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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岁不满百(5)(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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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生岁不满百(5)

发上银饰因撞击掉落在床上,硌得人疼,绾好的乌发也散落在绣鸳鸯的红喜被上。

看着这样的陶闻生,小若觉得陌生而害怕。

可她唯一能为自己辩解的话就是“我没有”。

她以为他娶她是因为记起来当年的承诺,原来并不是。

叶儿姑娘不见了,和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表哥要生她的气?

她推不开他,痛苦万分。

他对她曾也是温柔的,怎么如今便不是了?究竟哪里错了?人为何会变?

她流不出泪,只觉得他粗.鲁的动作弄得她很痛。

她只能轻声问他:“表哥,我做错了什么?”

她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愈发清晰,在混乱中显得如此平静,唤回他的理智,陶闻生终于停手。

他深呼吸一口,平复心情,然后起身坐到一边。

他颓废地埋头膝间,小若躺在一旁,衣衫凌乱,鬓发散落,双目茫然。

他抬起头,看她一会,自嘲一笑,扯过锦被随意盖在她身上,然后穿好衣衫,下榻离去。

打开门时,冷风灌入,他未回头,就这样没入夜色。

守夜侍女十分惊愕,赶紧进门,坐到塌边问:“小姐……你……你和少爷……”

小若拢拢锦被,“叶儿姑娘不见了。”

侍女眼神略有一丝犹疑,“不见,不是好事么?”

小若摇摇头,“我困了,要睡觉。”

侍女叹息,帮她吹熄蜡烛,悄悄退出去。

哪有新妇第一夜丈夫便甩门而出的,只怕这为人媳妇的岁月会比以前做表小姐更难。

那边,陶闻生离开院子的路上撞上一个人。

夜里不大看清脸,他只觉得略有些眼熟。

那人拦住他的路,他刚想开口,却十分突然被砸了一个拳头。

鼻间一热,血就这么流下来。

二人扭打在一处,但很快,他便有所不敌,被那人死死摁在地上捶。

那人有着丰富的干架经验,知道捶哪儿既看不出伤痕,又让人无比疼痛。

他被打晕,躺在地上昏过去。

打他的人便是刚从别院回来的郑思如。

郑思如这段时间郁闷到极点。

他隐约发现,但凡他掺和进师姐的天劫中,他的法力便开始时灵时不灵,并且总有突如其来的事打乱他做事的节奏。

就拿这段时间来说,陶老爷中风后对这倒霉儿子心灰意冷,主母便想给他新置一处宅院,让他修养。

不知怎么,主母看中了郑思如,让他去新宅保护陶老爷,还给他丰厚报酬。推辞得多,便显得奇怪,他只好遵命。

断断续续,镇上有些流言传来,说陶家少爷跟一个青.楼女子好上。

再然后,主母过来和陶老爷商量起陶少爷和表小姐的婚事。

郑思如心中警铃大作,好不容易在成婚当天找空子往陶宅赶,路上被各种奇怪的事拦了一路。不是被楼上倒水的婆婆浇了透心凉,就是被孙家养的狗追着咬,顺便被谢家散养的公鸡扑了满身鸡毛,简直集倒霉事于一身。

等他感到张灯结彩、贴满喜花的陶宅时,心中早憋着一股气,路经后院时恰遇见一脸颓唐的陶闻生,那气瞬间飙上头,索性出手揍他一顿。

遵循不能闹人命的基本守则,郑思如只把他打晕,便摸索着找到新房。

屋前只有侍女守夜,侍女也困地坐在阶上睡着。

夜闯闺房这事不地道,但他着实心急,轻声从侧窗翻进去。

本想着直接抢人走,他刚走到榻前,才发现她并没睡觉,睁着眼睛望着床上纱帐。

许久才眨一次眼,在月色下显得有些诡异。

他刚想叫她,她眼睛转向他,神色忽然慌乱起来,她瞬间起身往墙边靠,一副马上就惊叫出来的模样。

郑思如当然不能让她叫出声,只好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别叫,别叫,我是郑思如。”

她惊怯往墙边去,衣襟未拢好,衣衫滑落,露出雪肩和颈下一片肌肤,斑驳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郑思如大脑有一瞬空白。

他有万千想问的,终是压在心中,只轻轻帮她拢好衣襟,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块饴糖,送到她唇边,“先吃了。”

她有些畏惧,却仍听话地把糖吃下,这才渐渐平静。

郑思如帮她理理鬓发,才发现她额上全是薄汗,他帮她一点点擦干净,问道:“你跟我走吧。”

小若迷茫地眨了眨眼,“去哪儿?”

“天下之大,四处为家,总之……别在这待。”

她摇摇头,“我不想离开家。”

“这不是你的家,我们两个在一起也会有家。”

她仍摇头。

郑思如很无奈,他不想让她再待在这,想抱起她直接翻窗一走了之,可刚碰她,她情绪便开始崩溃,忍不住地颤抖抗拒,就像初见时看见刚杀人的他那样。

他如今既没法力,也不想强迫她,只好对她说:“以后若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来揍他。”

*

陶闻生被打晕一事传入主母耳中,主母疑是盗贼所为,又把武艺最高的郑思如调回陶宅,给新宅多买几个护院。

郑思如乐意之至。

新婚夜后,小若搬进陶闻生的小院,而陶闻生整日宿在书房,再没回去。

主母训斥陶闻生,说他有什么好怨小若的,那叶儿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她给了她两千两银子。

主母道:“你看,闻生,你在人家姑娘眼里还比不过两千两银子,你有什么好为她要死要活的?她愿意跟你不是你多好,是你背后有陶宅。你不小了,该学会如何分辨真心,不然以后有你悔的!”

陶闻生自是不服气,“娘,您向来是有手段的,别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么?谁知道您是不是背后威胁了什么?叶儿虽出身不好,可她一直洁身自好,无怨无悔跟了我,还怀了我的孩子,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我不心痛么?”

主母气得头疼,把他赶出房门。

叶儿走后,陶闻生行迹愈发放肆,更视诸人如无物。

只令人稀奇的是,他并不像一般纨绔子弟那般败家产,他花钱也从未向家人开口。

都只道他会赌,没人深究什么。

许是时日长了,他回想起那夜的事,心里也堵得慌。

心里越堵,越不愿见小若。

可不见,有些话不说,他也觉得有块巨石垒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在某日,他鼓着勇气,买了袋桂花糕,踏入许久未归的院落。

小若正坐在石凳上发呆。

她好像很经常发呆,他也不知道发呆时她究竟在想什么。

看他来了,她放空的双眼才有了焦距,她缓缓站起,小声道:“表哥。”

陶闻生将桂花糕放在石桌上,没敢看她,道:“买给你的。”

她眼中忽有微光,伸手去解油纸包上的麻线,却因手笨,打了死结,越解越乱。

“我来吧。”陶闻生上前解线,站得离她近些,无意间碰到她的手,她却忽然抽回手,背在身后,眼神慌乱地看向别处,整个人处于僵硬的状态。

陶闻生解麻线的手也放缓,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其实,原本他和傻表妹的关系并不差,只是长大好就没小时那般亲厚。

那夜他虽没犯下大错,但终究伤了她。

他不应该那样卑劣地伤害一个白纸一样的人。

“对不起。”终于还是把歉意说出口。

陶闻生把油纸包解开,将桂花糕推到她身前。

小若才缓缓冷静下来,回头看那糕点。

陶闻生虽道了歉,面对她时却仍觉尴尬,只好说:“我有事,先走了。”而后离开院中。

小若便一人坐在院中,把那桂花糕一点点吃完。

*

此后,陶闻生便没之前那么浑,回府次数也多了些。主母和陶老爷合计合计,觉得他到年纪了,也该有个正经营生,便拿钱给他捐了个芝麻小官,从此过上吃皇粮的生活。

按理说,官无论大小,只要是官,都不能再入赌坊。但这偏远小镇上,陶家也算地头蛇,陶闻生偶尔去玩两把也无伤大雅,没人能对他怎样。

陶闻生任职后,家中进账稳步增多。但他此时已算一家之主,也无人注意。

主母看他算是收心了,便去新宅别院配陶老爷度过余生,临行前吩咐他多和小若交流夫妻感情,总归是要绵延子嗣的;若实在不喜她,去清白人家纳个妾便是,不准再随意找女人。

陶闻生也只是嘴上应下。

一来,年少初心所爱,实在难以忘怀。

二来,非他不想和小若要个孩子,实在是他难以摸透小若的脾性。

一日他归家,小若已备好羹汤等他。

虽说她与人沟通有些难,但她很努力跟着老嬷和侍女在学着如何做一个妻子。

在外漂泊久的人,总会不经意间眷恋家的温暖。

那顿饭是他们吃的最温馨平静的一顿饭。

饭后,屋中,红烛轻烧,月色漫漫。

面对如花美眷,心中难免有亲昵之意。用膳时眉目间流动的情意,让他以为他们可以成为真正的夫妇。

然而,就在他把手轻放在她肩上一刻,她的表情瞬间又变得慌乱,他想握住她的手,得到的也只有激烈反抗。

那日之事终在她心中烙下难以消除的伤痕。

他看她蜷缩在墙角,无措抱住双膝,畏惧望向他。

他忽然觉得很无力。

他问出心中一个藏了很久的疑问,“表妹,你想嫁给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因为一句不算承诺的承诺?

“你根本不喜欢我对么?你还是不懂男女之情。”

他心中极是挫败,也有些后悔。

若那夜他不那般对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他现在想弥补了。

*

闲余时间,他开始带小若去街上走走,就像以前一样,晨时陪她买糕点,夜时陪她观花灯,跟在她身旁,一刻也不分开。

他忽然有点怕把她再次弄丢。

小若应该也是开心的。

她没那么抗拒和他的接触,他尝试搂住她的肩,她也默许了。

他们真的像寻常夫妻那般。

他甚至有些庆幸娶了小若。

小若是美的,他带着她走在街上,遇见过往对头——金家大少金钰,金钰的目光一直粘着小若。

他在生出占有欲的同时,虚荣心也得到满足。

春日,他陪她去庙里求平安符,下山途中,遭遇劫匪。

为了护她,他中了很深一箭,他仍是坚持着带她回到府中。

他面色愈发苍白,大夫赶快帮他处理伤口。

他看着她为自己流泪,哽咽着说:“表哥,不要离开我……”

他擦掉她的泪,他指腹碰到她面颊的一瞬,她微微僵硬,却没再抗拒。

也许这是两人和好的契机。

这么想着,箭伤也没那么疼。

大夫吩咐他在家好好养着,养病那段时间,小若日日为他上药。

小若对他的身体有恐惧和抵触,可因他是为她而伤,她虽害怕,却还是克制住恐惧为他上药。

身子差不多快好了,药差不多用完。

他看她认真地用纱裹着碾碎的药膏擦在他的身上,看她长睫微卷,看她眉色如黛,看她唇色如樱。

她不再是个木讷的小女孩,也是个温柔的姑娘。

他想疼疼她,在她认真涂药时,握住她的腕,将她带入怀中,又压在身下。

他感到她的僵硬,可她已经不那么抗拒。

他说:“表妹,我们做真正的夫妻。”

原本一切都好,可到最后一步时,她终是再也抑制不住颤抖,用力将他推开。

他无奈说对不起。

她哭喊着说对不起。

“表妹,也许你真的不懂情,也不懂欲。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给她盖好被子,悄悄退出房间。

*

叶儿回来了。

她找到陶府,找到陶闻生,哭着和他说她在外乡过不下去,求他收留。

年少珍重,失而复得,他怎会不收留,更何况她原本就是他娘逼走的。

怀着愧疚和怜惜,陶闻生将她安置在后院。

可也因此,他也渐渐不再去小若房中。

一边是热情的回应,一边是尴尬的沉默,任谁也不愿陷入无尽的沮丧和失败中。

同一屋檐下,哪能不见面。他和叶儿在一起时,遇见过小若。

小若远远站着,看着叶儿亲昵依偎他怀中,脸上说不上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看着。

*

小若不开心时,郑思如便会出现。

不知为何,那主母十分看重郑思如,她又把他折腾到新宅去,以至于他只能偶尔抽空看小若。

他和那侍女时有通信,若小若过得尚好,他就不来打扰,若她不好,他就来陪她。

对于小若而言,强求是求不来的,只能悄悄等着。

她问他,“思如哥哥,我真的不懂情.欲么?”

他问,为何这样说。

她缓缓道:“相信一个人说的一句话,是错的吗?为什么今天说的话,明天可以不记得;今天把这个人带在身边,明天可以把那个人带在身边。”

难道相信的那个人,是错的;难道从一而终的,是傻子;难道矢志不移的,不懂情爱。

“你没错,是他错了。”

“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

郑思如递了饴糖给她,“就是这种感觉。”

她接过,把糖吃下去,道:“可是糖很甜。”

“跟我走吧,陶宅太小。我带你去看大漠落日,带你去看雪山浮云,带你去看南海怒涛,带你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小若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桌子发呆。

*

陶闻生出事了。

他收到来自金钰的威胁。

原来,他之前之所以能赚那么多钱,是因为在赌坊时通过三教九流获取了私放印钱的途径,为官后更是依靠此法赚了些钱。只是越到最近,心中越慌,便金盆洗手,不再做了。谁知道,他和其中一家的大交易的凭证字据被金钰搞到手。

私放印子钱这事,原本就是“民不举,官不究”。

但若朝廷命官私放印子钱,便是大罪,金额大者,可是要斩首的。

金钰以此胁迫,陶闻生实在无法。

金钰说:“大家都是年少挚交,金某也不忍看陶大人掉脑袋。只要陶大人满足金某一个小小的要求,金某就把这字据撕了。”

“你要什么?”

“素知陶家表小姐貌美,金某斗胆求陶大人,把这美娇娘许给金某。”

金钰早有妻室,他的意思,就是讨小若做姨娘。

陶闻生没想到金钰会如此趁火打劫,他想对他动手,被金家家丁拦住,金钰道:“和金某撕破脸,对陶大人有好处么?”

金钰说:“三天,陶大人,给你三天考虑,第三日子时,我的轿子自然会到你府上,你好好准备。看是要女人,还是要命。”

陶闻生打心底不愿意。

直到叶儿对他说:“陶郎,我又怀上你的孩子了,你就要当爹了,孩子不能没有爹,你不能死啊。”

当他因此事去求小若时,他感觉他在她这儿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自尊也全部烟消云散。

小若还没说话,她的侍女就冲上来打了他一巴掌,“我以前尊敬你叫你一声少爷,把妻子拱手让人,你说话还要脸么!”

他麻木道:“对不起,表妹,求你。”

小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良久,却始终未开口。

就在他以为她要拒绝时,她很平静说了声好。

此后,她再未和他说过一句话。

她欠他一条命,如今救回他,就算还清了。

*

侍女把这消息赶忙通知给郑思如。

郑思如是第二夜赶到的,他赶到时,小若正坐在窗边看月亮。

他再一次说:“小若,跟我走。”

小若回头看他,月光柔和朦胧了她的五官,她显得异常安静温柔。

她说:“好。”

他心中升起不真实却又振奋的激动情绪,忙要上前拉着她走,她却道:“不是今天。”

“明天就迟了!”

小若摇头,“明日丑时,金府,你等我,我跟你走。”

郑思如答应了。

她愿跟他走就好,他终于等到这一天。

今夜的她,格外不一样。

“我想明白了,我是懂情爱的,不是我不懂,是他们不懂。”她走上前拉住他的手。

“你曾说过,喜欢是这样的滋味,”她从桌上拿起一颗饴糖,“那你喜欢我吗?”

郑思如被问懵了。

这一世的小若明明痴痴傻傻,今夜看起来却并非如此。

可他还是诚实地点头。

“喜欢,才愿意当我的影子,而我却去做别人的影子。可是,懂情爱的人应该和懂情爱的人在一起,不是么?”小若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是。”

小若将那糖放入口中,然后攀着他的肩,踮起脚,送上一吻。

郑思如彻底懵了,许久许久,口中漫开淡淡甜味,他才回过神,望着小若的眉眼,眼中满是震惊。

他感到她手臂传来的微微颤抖,也感到她唇上传来的热情缠绵。

他回应般地搂住她的腰。

在这压抑的月色里拥吻。

一个突兀的,珍贵的吻。

红帐纤影颤,小窗轻风动,

银钩巧挂铃铛声。

情浓自把朱樱送,意深爱将软云弄。

明月高悬,红烛轻熔。

一段温柔痛,一段风流梦。

郑思如睁眼时,心头满满不真实。

他做了个决定,不能等到明日。

直觉告诉他,等到明日的下场不好。

他决定带她走,可他刚想抱起伏在他胸口睡着的她时,整个屋子忽然仿佛扭曲一般。

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无法抗拒的力量让他昏迷过去。

待他醒来,身处不知名的荒林。关于那夜,他已什么也记不清。

只是有个约定依旧清晰——

明日丑时,金府,等她,带她走。

不敢逗留,他赶忙起身,往金府找去。

可似乎,有一些远。

*

陶闻生和金钰约定好的第三日,子时。

小若被金家请的喜娘扶着出屋,穿着水红长裙鸳鸯鞋,银钗绾发,流苏轻垂。

美色更胜当年,天真外更有一段娇美。

虽说只是嫁去做姨娘,但那金钰的确下了心思,衣衫首饰无不贵重。

陶闻生站在院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已然麻木,那颗心似也不再跳动。

几年前,她嫁的是自己,自己却从未认真看过他。

几年后的今日,他要将她交到另外一个人的手中。

一个男人最窝囊的事,就是把妻子拱手让人。

陶闻生将包好的糖酥递给小若,“今天饿了就吃些。”

他触到她指尖,只觉一阵刺痛,赶忙收回手,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神,那清澈单纯的眼睛倒映着他所有的懦弱不堪。

小若浑然不觉,只接过糖酥,向他一笑,什么也没说。

岁月恍如一梦,她眉目似乎从未变过。

他想,她的确没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执着到近乎偏执,单纯到近乎可笑。一块糖酥能让她忘记害怕,一次恩情能让她忘记旧伤。

越像白纸越映照出他人的可鄙。

她轻咬糖酥,甜甜的滋味弥漫在口中,自顾自叹道:“真好。”

她听话地在喜娘和侍女的指引下迈入喜轿。

在江南细雨、朦胧夜色里,悄悄地被抬往镇东金府。

又是这样的梅雨季节,陶闻生一直厌恶的沉郁缠绵的季节。

从镇西到镇东原十分漫长,今日却走得很快。

从金府侧门进去,走到后院,金钰已然在那处等候。

“陶大人亲自送嫁,金某不胜荣幸,感激,太感激了。”金钰揖后,笑得满面春风,“哎,说来也唏嘘。当年金某和陶大人在私塾,便互相攀比过表妹,不曾想,如今两位表妹都被金某收在后院,真是奇了!”

陶闻生不想与他啰嗦,冷脸说道:“人已经送到,金少也该遵守承诺,把那字据给我。”

金钰拍拍他肩膀,“哎,大人别急。今晚金某若满意,这字条自然无用,你我便是世上最好的亲家,你就是我妻兄,我还能害你?”

“你!你出尔反尔!”

“什么出尔反尔,生意人,总要好好验货才能付钱。”

陶闻生想挥拳打他,金家家丁便将他团团围住,将他双手反剪。

“金钰,我是朝廷命官!你若伤我,你要下大牢!”

“陶大人,金某哪敢伤你,你就好好在外头待着吧。”

金钰撩开轿帘,伸手扶着里面的新嫁娘,将她接下来。

小若听话地跟他走出来。

金钰笑着看了一眼陶闻生,长臂一展,搂着小若的肩膀,进了卧房中。

陶闻生见她乖顺的背影,心头如遭重击,从前从未有过的情绪忽然弥漫,像一张巨大带刺的网,将他层层包裹,从外到内割得鲜血淋漓。

“表妹,别跟他进去!”他忽然想起他们那段相处的好时光,急忙喊道。

他想往前追去,却被那些家丁死死拦住。

把她送走的人是他,想挽留她脚步的人也是他。

他眼睁睁看着红影远去,才发现他心底极害怕这幅场景。

一种极大的荒谬感浮上心头。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和表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雨中初遇,夜里安抚,上元观灯,山间相救,分明可以过好的……

他曾说她没有正常人的情感,可她的情感那么浅显易懂,不像他满腹弯弯绕绕。

她的情只是情,他的情却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怜惜,欲.望,新鲜,刺激,自尊……

“表妹,表妹!别跟他进去,表哥错了,你回来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他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疯了似的对她喊道。

那身披嫁衣的姑娘回头,给他留下一个微笑。

“吵死了!”管家朝陶闻生嘴里塞一团布条,堵住他的呼喊。

他眼睁睁看着她随金钰进了房中。

烛光摇曳,花影绰绰。

明月藏在浓云愁雾后,星光隐于淡风轻雨里。

欲走不能走,欲留不可留。

原来有的人是一根心头刺,不动时便不痛,微微一动,疼痛便蔓延全身。

可迟来的后悔,比草芥还不值钱。

夜格外的长。

从子时到丑时,雨也变冷。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呼,打破深夜的寂静。

是男声。

没多久,便是桌椅瓶罐碰倒的声音。

不一会,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身影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那身影跑出房门,环着看了一圈,似在找寻谁。

可她没找到,只好往无人处跑去。

屋里传来金钰的怒吼,“给我抓住她!这贱人,她偷了契证!”

那些绑着陶闻生的家丁便也放开他,纷纷朝那身影追去。

“表妹!”陶闻生不再受钳制,赶忙从嘴里抽出布条,随那些家丁朝她跑去。

原本陷入沉睡的金府忽然灯火通明,四处都是拿着火把、提着灯追人的家丁。

小若被逼着跑到中庭,前后左右都是准备抓她的人。

中庭北侧有一口深井。

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

小若根本没时间反应,攥着字据跑到井边,毫不犹豫跳了进去。

陶闻生脑内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

“表妹!”他推开那些家丁,跑到井边,望下去,才发现这井深不见底。

金钰一瘸一拐走出来,看见那井,吞了口口水,道:“这不是我逼她跳的,是她自己跳的,和我无关!”

陶闻生赶忙把绳子缠在腰上,就要下井救人。

金钰不敢闹出大事,让家丁拉着绳子。

过会,井底传来声音,家丁们赶忙拉着绳子上来。

井口不大,很好找寻。

陶闻生托着小若的腰,将她抱上来。

她手里的字条已经撕碎,浸润在井水里,字迹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陶闻生屈膝坐在井旁,怀中女子面色苍白,双眸紧闭,浑身湿透,鬓发粘在脸颊上。

“没事的,才进去没多久,表妹,你没事的。”他将她反放在膝盖上,头部朝下,按压她的背部,想帮她排出水。

可小若没反应。

过了会,他才发现有血顺着她的面颊和脖颈流淌在地上。

原是红衣裹身,看不清血。

他颤着手碰了碰她的后脑勺和脖颈,才发现满手黏稠的血。

不是溺水而亡。

井底有石坎,高高落下去,撞到头颈的一瞬人就没了。

他浑身力气似被抽去,跌坐在一旁,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表妹,对不起,对不起……你再给表哥一次机会,好不好?表哥求你,求你活过来,求你醒过来,看一眼我,就一眼也好。以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是混蛋,我什么都不懂,你再看我一眼,就一眼。我们重新开始好么?我不再对你说那些话,我不再凶你,不再这样对你……”

“你晚上怕的时候,我陪在你身边,我抱着你;你爱吃糖吃糕点,我统统买给你……我求你,求你睁睁眼……”

明明一切都在变好,明明两人之间开始变好,他一次又一次把她推开。

当你一次次推开她时,以为她还会回来。

把她“卖”给另一人时,才恍悟也许她回不来。

她为你跳井而亡,才彻底明白,她真的回不来。

之前的所有,不过是侥幸,不过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她永远不会离开。

她的死全是为了他,为了救他,为了他不再被金钰挟持。

冰冷的尸体不会回应迟到的深情。

郑思如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来晚了。

在她和他说,愿意跟他走后,他来晚了。

他没了法力,死赶慢赶,等来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荒林?为何突然丢失了一夜的记忆?为何法力尽失?

……可归根到底。

是他失约。

纵然知道这之后她会回归天界,可他失约。

若他不失约,这一世他便成功地带她离开。

他就能短暂而完全地拥有她。

眸中赤色愈发遮挡不住,逐渐浓郁。

这一刻,心中没有理智,只有毁灭。

他抑制不住他的愤怒、愧疚和恨意,那些灵气魔气不受控制瞬间爆发。

凡人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仙人之怒,寸草不生,灰飞烟灭。

可他终是想起,离开天界时,与她定下的不乱杀生的约定。

强行将那些灵气收归体内,筋脉濒临爆裂,终是忍下。

谁也不伤,只是伤己。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试问闲愁都几许?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原词: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终于可以写暴打他了(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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