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你为什么不愿意嫁人？”
唐朝，江南道辖下小溪村，沈母望着站在不远处自家那正在侍弄蚕种的姑娘只觉满身疲惫。
闻言,沈二妮也不答话，只默默的干活。
沈家只是个寻常的农户人家,他们这一片五分水三分山两分地，除了用来修房子的地,剩下能用来种粮食的就没多少。但好在江南这一片适合种植,水稻一年三熟,虽然土地少，但勤快点也能有个还算不错的收成。不过，地里的粮食是要拿去交税的,普通人家自然不够吃,所以各家各户每年都会养蚕,蚕丝当然也是要往上交税的，余下的部分大多人家都会选择拿出一部分出去卖。江南蚕丝好,很多商人都愿意来这里收,有了这一块进项,倒勉强够养家糊口。
只是沈家的日子比其他家要更难一些,日子常常过得紧巴巴。
因为沈二妮的爷爷奶奶早年日子过得不好,沈奶奶前两个孩子都没坐下胎，沈家日子又清贫，要休妻或者纳妾还不一定有人愿意嫁给沈爷爷,所以两人虽然没个孩子,但也没离，一直就那么过着。
不过好在两人都勤快，渐渐的这日子也过了起来,沈奶奶的身子也好了些，然后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成功生下了沈父。可能是生孩子的时候年纪大了，也可能是早年身子亏损的太厉害，总之自打生了沈父之后沈奶奶的身子骨就一直不大好，全然做不得重活，否则就得寻医问药。
不过本来都已经死心的沈爷爷在三十多岁的时候盼来一个儿子，这种意外之喜叫沈爷爷高兴的很，对于沈奶奶也就还算包容，整日勤勤恳恳的下地，就连养蚕都帮着沈奶奶分担大半，满心满眼就是养大儿子，让自己的这根香火不至于再断了。
也可能是早年亏损、如今又下力气干活，沈爷爷在沈父十多岁的时候就过世了，之后娘俩一块过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几岁的沈父已经能够下地干活，加上沈父在世时攒下来的微薄家底，母子俩的日子也还算过得去，最后沈父成亲，和沈母两人生了三儿两女。
孩子多了压力就大，何况随着沈奶奶年纪增大，身上各种病痛也跟着冒了出来，常常要吃药，等沈奶奶过世，沈家连打补丁的衣裳都没几件，孩子们一个个也都面黄肌瘦的，明显的营养不良。
孩子接连的大了，
要吃的粮食越发的多，所以等到沈大妮十四岁的时候就嫁了。
这个年纪嫁人在他们这边并不算太早，毕竟只要姑娘家来了月信，那就是
长大成人了，好些十二三岁结亲的都有，沈大妮这个属于正常范畴。
沈大妮嫁的也是隔壁村的，男方家里什么情况定亲前沈家人也都仔细打听过。男子老实本分，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只要夫妻俩踏踏实实的，不怕日子过不得。
只可惜，谁也不知道意外会什么时候降临。
“二妮，你说话！”沈母见沈二妮嘴皮子动都不动一下的，那攒了几天的火气顿时就要上来了。
沈二妮把桑叶放到圆簸箕里喂蚕，牙齿几经咬唇，终于开了口，“我不想跟大姐一样，早早的没了命。”
“你乱说些什么？”沈母很忌讳这些，一连呸了几下，才道：“人活一辈子谁能不死？大妮她就是命不好，你肯定不会那样。”
沈二妮又不说话了。
沈大妮是沈父沈母的第一个孩子，她成亲不到半年就怀孕了，这对两家人来说自然是好事一桩，沈二妮那时候还跟着沈母去看过沈大妮两次，有次沈二妮趁着没人还摸了摸沈大妮的肚子，那圆滚滚的肚皮，摸着真不一样。当时沈二妮想着，她大姐肯定能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她这个做小姨的要给这娃娃绣一顶漂亮软和的帽子。
但没想到，她最后把帽子做好了，而她大姐和那个孩子却没活下来。
生产当天，一尸两命。
沈二妮后来听人说过，她大姐生产的时候疼了一天一夜，一直在嘶喊，但最后流干了血，然后大人小孩一块死了。
虽然村里的人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会避着一些她们这些还没嫁人的姑娘，但并不是回回都能避上的，她自然也就听说过那么几次谁家的新媳妇生孩子没挺过来死了的这种事。
只是他们说的那些人沈二妮有的不认识，有的可能只是看见过一眼、但和人家根本不熟，所以也就没有太大的感觉。
要说她对生孩子这件事的最初印象，可能还是她奶奶带给她的。
毕竟她奶奶常年身子不好、这痛那痛的都是因为生了她爹。
一个屋檐底下住着，沈二妮还照顾过沈奶奶，那感受可比别的人深多了。
不过沈奶奶毕竟还算活得长久，一直看着沈父娶妻生子、孩子长大才过世，所以沈二妮对此并没有太深的心理阴影；但沈大妮这事不一样，没比自己大几岁的姐姐突然因为生孩子没了，沈二妮有段时间天天做噩梦，常常梦到自己也会跟沈大妮一样死在生孩子的时候。
因为这样的心理阴影，所以沈二妮对于成亲嫁人这件事也非常的排斥。
最近有人想给她说亲，父母便在讨论这事，沈二妮听到之后就直接说自己不愿意嫁人。
这不就急坏了沈父沈母？
父女俩有话不好说，所以沈母就问沈二妮到底为什么不乐意嫁人，但沈二妮不太敢说原因。问了几天，沈母的耐心都要被耗没了，眼看着就要发火，沈二妮才说了。 但沈母只觉得这事很荒唐，姑娘家，怎么能不嫁人呢？这叫十里八村的人怎么看她姑娘、怎么说他们沈家？
沈大妮至今已经死了几年了，大儿子沈大壮也娶了亲，媳妇还怀了身孕，现在沈母可不就操心已经十三岁的二女儿来，等相看好人家定下亲、之后再走走礼，姑娘可都十四五了！
这要再耽搁下去，可就要成老姑娘了！
“二妮，这女人呐一辈子总得嫁人，趁你现在年纪合适，娘托媒人给你寻摸个好的，不然年纪再大些，那亲事可就不好说了。”沈母缓过沈大妮那事，然后语重心长的对沈二妮说道：“我是你娘，肯定不会害你，你可不能自己瞎想。”
沈二妮问道：“娘，为什么女人就一定要嫁人呢？”
“因为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沈母回答说道：“谁家的大姑娘要是不嫁人，那以后可是要被人说的，那些话可不好听，全家都得跟着蒙羞。”
沈二妮却道：“我不怕被说。”
沈母差点被这句话噎死。
“我同你好好说说不明白是不是？！”沈母火了。
“反正我不嫁人！”丢下这句话，沈二妮直接拿上竹篮出去打桑叶了。
沈母气的要死。
因为家家户户都要养蚕的缘故，小溪村的桑树很多，每到结
桑葚的季节，桑葚都多的吃不完，所以有不嫌麻烦的人家会拿桑葚去酿酒，不过这需要手艺，而大多数人家其实是不会酿桑葚酒的。偏偏这十里八乡的都有种桑树的，桑葚卖也卖不出去，好些最后就只能烂在树上。
眼下有些桑树开了花，浅淡的黄色挂枝头，看着很漂亮，但沈二妮一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心里只有无数的烦躁。
她不懂，为什么女子就一定要嫁人，不嫁难道不行吗？在家里她可以干活，可以帮忙养蚕织布、可以洗衣做饭、可以养鸡放鸭……所有嫁到婆家能干的活她现在都能干，她又不是在家天天躺着不干活吃白饭，怎么就非得要她嫁人？嫁人有什么好的？
沈二妮心情不好，但还是摘了一大篮子的桑叶回去，眼见着沈母看到她还要说教，沈二妮放下篮子就朝鸭圈
走，“娘，桑叶我摘回来了，我现在把鸭子赶到河塘里去喂一喂，你记得把桑叶拿进去喂蚕。”
说完，她也不看沈母究竟是个什么脸色，赶着几只鸭子就匆匆出门。
沈母见她这逃似的脚步，真是又生气又有点无语的想笑，最后沉下脸来，发愁这个事到底该怎么办。
沈二妮赶着鸭子往河塘边去，一路上还碰见了几个村里人，她耐着性子挨个打了招呼，等到河塘边时，脸上的笑就彻底没了。
河塘里会有很多水生物，鸭子看见了就会自己啄来吃，加上经常赶着鸭子过来，鸭子们也都认识这里了，所以现在也不需要沈二妮时时刻刻的看着。
沈二妮扔下手里的长棍，然后跑到了一个大石头旁边。那里放着几个破缸子，里头是一些之前她和沈大壮沈二壮去山上砍来的竹子、河边割的茅草等东西，很多都已经泡烂了，连水都有些浑浊。
村里家家户户养蚕养鸡养鸭，水稻又是一年三熟，加上小溪村山不多树木也比较少，所以村里愿意去弄材料来造纸的人家只有一半左右。沈父沈母成天忙的没空，也不愿意费心思去研究这个之前没做过的东西，家里自然没动静。
但沈二妮却对造纸很感兴趣，干脆就自己山上去弄材料，沈大壮沈二壮见了，也去帮她弄了些。如今这些原材料就被沈二妮从家里找了几个破陶缸子放在河塘边浸泡着。
村里愿意试着做纸的人家都是
这么干的，大家祖祖辈辈也都认识，倒也没人故意来搞破坏。
沈二妮之前没造过纸，只能摸索着来，反正最近待在家里要被她娘念叨，还不如到河塘这里来做纸。
做好决定后，沈二妮就付诸于行动。
不过，她这种先忤逆父母说不成亲、然后又干脆不着家的行事又着着实实把沈母给气到了。
这天，沈母在饭桌上对着沈二妮是好一通说教，然后顺便通知沈二妮说媒人给说了一户人家，她正在打听那小伙子人怎么样，若是人不错的话就定下这门亲。
沈二妮差点被气哭，红着眼睛再次说：“娘，我不想成亲。”
沈母边吃边说道：“姑娘大了都得成亲。”
沈二妮坚持道：“可我就是不想成亲。”
沈母不再搭理她。
沈父本想说两句赞同沈母的话，但见沈二妮那红红的眼眶，那话到底是没说出口。
沈大嫂最近害喜，吃不下什么东西，闻啥都吐，身子骨被折腾的厉害，精神本就不足，加上这种事关
小姑子婚姻的大事，沈大嫂也不愿意掺和进去，直接闭嘴当哑巴。
饭毕，沈父和沈二壮去编竹笼，沈母和沈大嫂去养蚕，沈小壮去挖蚯蚓来喂鸡，沈二妮在厨房刷锅洗碗。
沈大壮就进厨房的时候，沈二妮脸上的泪痕都还没消。
“二妮。”沈大壮略有些无措的开口，“别哭了。”
“大哥。”沈二妮抬起袖子往脸上抹了一把。
沈大壮说道：“村里到了年纪的人都是要成亲的，你要是不成亲，很多人会说你闲话。”
沈二妮说道：“大哥，我不怕他们说，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我就不怕。”“你是我妹妹，我当然不嫌你。”沈大壮说道：“别人说三道四会很难听，你现在可能说不怕，但以后……”
沈二妮沉默片刻，才说：“比起死，别人说一说算什么。”
这几天沈大壮也搞清楚了为什么沈二妮不愿意成亲，说实话，他其实也怕。他奶奶因为生孩子身子不好、大姐一尸两命，如今自己的媳妇怀
孕了，他心里的担忧只增不减，只是从未跟人说过罢了。
不过，担忧之下沈大壮也没忘一件事，“你要是过了年纪不成亲，官府可是要罚的。”
沈二妮这才想起这件事，她惶惶然的问道：“大哥，你知道怎么罚吗？”
沈大壮说道：“要罚不少银子。”
沈二妮脸都白了，手里的碗差点砸锅里。
沈大壮见她这样不忍心，片刻后才又说道：“你要真不乐意成亲，那大哥自然也不逼你，反正咱家也不多你一张嘴，能养活你。至于那要罚的银子……”
沈大壮皱眉想了想，“我们再想想法子。”
因为这么一个消息，沈二妮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干活的时候也频频失神，然后一有空就往河塘边跑。
她知道自家不富裕，即便父母不再逼她嫁人，但家里也肯定拿不出那些罚银出来，沈二妮想：她必须自己想办法挣到这笔银钱！
卖蚕丝、卖鸡蛋鸭蛋的银钱都没多少，别的地方她也想不到法子挣钱，所以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这些纸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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