样的游鱼……他想要同它们多说一些话。
尘世的喧嚣总是那样热闹,虽然不能融入其中,但只是远远的看着,他也会感到一点点温暖和幸福。
要是能在这片美丽的天地之中,留得再久一点就好了。
‘会执着于这些身外的声色,我也是背离了佛道的奥义啊。’
小小的佛子这样想着,须臾,又露出了一丝浅笑。
‘罢了,如此也好。’
【五】
利剑在一刹那间,便洞穿了那具幼小的身体。
灵府也好,心脏也罢,都在这一剑之中被粉碎了。
以万年与无数轮回计算的修为和灵力,尽数涌入那玄黑的魔剑之中,如同吸饱了鲜血一般,那剑锋红光大盛。
陆迟明拔剑,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
他的面色比来时更加苍白了几分。
他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死去的佛子。
许久许久,陆迟明垂下头来,单膝点地,行过一个大礼。
“感谢您。”
他轻声道。
优昙婆罗的花海之中,雪一样的孩子,也像雪一样安静的逝去了。
那张脸上犹带着天上莲花一般的微笑,一如生时。
作者有话要说:注:愿得我身如舟楫,得渡常世苦厄人。
我自己瞎编的诗,格律已经死了,不要在意。我写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这才是我当初为佛子想的最适合他的诗。
本章所引用的三句佛经“欲证此身,当须久远度脱一切受苦众生。”等,皆在113章有所翻译。有兴趣的可以重看一下。
回收136章的伏笔——“如今想来,这一千二百年来,吾等早已经自食其果。魔息滋生,魔道猖獗,死魔降世,巫山神女与佛修砥柱先后叛离正道……吾等所作所为,俱已招来果报。”
到此章为止,所有伏笔铺陈完毕。
下一卷开始进入解密环节。
该炸的都会炸,请诸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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