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切回归平静, 流浪商人率先表达了他对此的感想。
“尊敬的国王。”流浪商人道：“显然, 您的子民中有一部分非常活泼。”
何星文对此深以为然：“确实, 他们总是很难安静下来。”
流浪商人：“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在他经历了被玩家们狂轰滥炸的遭遇之后, 还能说出这句话, 何星文对对方的职业素养肃然起敬。
“他们还没有成长起来, ”流浪商人这么说，不是为了增进关系，而是因为他确实如此认为：“给他们一点时间，我相信他们会超出很多人的预料。”
“非常高的评价。”
“他们跟我们很像, ”安努达道：“拥有蓬勃的欲.望并不是一件坏事，它推动着智慧生物创造奇迹。”
“我以为你会说他们跟恶魔很像。”奸诈、狡猾之类的，总之不应该是这种赞许的口吻。
“恶魔……”安努达客观道：“尊敬的国王，虽然他们臭名昭著, 但或许您该知道一点……”
海龙石里传出对方的下一句话。
“恶魔跟神祇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何星文脚步一顿：“血脉相连？”
“恶魔是父神第一个创造的生物，他给予了他们一切, 强壮的体魄、天生就能使用以太的能力以及智慧。”
何星文回忆了下恶魔们千奇百怪的模样，忽而对父神的审美产生了由衷的担忧，他“造物”的手艺有点粗糙啊。
“而神祇诞生于父神的权柄之中, 他们的出现源于意外，但父神并没有拒绝他们的诞生, 而是用恶魔的血肉完善了刚诞生的神祇。”
“非常出人意料的历史传说……”何星文看了眼流浪商人：“我是说, 恶魔和神祇不正是杀死父神的凶手吗？”
“埃之金在第五纪元跟这个世界接壤的, 关于第三纪元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无从知晓。”流浪商人停下脚步, 机械体里接收了些嘈杂的声音，一场激烈的混战在不远处发生。
“我只是想提醒您……”
海龙石转动，朝远方看去：“恶魔最初，并不被定义为邪恶，只是在高等恶魔消失之后，留下来的小恶魔因为缺乏约束而渐渐变得恶名昭彰。”
安努达调整了机械体的视野范围，将超出视线的存在收入眼中。
他陷入了沉默。
在更远方，那座他不被允许入内的城门口，正在发生一场超乎想象的激烈战斗。
那些奇怪的存在，舍生忘死，对恶魔发起了进攻。
他们如此弱小，甚至无法对恶魔造成有效的攻击，以至于他们的行为更像是轰轰烈烈的送死，而非攻击。
恶魔深陷于他们的包围之中，但同时恶魔主宰着局势。
但就如同安努达之前被玩家们困住时的场景一样，玩家用人数优势阻拦恶魔离开的脚步。
奇特的是，处于上风的恶魔并不想战斗到底，而一直在送死的奇怪生物却似乎在不计代价的将他们留下。
这是一场超乎想象的殊死斗争。
弱者和强者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让弱者悍不畏死的举动，充满了勇气。
即使是弱者，也拥有无畏死亡的权利。
安努达对那些吵闹不休的弱小存在肃然起敬。
而另一边，这场战斗的正中心。
“快拦住，别让他们跑了……”
“听指挥啊！统一听指挥！大家不要急，打boss的攻略都背下来了吧？只要按照攻略来，我保证！每个人最多死三次！”
指挥扯着嗓子，一边安定民心，一边鼓舞士气，一边还要指挥整个战场，十分忙碌。
“不是说暂时不打boss了吗？怎么又开始了？”迷迷糊糊被叫来参团的玩家一脸懵逼的问道。
“流浪商人的任务时限过了，被国王带走了。”
“所以？”
“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来刷波钱啊。”
这一次不幸被玩家们选中的，是恶魔中外表与人类最接近的努不利达——因为他一看就是boss中的boss，所以玩家之前开怪都特地避开了他。
但这次，也正是因为他看着像是boss中的boss，所以玩家特地选中了他。
“你们到底想干嘛？”
玩家们不痛不痒的骚扰让努不利达渐渐愤怒，他跟流浪商人不一样，作为恶魔，他的耐心可不算好。
但前车之鉴，尚在眼前——玩家们能杀死恶魔，大多是因为恶魔十分容易被激怒，一旦他们怒而使用大规模法术攻击，路就走窄了。
神圣卫队下一秒立刻出场收人头，绝不含糊。
所以，努不利达表现出了比其他恶魔更好的耐心，试图跟玩家们沟通。
在此之前，boss的沟通是没有任何效果的，因为玩家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开怪。
但这次不一样。
指挥一听boss终于开口了，忙扯着嗓子喊道：“你有钱吗？”
？？？
努不利达满脸写着疑惑：“钱？”
“你用错词了，得用银币！”另一个玩家提醒指挥：“这个大陆流通的银币！”
指挥再度扯着嗓子道：“你有银币吗？”
努不利达的反问，不是对“钱”这个名词抱有疑惑，他是对玩家们提出的问题而报以深深的疑惑。
他们想抢劫？
抢劫一个恶魔？
父神在上。
这是一群多么可怕的魔鬼啊，他们甚至想抢劫一个恶魔！
但起码对方有所求，努不利达停下挥手摔死玩家的动作，围在他身旁的玩家们当着努不利达的面，扯着嗓子问指挥。
“我们还要继续攻击吗？怪的仇恨不会拉脱吧？”
指挥还没回答，一旁的玩家压低声音道：“你没开过boss？这游戏压根没设置仇恨系统，怪的仇恨都是随机的，看脸。”
对方恍然大悟跟身旁的玩家就地聊了起来：“我之前一直是远攻，第一次凑到BOSS前面，不熟练，不熟练。”
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
这不是唯一一对在现场聊起来的玩家，这个由玩家组成的包围圈，如果说它秩序井然？那是在侮辱秩序这两个字。
他们的秩序无比松散，有趁机捡起地上掉的东西的玩家，有冲着冲着突然四处张望的玩家，还有一边聊天一边喊口号的玩家……
林林总总各色各样的玩家，组成了这个包围圈，让恶魔产生一种稍稍往前一冲，包围圈就会四分五裂的错觉。
但秩序松散跟悍不畏死这两种特征在玩家身上共存。
一旦恶魔动作过大，原本还懒懒散散的玩家瞬间就会打起精神，喊着各种奇怪的口号，奋不顾身的往前冲。
当然，恶魔很清楚原因，“不死”的特性让玩家们无所畏惧。
这不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不死生物——亡灵峡谷、浮游深渊都属于不死生物，相比他们，玩家们更弱，也不属于真正的不死。
起码恶魔确定他们的复活次数是有限的。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疯狂、冲动以及混乱。
这对这个世界来说，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不过这跟努不利达没关系，作为恶魔来说，努不利达非常欣赏玩家们的所作所为——就算他们杀死的是恶魔，他也不介意。
“我有银币。”努不利达道。
指挥：“太好了！”
不等玩家们高兴完，努不利达继续道：“但抢劫是违反王国法律的。”
由动转静不过刹那，现场突然安静了下来。
努不利达从自己的空间里摸出一个银币，朝玩家们伸出手，银币在光照下散发出财富的光芒。
“我有很多银币。”
他说：“但这属于我的个人财产，而在不久前，王国颁布的第一部法律中，规定了公民的合法财产受法律保护。”
玩家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再起——主要是没有密聊功能，但凡游戏里有聊天频道，玩家都不会当着boss的面窃窃私语。
毕竟这种行为非常挑衅，且有点弱智。
“这boss还挺智能，知道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
“这游戏的NPC哪一个不智能？”
“不过我有个问题，法律规定不许杀人吗？”
“规定了……吧？这是起码的法律条文吧？”
“那我们打的那几个怪？”
“所以，恶魔不属于人？那恶魔的财产权还受保护吗？”
窃窃私语声迅速蔓延，玩家们在努不利达前，讨论得津津有味，毫无顾及。
在之前的几次boss战中，恶魔们自持身份，没参与玩家自以为小声的讨论，但现在努不利达决定勉为其难提醒他们一声。
“那不能算是你们杀死的恶魔，他们违反了法律，神圣卫队因此给予惩戒，跟你们无关。”
努不利达客观道：“事实上，真正不受法律保护的是你们。”
“因为我们杀你们，不触犯法律。”
换句话说，这证明了另一点，玩家们并不被定义为王国公民——当然，虽然努不利达顺理成章的得出了这个结论，但玩家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被怪杀死，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如果怪杀了玩家，还会因此犯法被抓——那这个游戏就太黑色幽默了。
现场安静了许久，有人打破沉默。
“他说的好有道理……”
“不对，重点是，他居然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了！”
努不利达怀疑他们不仅觉得他是个聋子，还觉得他没有脑子。
这倒挺少见的，毕竟恶魔臭名昭著的一部分原因是他们诡计多端。
*
“你在看什么？”何星文朝安努达注视的方向投去视线，前方遥遥伫立着新手村。
海龙石转动，视线重新落到了何星文身上：“一场超乎想象的战斗。”
何星文看了眼远方的新手村，领会了对方话里所指的战斗是什么。
玩家和恶魔之间的“战斗”，何星文一清二楚。
“他们具有超乎想象的潜力。”安努达道：“在我眼里，王国同样如此。”
“听起来，你已经对王国有初步的评价了？”
“非常具有潜力的合作者。”安努达道：“我们相信只要给您和您的王国一些时间，它将成为这片大陆无法被忽视的存在。”
何星文对这种客套不为所动，这不是可能发生，而是一定会成为现实。
国王看起来毫不怀疑这一点。安努达想，他当然不会怀疑这一点，毕竟他才是奇迹的创造者。
在短暂沉默后，安努达继续道：“基于这一点，我认为跟王国建立一条贸易路线非常有必要。”
“王国需要来自外界的商品，而我们愿意为您提供这一切。”
何星文停下脚步，思考了两秒：“那我们该用什么来进行交易？”
“我们接受以物易物以及赊欠等交易方式。”
流浪商人对此有一整套完整的流程——王国不是他们接触的第一个外来文明，他们接触、引导过许多其他文明融入这个世界。
何星文的视线在机械体上停留了片刻。
“我有另一个提议……”
他停下话，侧头看向从主城走出的多提、玛卡、多伦以及哲一行人。
在法师们准备离开王国的时候，他们跟流浪商人不期而遇。
在何星文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何星文以及那个奇怪的机械体。
以太荡漾起波澜，给予了多提反馈：“大科学家们的设计，矮人的手笔，还有这一掷千金的作风……埃之金？”
海龙石将他们的身影收录，过于鲜明的特征让安努达紧接着得出相应的结论：“奥术学院的法师们？”
安努达有些惊讶：“法师们会出现在这里，让我很惊讶。”
“埃之金出现在这里，倒不让人惊讶。”多提道：“你们热衷于跟新文明接触，不是吗？”
法师们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让安努达浮现了诸多问题，但这并不是一个适合问问题的场合，国王和他的子民正在注视着他们。
所以，最终，安努达只是试探性的道：“所以，法师来这里是为了？”
多提摸了摸胡子，委婉道：“我想我们的来意应该是相同的。”
贸易？不，应该是合作。
这很好理解，毕竟法师们对以太的探索热情跟对知识的渴求一并出名。
但合作？这可不是法师们的作风。
就连作为流浪商人的埃之金，跟他们建立稳定的贸易往来也花了一番功夫，最后还是因为法师对施法材料的需要，促成了贸易的发生。
安努达因为多提的回答迅速闪过一连串的联想，但多提并显然不觉得有解释的必要。
他朝国王点头示意，迈步朝王国远处走去。
“我去送一下他们。”哲对何星文解释了一句，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这个小插曲没打断何星文的思绪，何星文不好奇哲跟法师们最终达成一致的结论——他毫不怀疑哲能达成目的。
他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我有另一个提议。”
安努达迅速回神，聆听国王接下来的话。
“王国子民跟流浪商人之间的个体交易，不会被允许。”
谈崩了？安努达第一反应是：可我还没开始谈呢？
“但王国可以作为交易的主体，跟埃之金进行交易。”
这不是拒绝交易，而是拒绝流浪商人跟王国子民私下交易的行为。
安努达思考了几秒，在此之前，没有种族提出过这种要求，即使是孤僻的奥术学院，也是法师们跟流浪商人预定、购买商品。
因为如果将此变成势力主体跟流浪商人之间的交易，那将非常繁琐且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精力——对提出这个要求的王国来说。
对流浪商人来说，交易仍在发生，跟正常的交易没有区别。
但对于王国来说，他们需要统计每个公民不同的需求，汇总，然后跟埃之金进行交易。
在这个世界上，这种行为可以称得上多此一举。
没有任何一个种族、势力需要以这种方式跟埃之金交易——排外到这种程度的种族，根本不会同意跟埃之金建立贸易往来。
比如说精灵，他们不跟外界进行贸易。
再比如说无尽之森中的树人、浮游深渊的浮游生物，他们特殊的种族构成让他们不需要贸易行为。
但既想进行交易，又拒绝在某种程度上的深入交易行为，就非常让人难以理解。
“听起来很……复杂。”准确来说，是非常多此一举。
何星文能理解对方不理解的想法。
他只是警告对方：“我希望你们能恪守这一点，否则埃之金将失去我的友谊。”
这已经算得上非常严肃的警告了。
而安努达绝对没有激怒国王的想法，这非常的不理智，他只是萌生了另一个问题。
“听起来，您并不打算不让我们跟您的子民接触？”
“那就是我所说的另一交易方式的具体内容了。”
何星文道：“我需要埃之金在新手村常驻一个流浪商人，以维系交易的持续性。”
国王之前的要求，听起来像是拒绝跟埃之金进一步接触，但他此刻的要求又像是非常乐意跟埃之金进一步接触。
安努达被对方截然相反的态度搞蒙了。
“我想你清楚，我的部分子民非常特殊。”何星文道：“他们希望进行交易，所以我准备满足他们的需要。”
安努达努力试图理解国王话里的意思。
“但在确认交易细节之前，我需要埃之金遵守两点。”
“第一，不跟我的子民进行私下交易。”
“第二，流浪商人必须常驻王国的新手村。”
“神陨之地的诅咒……”
“获得我的许可的生物，能在王国的土地上免疫神陨之地的诅咒。”
那安努达只剩下一个问题了：“既然不能跟您的子民私下交易，那您需要我们常驻在王国的理由是？”
“负责向新手村的子民出售这些来自于你们，但已经属于王国的商品。”
当然，何星文也可以安排其他NPC来负责担任“流浪商人”的角色，但其他NPC来负责交易不可能比流浪商人自己做的更好。
系统给予了理由：“埃之金，这个在大陆上建立起了四通八达的渠道网的存在，跟他们‘流浪商人’的称呼并不算匹配。”
“他们的强大程度或许会超出很多存在的想象，因为这个世界的大部分种族，对商人以及经济的理解，还停留在非常原始的程度，关于埃之金能在战争中发挥多大的作用这个问题，他们一无所知。”
“当然，对您来说，留下一个常驻的流浪商人，意味着他能实时知晓王国动向，也意味着在必要的时候，他会为王国说服埃之金，用他在王国看到的一切。”
王国会需要说服埃之金来做什么吗？
从目前来看，似乎并没有这种需求。
但系统的视线从不落在眼前，他注视着这个选项延伸而出的道路，在更遥远的未来，得出了这个结论。
越了解系统，就会越对系统所代表的一切感到恐惧。
很难想象，在一个从你迈出第一步就已经帮你规划好了完美结局的存在的帮助下，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何星文，会在最终以失败结尾。
以系统的能力而言，失败结局的出现，似乎只指向一个结论。
他之所以失败，是因为系统为他选择了失败的结局。
这个猜测，并不是此刻才浮现在何星文脑海里，在更早之前，它就出现在了那里，带来怀疑、猜忌以及不信任，随时会成为压垮何星文和系统脆弱信任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是何星文没有接受它。
就如同每一次人类思维跟智能运算之间的矛盾冲突一般，双方的退让维持了彼此的信任。
他选择信任系统，从最初到如今，从没有过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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