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白飞鸿持着剑,心中却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切都在她的视野之中灰败下来,万事万物都在这一刻失去了色彩,化作了某种更为纯粹而抽象的概念。
难以理解,不可捉摸。
所有情感与意欲都在这一刹那离她而去,她在这一刻明白了“荒芜”二字的含义。
那便是——失却一切意义。
白飞鸿这一刻,只觉得冷。
但是转瞬之间,连“冷”这种感触,于她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如同置身于静水流深之中,顷刻没顶的寂灭。
白飞鸿看见自己的剑锋上覆盖了冰霜,也看见自己的指尖凝结了霜雪,那寒意自骨髓深处透出,似乎连血液也凝结成冰。
冷到了极致,便也觉察不到冷。
白飞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看着死魔,目光中只余下纯粹至极的杀意。
为什么要杀她?
不记得了。
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
她扣紧了青女剑,深深呼出一口寒气来。
——魔与死,都不应当存在于这天地之间。
死魔深深地注视着她,那双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忌惮。
野兽会本能地畏惧比自己更危险的野兽,婴孩也会在感觉到危机的时候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一刻,死魔在眼前这名女子身上,感觉到了某种极端危险的气息。
曾经也有某个男人,给过她这样可怖而又明晰的预兆。
而这个女人的剑——她的剑——
死魔的视野骤然一片血红。
——那是雪盈川的剑意。
就在此时,白飞鸿的额心骤然一烫。
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存在灼伤一般,额心的红莲印中渐渐滴下一滴血来。
血珠滑过她苍白的面庞。
难以名状的色彩与线条填充了她的视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即使是空气中幽微难察的死气,在她的眼中也是纤毫毕现。过于清楚的视野超越了意识所能承受的极限,带来了无法形容的负荷,令眼球如同灼烧一般疼痛起来。
但在这时,疼痛也是某种证明。
只有活人才会痛。
白飞鸿的目光一凝,脱离了方才那种玄而又玄的境界。
不对。
她看着死魔胸前逐渐愈合的伤口,心中闪过一丝明悟。
用那种方法是杀不死“死亡”的。
与“死”相对的,并不是“杀”。
“杀”与“死”如同一枚钱币的正反面,再没有比这二者贴得更加紧密的存在。杀会带来死,死在呼唤杀,心怀杀意的剑招,只不过是在为死魔送上更多的死气罢了。
只要她心中还存在杀意,便绝不可能杀了死魔。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也许是被方才那一剑刺激到了,死魔的神态骤然变得疯狂,她死死抱住自己的双肩,指甲都陷进肉里,随着她的喘息在两臂上划动,挖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来,然而发狂的女子却浑然不觉,她只是圆睁双目,目眦欲裂,猩红的血丝从细小的裂口中滚下,透出刻骨的怨毒与狠煞。
“一定要杀了你,现在就杀,杀了、杀了、杀了你!!!”
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然而弥漫在林间的死气却响应着她的嘶吼,发狂一般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简直就像哭闹不休的小孩子一样。
白飞鸿提剑拦住袭来的阴影,心中忽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利刃翻转,剑光如雪,眨眼间已是一十三式挥出,将扑向她的阴影尽数粉碎在剑尖。白飞鸿翩然跃起,躲过了又一道从地下猛地咬向她脚踝的黑影。
不知为何,明明是生死一线之时,她却忽然分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很久以前,她倒在遍地残尸断肢之中,一边在死气中痛苦挣扎,一边在泥泞中仰起脸来,望向战场的中心。
说来也奇怪,白飞鸿明明连死魔的脸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她那时候的表情。
死魔在哭。
张大了血红的眼睛,用手抓挠着自己,疯了一样大哭着。
血一样的眼泪,大颗大颗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她哭得实在太厉害,完全不像一个大魔头,反倒像是一个小孩子。
只有孩子才会那样哭,一点也不顾及形象,也不知道要克制,那样毫不掩饰的放声大哭,毫不顾及旁人,大张着嘴巴嚎啕起来,双手抓得自己满脸满身都是血印子,哭得都要呕吐……却停不下来。
怎么都停不下来。
那时候的白飞鸿就在想,她可真像一个小孩子。
在哭闹到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之前,她绝对不会停下来。
白飞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说实话,直到现在,她也不是很明白。
但是,她却在方才那一瞬间,奇迹一般领悟了一个事实。
——死魔是不应该出生的生命。
她握着青女剑的手骤然收紧了。
只是这一次,她不是为了杀而挥剑了。
回春诀的灵气,代替了无情道的心法,覆盖在青女剑之上。
剑身不再透着霜雪般的寒意。
春江水暖,惠风和畅,冰雪无声无息地溶解,新草探出嫩生生的芽来,在明丽日色之下透出暖暖的绿,那绿意也染上了柳梢,又随着拂过细柳的春风染绿了一江春水。
磅礴的生机,只一刹那便覆盖了这方死的天地。
——生者的世界容不下死的存在。
剑光一闪而没。
这一次,没有血溅出来。
因为这一剑不是为了杀她,而是为了救她。
——尘归尘,土归土。死者也终将回归死的怀抱。
生机压制了死气,回春之剑度化了死的灾厄。
那新绿的剑意穿过重重死气,只一刹那,便洞穿了死魔的脏腑。
然而,她却没有感到痛楚。
那一剑来得太快,快到来不及感到痛楚。
那一剑也太过温暖,温暖到让她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死魔微微张大了眼睛,就这样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女人的手臂是柔软的,胸怀也是柔软的,这样温柔地环抱着她,几乎要令她想起某些遥远的回忆了。
实在太过遥远,也太不鲜明,模模糊糊的……最初的记忆。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好像也被什么人这样抱在怀里过。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她不记得了。
只是模模糊糊地,残留下来了些许印象,没有影像,没有声音,只有某种极为奇妙的感觉。
如今回想起来……对了,他教过她的。
那个词叫做“怀念”。
好怀念。
她在死的拥抱中,忽然这样想。
血的腥味漫上鼻端,如此熟悉的味道,让她感到无比安心。自己的血流了自己一手,暖暖的,黏腻的,缓缓从手中滑落的微妙感触,令胸口微微收紧,让死魔都觉得有些奇怪——她的血居然也是暖的吗?
她靠在女人的怀里,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血很温暖。
女人也很温暖。
趴在柔软的肚子上,趴在温暖的内脏里,挣扎着,却也被包容着……暖暖的,明明很快就会觉得冷了,但是这个时候,被女人这样抱着,她只觉得好暖和。
如此让人安心,如此不愿离去。
只要能被这样抱着就好。
她一直在找的就是这个。
不管挖开多少人的肚子,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东西……就是这个。
“娘——”
白飞鸿听见了一声模糊的呢喃,低下头时,只对上了一双大大的黑眼睛。
然而那双眼睛里的光已然黯淡下去。
死魔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呼吸。
离得这样近,白飞鸿清楚看到,她被衣领挡住的半张脸上布满了交错纵横的伤疤。
若是没有这些伤疤,她也应当是一个很美的人。
然而,在这一刻,那张可怖的脸庞上却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不是魔头,而是孩子的笑脸。
她终于回到了死的怀抱。
白飞鸿收回手,在她撤去抵住死魔后心回春诀的那一瞬间——
怀中的女子,无声无息地崩散。
魔修死后,身躯化作灰烬,一阵风过,便散去了。
劫灰如同一场纷纷落落的骤雪,飘散在黑暗的森林之中。
随着主人的逝去,原本汹涌的死气也沉寂下去,诅咒与怨煞也沉入了死的安宁。一切都沉寂下来,在静谧的落雪之中,白飞鸿抬起头来,迎上了陆迟明的目光。
“死魔原本是不该诞生在世上的。”像是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一样,陆迟明微微摇了摇头,“不是好恶问题。而是……死掉的婴儿,本来就不应该活着出生。”
白飞鸿想起云梦泽曾经说过的话。
死魔是还未出生就已经死去的婴灵。
是大灾之年从生母肚子里爬出来的棺材子。
“死亡”这一概念借由这个本该死去却没有死去的婴孩,被生到了世上。
那就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死亡会破坏生者的世界,生者的世界亦容不下死的存在。生与死是绝对对立的两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容的两种概念。
“让她诞生在这世上的,大概是母爱吧。”陆迟明道,“即使自己死了,也还是希望孩子能活下来——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解释了。”
祝福变成了诅咒。
爱意变成了祸患。
因为母亲的爱而诞生在世上的孩子,却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永远失去了母亲。
死魔自死亡中诞生,生者的世界于她而言,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对她来说,母亲就是死亡。
所以……
“她终于回家了。”白飞鸿望着纷扬的白雪,轻声道,“这样也好。”
她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的确如此。”
陆迟明也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他抬起头来,看向密林深处。
“他们应当也找到林长风了,我们进去吧。”
白飞鸿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纷散的大雪,随陆迟明走向密林深处,死魔的行宫。
前世那一次,他们抵达的时候,死魔已经将自己的行宫破坏殆尽了。所以他们什么也没能找到,不管是林长风,还是别的什么人。
但这一次,白飞鸿终于见到了林长风。
他如同沉睡一般,倚靠着墙壁。白飞鸿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苍白而清雅的面庞,眼睛有着柔和的线条,让人觉得他笑的时候,一定温和高雅,而又让人心生亲近。一身月白的长衫下,可以看到清瘦的轮廓,瘦削的腕骨被一双小手紧紧握着,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上面。
“长风师兄……”
少女喃喃着,像是想要唤醒他一样,又像是害怕碰碎他一样,很轻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然而他却没有醒来。
再也不会醒来。
他只是静静的——如同沉睡一般死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解:无事久离别,不知今生死。——韦应物《拟古诗十二首》
这一卷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会有两篇番外。
前世的白飞鸿和陆迟明的。
死魔和师兄的。
会把一些囿于正文视角交代不清楚的事情都交代清楚。这两个番外都很重要,跳过的话一定会影响后续理解人物和剧情,也会对前面很多情节产生误解。
总之,千万不要跳过番外,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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