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媳妇,听说你又将本宫赏给老八的宫女打发去干粗活儿了?”
郭络罗氏直接就默认了,也不曾找什么借口说辞,只一副“我没错”的架势。
惠妃瞧在眼里只气得是脑瓜子疼,狠狠一拍桌子,“这都是第几回了?你可曾将本宫放在眼里!”
若换作一般小媳妇这会儿指定都该心肝儿颤了,偏郭络罗氏不是一般人,眼见惠妃发怒不怂反恼。
“惠额娘也知晓这已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儿臣也就不明白了,既是知晓儿臣心中不愿,惠额娘又何苦一而再再而三来给儿臣添堵?进门这几年儿臣自问对惠额娘也算孝顺,惠额娘为何偏要如此对待儿臣?”
“你……放肆!”惠妃险些没被气昏过去,见其如此索性也就不再留什么面子,直言道:“本宫为何一而再再而三赏下去丫头你心里当真是一点儿不知吗?进门六年了,迄今为止肚子连丁点儿动静都不见,偏还死活霸着老八不肯叫丫头伺候,哪有你这样当媳妇的?”
“老八年纪不小了,其他阿哥在这样的年纪早就当上了阿玛,他如今膝下却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你自己说说这像话吗?倘若你肚子争气些,你要如何霸道善妒本宫都懒得管你了,总归你也不是本宫的亲儿媳妇,本宫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上赶着讨嫌不成?”
“偏偏你自己不争气,那能怪得了谁?本宫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八被你拖累得断子绝孙。别怪本宫不曾提醒你,皇上对此也早就颇为不满,不过是碍着身份暂且隐忍不发罢了,你这边再三拒绝本宫赏下去的丫头拒绝得倒是痛快,只盼到时候皇上赐下侧福晋你可千万别哭。”
一番话说得郭络罗氏面色煞白,双手死死扯着帕子,眼底满是难堪和苦涩,可再度抬起头来时却仍是一副骄傲不服输的姿态。
“四哥比我们家爷还年长呢,膝下不也没有儿女?儿臣进门六年无所出,四嫂进门可已经足足九年了,又何曾见皇贵妃娘娘硬塞过人?便连提都不曾提过。”
“一样都是儿子,一样都是做儿媳妇的,究竟有个什么不同?为何人家可以,我偏不行?”
惠妃和良嫔面面相觑,一时皆哑然。
要说老四那两口子也的确是个稀罕事儿,成亲九年仍旧膝下荒凉,可皇贵妃却从不往下赏人,连皇上也仿佛彻底将老四遗忘了似的,每每大选给这个赐格格给那个侧福晋,却从来绝口不提老四。
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可她们上哪儿知道去。
宫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这头婆媳大战还没打完呢,说的那些话就已经插了翅膀似的飞了出去。
可巧林言君今儿也进宫来看皇贵妃,冷不丁就听了一耳朵,当时人就沉默了。
五年前她还能说不着急,可如今要再说什么不着急那就纯属是糊弄鬼呢。
二十四的年纪并不大,可好几年没有再刻意避孕却怎么也怀不上……这就叫她不免心生忐忑了。
皇贵妃当然也是急在心里,却还是若无其事地安慰道:“别听那嘴上没个把门的胡咧咧,子女之事向来也得讲究个缘分,你和老四谁的身子都没毛病,放宽心就是,早晚罢了。”
林言君勉强笑了笑,也不知是思绪太过杂乱还是怎么着,强撑着回到家时只觉脑袋都昏昏沉沉的,隐隐作痛。
“我小睡一会儿。”
看她脸色有些发白,灵芝不免心中担忧,“福晋可是哪里不舒服?奴婢打发人去叫太医来一趟吧?”
“不必了,歇一会儿就好。”
谁想这一睡竟就睡到了天黑,醒来时迷迷糊糊看见屋里烛光摇曳,林言君整个人都还有些发懵呢。
“可算是醒了。”
“爷都回来了?”借着搀扶的力道坐起身来,又见他满脸喜气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去了,一时心生好奇打趣道:“爷今儿莫不是捡着金子了,怎么还一个劲儿傻乐呢?”
四爷却是哈哈一笑,坐在身边一手拦着她的肩,一手轻轻抚摸上她的腹部,“便是金山银山也比不得这个宝贝疙瘩啊。”
林言君愣住了,心跳猛然加速,眨巴眨巴眼,隐隐有所感却又不敢置信,“什、什么意思?”
“太医前脚才走……你有身孕了,咱们有孩子了。”
“轰”的一下,林言君的脑子一片空白,双手捂着肚子久久不能回神。
当真就有了?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呢,宫里一连串的赏赐便已经到了,一屋子堆得是满满当当,较之寻常的赏赐仿佛更丰厚了不少。
足以见得,这些年来虽嘴上不说,可无论是皇贵妃还是康熙其实心里也都着急得很。
一改往日的节俭之风,这回四爷竟是大手一挥直接给满府上下都额外发放了半年的月钱作为赏银,喜得奴才们个个那是走路都带风。
这头的四贝勒府上上下下是一片喜气洋洋,隔壁的八贝勒府却陷入了截然不同的沉默低迷。
原先有个四爷在旁边比着,年岁更小一些的八爷虽时常苦恼于没有子嗣,却好歹也不算太丢脸,可如今……隔壁的铁树开花了,他家的春天又究竟何时才能到来呢?
八爷心里不是个滋味儿,郭络罗氏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按理来说,她与四嫂也算是手帕交的关系,人家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她作为姐妹的合该为之高兴才是。
可偏偏,她们不仅仅只是姐妹。
同为皇子福晋,搁在一处就难免有所比较,原先她还不曾进门时尚且还没那么清晰的感受,可等她进门跟那人成了妯娌,这才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同人不同命”。
明明那位也是个霸道的性子,这些年来死死独占着男人不肯叫任何女人分享,便是成亲九年迟迟未曾有孕也依旧如此,偏偏不止上头的公婆视若无睹从不掺和,便连男人自个儿都甘之若饴没有丝毫怨言,依旧将其捧在手心里头如珠如宝的宠着纵着。
可她呢?
当年才进门半年没有动静,上头的两位婆婆就坐不住了,时不时就要说教暗示一番,随着时间的流逝更是肉眼可见的急躁,已然撕开脸面摆在了台面上,见天儿是想发设法要往她家后院塞人。
甚至就连作为公公的皇上也曾当众训斥八爷,一句“受制于妇人”不仅仅表达了对她这个儿媳妇的不满,更是将八爷的脸面撕下扔在了地上。
最叫她难受的却还不是这些,而是八爷的态度。
八爷待她的心意她从不怀疑,但她也很清楚,八爷待她做不到似四爷待四嫂一般。
纵是从不表现出来,可身为最亲近、最了解他的枕边人,她还是能够感受得到——倘若她松口,他定会迫不及待去找其他女人生孩子。
思及此,郭络罗氏不禁抿了抿唇,看了眼身旁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
这一胎来之不易,上到康熙、皇贵妃,下到府里的一众奴才都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小心重视,而身为亲爹娘的小两口就更加谨慎忐忑了。
好在这孩子很是乖巧,打从住进肚子里那日起就从不曾闹腾过什么,孕初期除了嗜睡些以外再无其他任何不适,较之当初吐得死去活来的林黛玉不知是舒服了多少倍,若非肚子一日一日大了起来,林言君都忍不住想要怀疑这是不是一场天大的误会了。
许是怀得太过顺遂,不知不觉就到了瓜熟蒂落之时。
打从清晨发动之后四爷那颗心就高高悬在了嗓子眼儿,直到人被送进产房,听见里头偶尔抑制不住传出来的痛苦叫喊更是吓得两腿发软面色惨白,倒叫人看了回西洋景儿。
幸而这孩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乖巧知道心疼额娘,不曾怎么费功夫,孩子便呱呱坠地了。
白白胖胖的一个小子,浑身软绵绵的跟没有骨头似的,抱在怀里叫人都不敢动弹。
“福晋怎么样了?”
“爷放心,福晋好得很。”
四爷这才松了口气,以一种极其僵硬不自然的姿势将孩子送回给嬷嬷手里,笑道:“都有赏。姜嬷嬷,打发人去给宫里报喜。”
早已等候多时的皇贵妃听闻这一好消息当场便喜极而泣,一叠声叫奴才去开了库房可劲儿翻腾,丰厚的赏赐如流水般送进了儿媳妇的小库房。
而康熙更是当场就给赐名弘晖,亦是毫不遮掩自己的欢喜之情。
年至二十五方才喜得嫡长子,按理来说孩子的满月怎么大肆庆祝也都在情理之中,可谁知事情偏偏就是这么赶巧。
就在小弘晖出生之后没几日,被幽静于宗人府的索额图被赐死了,一同被处死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除此之外索额图往日的众多同党也都纷纷遭殃,或被处死或被圈禁或被流放……煊赫几十年的“索相”自此彻底成为了过去。
“可真真是赶上了。”林言君轻轻戳了戳儿子软乎乎的腮帮子咕哝了一句,转头看向四爷,叹道:“就请自家人聚一聚罢了,待周岁再补罢。”
话是说得轻巧,可到底是一生一次的满月宴。
四爷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可却也没法子。
索额图可不仅仅只是太子的铁杆拥趸,那还是太子嫡亲的叔祖父呢,如今皇上张嘴说杀就杀,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而索额图所谓的同党又都是些什么人呢?无疑都是太子的羽翼,这下子对于太子来说可真真是元气大伤了。
毫无疑问,接下来必定就要大乱了。
正如四爷所想那般,也不知是被皇上的态度彻彻底底伤到了,还是羽翼折损元气大伤使得太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又或是已然看明白了皇上的心思从而心生绝望,接下来的几年里这位太子殿下的行事竟是愈发无所顾忌起来。
就仿佛放开了什么枷锁似的,性情暴戾处事激进,不过短短数年的时间身上已然全无丝毫过去的影子。
曾经那个温润端方的如玉少年终究还是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不过是一个被逼到绝境近乎疯狂的太子。
“恣行捶挞诸王、贝勒、大臣……私自截留蒙古贡品……纵容下属贪赃受贿仗势欺人……”一条条念出来,康熙的脸色已然黢黑一片,狠狠摔落手里的奏折看向太子,“胤礽,你还有什么话说?”
胤礽却毫不畏惧地直视回去,盯着那双满是愤怒失望的眼睛瞧了好半晌,忽而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放肆!你的意思是朕诬蔑于你不成?”
“皇阿玛乃堂堂一国之君,又岂会做那等下作之事?顶多……皇阿玛也不过就是顺水推舟罢了。”胤礽讽刺地勾起了嘴角。
是谁诬蔑他心里清楚,不过就是胤禔那个趁火打劫的乱臣贼子罢了。
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他不信有什么是能够瞒得过堂堂一国之君的双眼的,可偏偏,他的皇阿玛就是对此深信不疑。
如今还拿着莫须有的罪证来义正严词地指责他,真真是可笑至极。
李德全的膝盖都软了,险些没当场跪趴下去,死死垂着头不敢看这对天家父子。
疯了疯了,当真是疯了。
“大胆!”康熙勃然大怒,指着太子的手都在颤抖着,“你这是对皇阿玛说话的态度?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来人,将太子送回去严加看管,无召不得踏出一步!”
扑通。
这下李德全是真跪了。
太子……这是被幽禁了?
当真是要变天了不成?
然而身为当事人的胤礽却反倒淡然得很,挥开侍卫的手自行大步离去,仍丝毫不减储君之风。
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父子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的消息像是插了翅膀似的飞速传了出去,立时整个巡幸塞外的队伍都陷入了一种诡谲紧张的气氛中。
这些年来帝王与太子之间虽矛盾愈多,但无论是出于体面考虑还是情分牵绊,亦或是生怕一不小心引起大乱动摇国之根本,总而言之也都以隐忍克制居多,从未如此明了地针锋相对。
而今乍然撕开了那最后一层遮羞布,将日益尖锐的矛盾彻彻底底摆在了台面上,又叫人如何能不心惊肉跳呢?
不孝的东西……那可是大清储君啊。
堂堂帝王用这样的词句来训斥国之储君,这是想干什么?
太子,只怕当真危险了。
不少人心中都隐隐生起这样一个念头,有人激动有人欢喜有人担忧,但更多的却都还是难以抑制的恐惧胆寒。
辽阔的草原一眼望不到尽头,天地之广阔令人叹为观止,然而此时此刻,天上的阴云都好似更压低了不少,笼罩在头顶之上教人不禁深感窒息。
“这段日子避着些……”四爷不由叹了口气。
谁知话音还未落地,就听见外头有太监回禀,“皇上派人来接咱们家大阿哥过去。”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具是一脸难色。
可再怎么不情愿孩子这个时候冒出头去,这事儿却也由不得他们说个不字。
老话常说“隔辈亲”不是没有道理的,至少康熙对底下的孙子辈可比对儿子们要宽容和蔼多了,尤其原以为四爷都要绝后的时候弘晖这小子冷不丁蹦跶出来,就更显珍贵了几分似的。
上头的皇贵妃宠这个孙儿宠得跟命根子似的,康熙倒还略微内敛含蓄些,可那份宠爱却也是皇孙当中的独一份了——在这几年太子和直郡王闹得愈发过火的情况下,连带着他们的儿子也都一起被康熙疏远了。
再则也不知是不是印证了“好饭不怕晚”这句俗话,弘晖这小子在他阿玛额娘成亲十年之后才姗姗来迟,可却是意外的聪明伶俐。
打从会说话那会儿嘴里就时常能蹦出来一些成语,都是平日里从他阿玛额娘闲聊话家常时学来的,一个新鲜词儿听上两回就能学舌,最重要的是还不是学过就忘的那种。
当然了,真正是个什么意思他是不知道的,所以说是能说,却总是词不达意罢了。
后面夫妻俩发现这一点后就有意试着教了教,谁曾想竟发现了更大的惊喜——孩子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记忆力好,但凡教过他的东西,不说过耳不忘那么夸张吧,可教过两三回之后也总是能领悟的。
孩子这般聪慧对于做父母的来说自然是十分骄傲欢喜,可搁在皇家却不定是福还是祸了,是以夫妻二人极有默契的将此事隐瞒了下来,就连皇贵妃那边都不曾透露口风。
然而这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多时候往往事与愿违。
弘晖异常聪慧一事最终还是被康熙给发现了,打那以后就更爱将这孩子带在身边,好在康熙也不是那不靠谱的,身边一众人的嘴都被他堵得死死的,迄今都未曾有弘晖的消息透露过出去分毫,以至于外头人都还只以为他就是单纯对四爷的这根独苗苗格外疼爱些罢了。
若是叫人看到平日里这对祖孙的相处方式……
“孙儿恭请皇玛法圣安。”
看着不足自己腿高的白嫩小子一本正经似模似样地请安,康熙的脸色不由就回暖了许多,微微一勾唇,冲着他招招手。
早已熟门熟路的弘晖当即上前几步自觉爬上帝王的膝盖。
“今日咱们来讲唐史……”
面前放着一摞书,但康熙却并不照本宣科,甚至鲜少会翻动几页。
这些历史他早已烂熟于心,无论孩子问到哪一处都完全无需去书中寻找答案。
谁想还没说上两句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骚乱。康熙的眉头微微一皱,李德全便立即扬声呵斥,“何人在外喧哗?”
“皇上恕罪,十八阿哥……不好了……”
康熙大惊,忙将人叫进来询问,“十八阿哥究竟怎么了?”
却原来前些日子十八阿哥就开始有了些症状,两颊肿胀有些发烧,不过当时情况并不很严重,又因太子接连被人弹劾……故而也就不曾敢来叨扰康熙,只叫了太医诊治便罢。
谁想治了好几天症状非但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愈发严重起来,这两日更是连饭都吃不进去了,偏太医还迟迟拿不出个好法子来。
听罢之后康熙的脸都白了,“蹭”一下站起身,嘴唇微启似是想要训斥什么,可颤抖半天却是什么话都未能说得出来,只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李德全,将弘晖先送回去。”
细瞧之下不难发现,那脚步甚至都有些踉跄。
先前都死活不敢上报的事,今儿前脚才与太子大吵一架却急吼吼地跑来了,这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十八是当真不好了。
康熙不禁抿紧了唇,脸色难看至极。
早年宫里夭折的皇子皇女究竟有多少个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甚至到后来都近乎麻木了似的,可谁又能想到,临了到这时却还能叫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彼时,得了消息的其他一众阿哥也都着急忙慌地赶了过去。
要说感情有多深那纯粹是哄人呢,他们这群做兄长的都出宫建府了十八那时都还未出生,打小从不曾一道儿相处过,又不是一个额娘生的,哪儿来多少感情啊。
只不过皇上都亲自赶过去了,便是装那也得装出来一副焦急万分的架势。
事实情况正如康熙所预料那般,十八阿哥俨然已经到了回天无力之时,不过是等到他过来匆匆说了两句话的功夫便没了气息。
眼睁睁看着年幼的儿子在自己面前闭上双眼撒手离去,康熙顿感心头一阵绞痛,忍不住捂着胸口连退数步,在李德全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皇阿玛……”胤禔担忧地轻唤了一声。
康熙回过头来看向那一群儿子,忽而眉头一拧,“太子呢?弟弟病逝,他做哥哥的竟连看都不来看最后一眼?”
冷不丁又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个夏天——那时正是乌兰布通之战打响的前夕,原想御驾亲征的他在途中病了一场,便下令叫太子前往迎驾,谁想面对他满脸病容憔悴虚弱的模样,太子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忧色,就连简单关怀的话仿佛都充斥着满满的敷衍。
相隔多年的两桩事联系到一处便瞬间点燃了心中压抑的怒火,仿佛燃烧了他的理智一般,张嘴就斥,“这个不孝不悌的混账!”
众人无不愕然。
就连与太子斗得死去活来的胤禔在这时都难免有些哭笑不得的荒诞感觉——老爷子您可是忘了,是您亲口下令将太子关了起来,无召不得踏出一步。
是夜,康熙坐在帐篷内久久不能入睡,忽而一道身影映在帐篷上,探头探脑形迹可疑。
康熙顿时心中一惊,大喝,“什么人!”
结果就见那道身影仿佛受了惊似的哆嗦了一下,而后迅速头也不回地跑远。
李德全慌忙上前几步将帝王牢牢挡在身后,同时高声呼喊,“护驾!有刺客!”
不过短短几息的功夫,原本静谧的深夜一片沸腾。
见到一众护军将自己的帐篷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康熙也总算是稍稍放下心来。
这时,先前跑掉的那“刺客”也被人给抓了回来。
一个照面在场的人就都认出来了,这小太监竟是太子身边的人。
“皇上明鉴,奴才不是什么刺客,是太子殿下听闻十八阿哥去了,担忧皇上的龙体故而才命奴才出来瞧瞧……”
李德全瞥了眼帝王,看向底下的小太监厉声喝问:“那你又何故非得深更半夜前来?皇上不过是呵斥一声你便吓得落荒而逃又究竟是为何?如此形迹可疑究竟安的是什么心?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冤枉啊!是……是皇上下令将太子殿下严加看管,奴才……奴才……”
小太监磕磕巴巴的不敢再说,但在场的人也都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当主子的都被幽静起来不得行动自由,身边的奴才自然也得陪着,趁着深夜时分看守放松偷偷溜出来打探一下消息也就不难理解了。
一众阿哥和大臣们不约而同都暗暗将目光投向了上头那位。
这事儿说大可大,违背皇命、窥伺帝踪是为大忌,真要是想,摘了脑袋也不为过。
可要说小却也不是不能,做儿子的担心父亲太过伤心坏了身子,情急之下出此下策罢了,虽犯了忌讳,却也是情有可原。
是以,端看上头那位怎么想罢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
“太子胤礽,不法祖德,不尊朕训,肆恶虐众,暴戾□□,朕包容二十年矣。”
扑通。
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风雨欲来。
“皇上……使不得啊……”人群中亦不知是谁颤抖着喃喃。
然而康熙却仿若未闻,招招手命李德全拿来一摞奏折,而后一一打开一条一条念,竟全都是弹劾太子的。
随着一条条罪状列出,那股子压抑的气氛也达到了顶峰,偌大的帐篷内一片死寂,唯有帝王阴沉的声音在耳边不断炸开。
直到最后一本奏折念完,康熙的脸色早已是漆黑阴郁一片,随手将折子往旁边一扔,亦陷入了沉默。
跪在地上的众人无不死死低垂着头颅,饶是再怎么对“废太子”一事充满了期待激动的那些,此时此刻也都不敢造次,甚至连稍稍抬眼观察一下帝王神色的勇气都没有,只恨不能将自个儿变为隐形人彻底消失在此处才好。
粗重的呼吸声在这一刻都显得是那么清晰。
短暂的沉默过后,康熙终于缓缓开了口,“朕继位以来兢兢业业、孜孜以求大清繁荣昌盛,然朕所立皇太子胤礽无义无孝、寡廉鲜耻、秉性暴戾、骄纵不羁,及至今日更为鬼邪附体,神智颠倒、不可救治、难当重任,故此废黜皇太子胤礽,以免断送大清盛世。”
“皇上三思啊!”
“皇阿玛……”
“朕意已决,尔等无需再劝,退下。”
临出去前,四爷的眼睛不禁扫过帝王的面容,却见其面色阴沉似水、眼神中隐约有些伤感之色,却又无比坚定决绝。顿时心中一凛,只怕“废太子”一事早已在帝王心中琢磨多时,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不过只是给了他一个看似合情合理提出来的理由罢了。
究竟是从何时起,曾经最亲密的父子二人竟已发展到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直至回到自己的帐篷,四爷仍还未能回过神来,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一般飘忽着。
“爷?”林言君亲手端了碗热茶给他,满怀担忧地轻唤了一声。
四爷回过神来,接过茶呷了一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某个角落,缓缓道出了方才帝王评价太子的那些话。
末了,忍不住有些难过地说道:“太……二哥为人秉性究竟如何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这些所谓的罪状恐怕就连大哥都未必相信,偏偏……”
是真是假不重要,相不相信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点——皇上的心意。林言君低下头暗暗扒拉了一下手指头。
康熙说“朕包容二十年矣”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往前推二十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七年,那一年才不过十四五岁的胤礽究竟做过什么呢?印象中仿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但康熙二十九年那会儿却发生过一件事——康熙于御驾亲征途中病了,前去迎驾的太子却未露忧色愁容,显得很是云淡风轻似的,甚至令康熙说出“绝无忠爱君父之念”这样的话。
足以见得此事在康熙心中必定是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再联想到今日这句看似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或许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康熙心里就对太子感到不满了吧?
想到这儿,林言君不由得感到阵阵寒意涌上心头。
都以为皇上与太子之间的矛盾是这些年、至少是康熙三十几年之后才逐渐显露出来的,可谁又能想到,原以为是父子二人蜜里调油的时候,这根刺就已经深深扎了下去呢。
“别怕。”许是感受到了她的颤抖,四爷放下茶碗搂住了她的肩轻轻拍打安抚道:“接下来虽说难免要乱一阵,可咱们这样的情况……怎么乱也扯不到爷的身上来,咱们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就是。”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人想拉他下水蹦跶,尤其佟家是跳得最欢的那个,只不过他多年来只守着嫡福晋一人,身边别说什么侧福晋了,连个伺候的格格都没有,子嗣方面更是艰难得很,成亲十年才不过得了一根独苗苗罢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没有那份争夺的资格,是以上蹿下跳尝试过几回之后那些投机者也就死心了,如狼似虎的兄弟们自然也不会将他视为威胁。
正如当年林言君所考量的那般无二,夫妻二人愣是在这混乱的环境中获得了难得的清净安宁,旁人再怎么你死我活心惊肉跳也都不曾牵扯到他们身上,小日子过得比谁都自在些呢。
只是时至今日,这却仿佛也成为了四爷的劣势。
两口子向来彼此坦诚,想到什么也就直说了。
谁想听罢她的耳语,四爷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二哥被废固然是皇上自己的心意,可二哥走到这一步,大哥却是绝对功不可没,你觉得皇上能放过他吗?哪怕时至今日,爷也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咱们众多兄弟便是绑在一块儿也不及二哥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废太子胤礽是康熙最满意最珍视的儿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父子二人走到今日这般针尖对麦芒的田地,背后的索额图、胤禔和明珠谁都有一份功劳,而今索额图早就死得渣都不剩了,剩下的胤禔和明珠又岂能讨得着个好?
余下的阿哥当中选择谁继位都有可能,但却绝不可能是胤禔。
一来康熙必定将“废太子”一事最主要的责任记在了他的身上,二来胤禔与胤礽争斗了几十年……若说早年彼此还能有几分兄弟情义在,如今只怕是真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程度了,一旦胤禔登上皇位,胤礽必定只有死路一条。
无论如何,胤礽始终是康熙亲手养大的孩子,如何能忍心送他去死?
是以,如今看起来最得势的胤禔反倒是最不可能的那一个。
“旁观者清,局中人却未必能看得清了。”林言君忍不住轻叹一声。
然而四爷却摇摇头,“未必真就看不清这一点,只不过走到这一步,大哥也早就没有回头路了,除了继续往前走企图博一条生机出来又还能如何呢?”
也是。
停下来就会死,只能拼命搏一搏那万分之一的可能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林言君就不禁暗道,当年康熙诛杀索额图时曾骂其为“本朝第一罪人”,要她说明珠也不遑多让。
无论是直郡王还是废太子,其实都是允文允武德才兼备之人,到头来却硬生生毁在了两个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身上,着实令人惋惜。
“大哥以外,三哥文采斐然却并无多少为君为王的能力,五哥是太后养大的,老七生来残疾,老九一心钻在钱眼儿里拔不出来,老十娶了个蒙古福晋,十二是苏麻喇姑养大的,十三文武双全亦是个难得的忠义之人,却不见得有那份心思,至于十四、十五那就更不可能了。”
一个有乌雅氏那样犯了大错的额娘,一个又是商户女生的,再往下几个阿哥就更小了,几乎没什么可能性。
“爷可是落了八弟?”
“老八……”四爷微微眯了眯双眼,思忖道:“这人是个有心的,亦是个有大才有能力的,只是出身却是他的短板,再者说……这‘贤王’的做派固然令不少大臣折服簇拥,可问题是,老八贤过头了。”
倒不是说老八做戏做过了头,或多或少的确有做戏的成分是不假,但老八骨子里也的确是个谦逊宽和的,若不然也绝不可能吸引到那么多老奸巨猾的大臣甘愿为之驱使。
这是他的优势,却偏偏也是他的劣势。
为君者的确要“仁”要“贤”,可却也不能一味的仁义贤德,若不然那就是软弱了。
老八或许秉性并不软弱,但他却礼贤下士惯了,太过于在意底下臣子的看法和主意,这对于一个皇子来说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放在君主的身上可就是大忌了。
况且老八身上还有一个极其致命的缺陷——成亲多年膝下无儿无女。
或许有人会说无儿无女也并非他不能生,怪只怪八福晋肚子不争气还极其霸道善妒。
可纵是事实如此那又能说明什么?无论说他是太过重情重义不舍福晋伤心也好,还是性情软弱也罢,总之被一个女人拿捏掣肘到这个地步都足以叫人摇头叹息,不见康熙都曾不止一次明里暗里训斥他这一点呢?
搁在一个普通的皇子身上都是这般令人难以忍受忽视的缺陷,更何况为君为王?
如此看来弘晖这小子的出生可真真是谢天谢地了,虽说只独独拥有一个嫡福晋和一个嫡子这一点的确是为那条路平白增添了不少阻碍,可好歹不是绝境。
林言君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愈发往四爷的怀里贴了贴。
当今的儿子乍一看起来是不少,可这么仔细扒拉一圈儿下来却陡然惊觉,如今真正还能有那份希望的仿佛并没有剩下三两个了,甚至相对来说四爷的可能性还挺大?
与此同时,终于下定决心做下了断的康熙独自枯坐于案前呆愣着,心中钝痛难忍,两行清泪竟顺着日渐苍老的脸庞缓缓滑落。
冷不丁听见帐篷外隐约传来些许声响,康熙这才回过神来,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沉声问道:“外头是何人?”
不一会儿,李德全弓着腰从外头走了进来,略带迟疑地低声说道:“回皇上的话,是……二阿哥吐血晕厥了……”
康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二阿哥”是谁,不禁沉默了一瞬,“叫太医去守着,都小心些伺候,便是……朕的儿子也轮不着旁人来欺辱作践。”
这样的反应传开之后,令担心废太子的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也不禁又生起一丝期望来,可对于日夜期盼着废太子倒台的人来说却绝非是个好消息,一时不免焦躁起来。
无论如何废太子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儿子这一点都是毋庸置疑的,如今虽说是将其给废了,可谁能说这不是一时气上心头冲动的决定?谁能保证在看见废太子的惨状之后这位不会心软后悔?
但凡见识过这位爷打小是如何宠爱太子的,就绝不可能真正安下心来。
而在这其中,感受最深也同样最为焦躁不安的就要属皇长子胤禔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