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见他如此, 阴魔反而来了兴致。
“云家那个,你收他为徒,我倒是还能理解。”
阴魔微微眯起眼, 唇边再度绽开殷红的微笑。
“毕竟你们都是……”
她亲昵地比了个口型, 将剩下的音调抿在红唇之间,代之以一抹意味深长的眼神。而后,她用红绡扇挡住自己的眼睛,只露出一双蛇一样的眼眸。
贪婪的,觊觎着什么,又迫不及待想要摧毁什么的眼睛。
“但那个小丫头又是怎么回事?”
阴魔向前一步, 笑吟吟地伸出手去, 似要抚上他的脸颊。她前倾了身体,定定地将希夷望着, 媚眼如丝, 呵气如兰。
“她有什么特别……值当你亲自收她为徒?”
那些幽微却又阴冷的恶意,就像蛇一样向他攀爬而来,同她的指尖一起,无声无息的逼近。
希夷依然沉默着, 如同亘古不消的冰川,又如同望不到边际的深渊。
冰冷, 漆黑。
让人越发有探寻的**。
但这一次,是阴魔自己停了手。
准确说,她不得不停了手。
因为她的手从指尖到手腕,都如同被什么精密的丝线切割过一样, 一块一块, 整齐的掉了下来。
赤红的血液迟了一步, 才从断面中徐徐渗出, 而后——骤然喷溅开来!
“你……”
阴魔没有机会再说下去了。
因为无形的丝线,已然切开了她的咽喉,截断了她的脖颈,痛楚迟了一步,才从四肢百骸之上席卷而来,如同被追赶的毒蛇,疯狂而不顾一切的逃窜,穿行在肌肉与骨骼之间,成群结队地撕咬着她的颅脑。
她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身躯骤然粉碎,鲜血四溅。
猩红的血雾尽头,那白衣的仙人依然伫立着,白发如雪,不染纤尘。
她的血如同疯狂的飞蛾,不受控制地扑向那人,却尽数被无形的灵力阻隔在咫尺之外。连一丝长发也无法拂动。
希夷站在那里,如同白玉做的神像,如同落雪的天穹,永远那样高远,那样冰冷,那样遥不可及。
朱红的血液落在地上,没过了粉碎的肢体,向着这苍白神殿的四方扩散开来。流动的赤红逐渐吞没了冷彻的白。
而阴魔的头颅却仍被固定在原先的位置。为无形的灵力所束缚,空荡荡的悬在空中,与希夷蒙在白布下的双目对视着。
而后,希夷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这个不是你的本体。”
他的声音,也如殿外的风雪一般。
“不过,你也听得到。”
希夷对着阴魔的头颅,如此冰冷的宣告了。
“别去碰她。”
而后,没有给阴魔任何开口的机会,他抬起手来,虚虚一握。
——啪。
血泊摇动着,因为跌落在其中的新的血肉,扩散开一圈又一圈赤红的涟漪。良久,才徐徐恢复平静。
在赤红的血海上方,倒映出希夷漠然而又沉静的面庞。
神殿之内再度沉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宛如时间回溯一般,这神殿中四溅的血肉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抹去了,那正是希夷的法术,如此精密的灵力操作,将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痕迹,全都抹消得干干净净。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像谁都没有来过。
希夷伫立于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得那么厉害,甚至连掏出帕子来掩住唇的时间都没有,鲜血自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滑下。他甚至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身侧的阑干,这才没有倒下。但这阵咳嗽实在来得太过猛烈,逼得他不得不深深佝偻起腰来,整个脊背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轻轻一碰就会崩断一般。
希夷倚靠着阑干,许久,方才平复下了急促的喘息。
他张开手,似乎是在看手心的鲜血,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任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希夷轻轻握住了那只手,再度张开之时,无论是手上的鲜血,还是衣襟上的血痕,都已经不见了痕迹。只是这样简单一个法术,就让他的肩膀再度紧绷起来,他强压下已经涌到喉间的咳声,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闷哼。
希夷微微的咳嗽着,扶着阑干缓缓站起身来,用被白布遮蔽的双目,向外间“看”去。
不多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便从殿外传了过来。
“师父?”
白飞鸿一进来便觉察到了异样,她抬起头来朝希夷看去,一看到他格外苍白的侧脸便不由得皱起眉来。她连忙走上前去,将他从阑干旁扶了过来,带到他常歇息的坐榻旁。
“不舒服的话就不要一直站在风口那吹着啊。”她连忙将他按在坐塌上,倒了一盏热茶与他,“真是的,从前我还以为仙人都这样,后来才发现只是师父你一点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希夷只是由着她安排,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将还散发着热气的茶盏捧在手心,微微的出着神,他素来是少言寡语的性子,旁人也很难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情绪。
白飞鸿在递茶给他时碰到了希夷的手,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大块冰,冻得她都一个哆嗦,只好又寻来堆在一旁的狐裘张开,披在他的肩上,仔细地理好边缘。
“也不知道我来之前,那么多年你到底都是怎么过的……”
白飞鸿忍不住抱怨了几句,又懊悔自己失言一般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对自己的师父,还是希夷这样尊贵的人物,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难免有些失礼了。
但好在希夷没有同她计较的意思,他只是微微垂下头,许久,才端起已经微微透出些凉意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怎样过的……
他摸着茶盏,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不起来,白飞鸿来到太华之山前他所度过的岁月了。
日复一日远眺着天地,聆听着太华风雪的日子,每一日都与前一日没有什么不同。此刻回想起来,倒像是被水洇湿了的水墨画,渐渐模糊起来了。
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他知道。
再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希夷默默将最后半盏茶饮尽,而后,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白飞鸿正在为自己倒茶,闻言惊得差点没有把手中的茶盏给跌下去。
“不、不用谢?”
她犹豫着回了一句,神色几乎有些惶恐了。
也不能怪她惶恐。前世今生,希夷对她道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不,根本都凑不出一只手那么多。
似乎是觉得她这个反应很有趣一样,希夷唇边泛起一丝微微的笑来,单薄得几乎让白飞鸿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她还从来没有见到希夷这样笑过。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希夷却提起了另外的事。
“大考怎么样?”他问道。
“啊……嗯。”白飞鸿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我觉得还不错吧……至少大部分题我都会做。至于符箓……”
那只能说一句“此天之亡我也,非战之罪”。
反正白飞鸿看笔试结束之后,其他弟子们谈到符箓卷面时那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表情,就对这一科的惨状大概有数了。
只有自己一个人考不好,那是自己有问题。所有人都考不好,那就等于没人有问题!
希夷也微微颔首:“不是你的问题。”
白飞鸿十分感动的看过去,希夷停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应该怎么说。好一会儿,他方才缓缓开口道。
“之后我会把符箓相关的内容灌输给你。”他停了一下,纠正道,“……教给你。”
白飞鸿暗暗松了一口气。
灌顶的效率确实很高。但问题是,希夷实在是没有什么分寸,导致她体验极差。能是他教给她而不是灌顶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起来,我听说文试之后还有武试。”白飞鸿有些好奇地看向希夷,“武试是怎么进行的?”
前世时她身体不好,根骨又有损,先生素来不许她参与这些武试,她也不好去问。严格说来,这居然是她两世第一次完整参加年关大考。
“不用担心。”希夷道,“若是战斗,没有比无情剑道更强的道法。”
白飞鸿一怔。
她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择这样一条道途。
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走到那两个男人面前,用剑指着他们的脸,去问那句“为什么”。
似乎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希夷微微摇了摇头。
“破魔之剑中,无情剑最强。甚至胜过诛邪剑意。”希夷轻声道,“无情道一脉之中,从无一人入魔。”
这意料之外的消息,令白飞鸿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怎么会……”她难以置信地喃喃。
难道不该是修无情道才更容易入魔?那些魔修所犯下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惨无人道,毫无人性,难道不该是无情无义之徒,才会做出那种事吗?
希夷像是看透了她的困惑,他回答了她心中的问题,语气很是淡漠。
“不是。”他低声道,“心魔是因为求不得,有所欲,若是真正参悟了大道无情,心魔自然不生。”
白飞鸿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她只知道无情道一脉很强,虽然极难修成,陨落者众多,却是每一个都是当世罕见的强者。
她从不知道,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是以,无情剑道也是唯一可以破灭心魔之剑。”
希夷抬起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静静向着她的方向“望”了过去。
“你要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他轻声道。
那低徊的声音,如同在宣告命运的谶言。令听的人内心惊动,如同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白飞鸿抬起头来,仰望着希夷的面庞。
不知为何,他此刻的神情,居然与前世为她批命时的那张脸重叠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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