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平国宁,听起来那么正儿八经的理由,我干嘛不信?”谢珠藏撇撇嘴,有点儿委屈地嘟囔道:“再说了,韫哥哥说的哪句话我不信呢?”
玄玉韫哈哈一笑:“你还真是长进了。一牙尖嘴利起来,就露出了小狐狸尾巴。”玄玉韫调笑地望着谢珠藏,眼里藏了化不开的温柔。
谢珠藏眼睛一亮,拽着玄玉韫的袖子,好奇地问道:“那韫哥哥,到底是为什么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好的事,可不能反悔。”
玄玉韫笑了笑,给她的杯子满上冰雪酒:“因为‘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玄玉韫说罢,将杯盏端到谢珠藏的面前,静静地看着她。他此时的神色不见玩笑,严肃而又端正。
玄汉帝远远地听出了玄玉韫说此话时的认真与严肃,他这时才皱起了眉头——他全然不知玄玉韫将这句话重复一遍有什么意义。玄玉韫和谢珠藏都住在毓庆宫,他们本来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好期望“常相见”的?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然而,谢珠藏双手接过杯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玄玉韫肃穆的眼神渐渐地融化了:“孤就知道,你明白的。”玄玉韫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很淡:“也是啊,你自五岁入宫,就跟母后住在一块儿。你怎么会不知道坤宁宫什么时候亮灯,又什么时候熄灯呢?”
槐嬷嬷适时地呛了灰,咳嗽了起来。虽然她只咳了一会儿,却足以让谢珠藏和玄玉韫双双看向了拐角处——那儿自然空无一人。
但是,谢珠藏沉默地看了一眼拐角——如果她所料不错,玄汉帝此时该来了毓庆宫,只是无人通禀——她今早去送那幅《春日宴》,本来就是打的这个目的。她只希望玄汉帝能看在他们两小无猜的份上,不要急着往他们身边塞人,给她多留出一点时间。
玄玉韫也顺着谢珠藏的目光看向了拐角,他了然地笑了笑,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自顾自地说下去:“从巳时到辰时到卯时,越来越早。”
“韫哥哥……”谢珠藏迟疑地开口,想要打断玄玉韫的话。昭敬皇后是玄汉帝心中的痛楚,他们都知道。她
不知道玄玉韫若无其事地提及,究竟有没有领会到,玄汉帝来了。
却没想到,玄玉韫看了看她,然后伸手沾了沾茶杯里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父”字。
他伸手拂去桌上的字,镇定自若地看着谢珠藏:“阿藏,你知道坤宁宫和养心殿之间有多远吗?”
谢珠藏哑然失声地看着玄玉韫,她已了然玄玉韫的意图。他想借此机会,在玄汉帝面前迂回地剖白心迹。
可她本以为,玄玉韫会不露声色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比如那句“家平国宁”,其实说的就很好。可玄玉韫如今这话要说下去,或许该落得个“石破天惊”。
坤宁宫和养心殿之间有多远?不过一条宫道分东西,两道宫墙之隔罢了。
然而,“至近至远东西。”谢珠藏看着玄玉韫,缓缓地吐露出了这六个字。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玄玉韫没有说错,她太明白坤宁宫是如何一点点地改变了熄灯之时的。从殷切期望,到漠然以对,不过就是那么几个瞬间。这一段短短的宫道,令夫妻生而不得见,又隔了生死。
哪怕玄汉帝宠爱扈昭仪是想拿扈昭仪当幌子,可后宫三千佳丽,难道都是幌子吗?
“是啊。”玄玉韫知道谢珠藏明白了,他的目光越来越沉静,原本心中对于思及往事的百味杂陈,此时也都淡了:“世人都说那样很好,或许吧。”
“可我不想。”玄玉韫连敬称也不用,看着谢珠藏的眼睛,认真地道:“阿藏,我不想。我只想要一盏,无论我何时走、何时归、往何处去,都会替我点燃的灯火。”
“三千灯火耀耀,那都是假的。一朝虎落平阳,她们全都会灭,谁也不会纡尊降贵地燃着。全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不论我是什么身份、遇何等处境、受何等褒贬,都只视我为‘韫哥哥’。”
不是二皇子,不是太子,不是怀慜太子的弟弟。只是玄玉韫,只是他自己而已。
不论在什么时候,谢珠藏的心思从来没有变过。
而不论在什么时候,玄玉韫永远珍视这样的心思。如那张放在荷包里小心珍藏的荷包,贴身的放在最妥帖的地方,日日戴着。
泪水顺着谢珠藏的眼角,静静地流淌了下来。
玄玉韫温柔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你还真是个傻的,这有什么好哭的。母后去世前,不是拉着你跟我的手说,要让我一辈子对你好吗?我今日说的话,你不早就该知道了吗?”
谢珠藏用力地摇头:“那不一样,不一样的。”
她手中的酒杯摇晃,杯中的酒都快要洒出来。玄玉韫点了点谢珠藏手中的这杯酒,替她压着:“哪儿不一样?”
“一辈子对我好,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谢珠藏紧握着那杯酒,坚定地看着玄玉韫:“韫哥哥,你从来没说过你心悦我。”
谢珠藏执拗地看着玄玉韫。玄玉韫的脸一下就红了。他眼神不由得游移到了萱椿亭外的杏树上,在思索怎么样才能更好地顾左右而言他。
可谢珠藏却一口抿了杯中酒,一抹嘴唇,就好像要借着这绝不醉人的冰雪酒壮胆似的。
她无比认真地看着玄玉韫,一字一句地道:“韫哥哥,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这句话,她早该问了。上辈子,就该问了。
“瓶子里的杏花好像有些蔫了……”玄玉韫想走,顺手去折一枝杏花什么的,却被谢珠藏紧紧地攥住了衣袖:“韫哥哥。”
玄玉韫叹了口气。
哭也没法,撒娇也没法,这么固执的时候,还是没法。
文华殿教了他这么多,怎么没教会他怎么拿心上人有办法呢?
谢珠藏才不会管他,她跟着玄玉韫的目光走,只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韫哥哥,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你真是……”玄玉韫大叹了一口气,伸手戳了戳谢珠藏的额头:“这天底下还能找出第二个让我这么无措的人吗?这样的傻问题,你还要问?”
谢珠藏才不肯低头:“那是喜欢吗?”
“不是喜欢。”玄玉韫无奈地道,眼中却藏了狡黠。可一看到谢珠藏眼底泛起的泪花,玄玉韫顷刻就忍不住了。
他慌忙地替她拭泪,连连道:“好好好,孤不逗你了。是喜欢,是喜欢。”
谢珠藏自己擦了眼泪,竟然反驳玄玉韫的话:“不是喜欢!”
玄玉韫愣了一下,却见眼前的少女,执拗地鼓着腮帮子,前所未有的认
真:“是情之所钟。”
玄玉韫有那一瞬的怔忡,可他看着谢珠藏执拗的神色,一点点回过神来——她不是在期望他说这句话,她只是,在直白地表露自己对他的喜爱。
“是。”玄玉韫的心一点点地沉静下来,笑容也融进了暖意。
他低下头来,在谢珠藏的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吻。这一吻里,没有什么激烈的感情,而是如水一样,足以度过漫长岁月的情愫——
“我情之所钟,非你不可。”
*
玄汉帝静静地听完,又悄然无声地走了。他脸上如古井无波,叫人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来。
“停。”龙辇本来正稳当地行在通往养心殿的宫道上,玄汉帝却在走到与坤宁宫相望的宫道时,忽然喊了停。
可他并没有看向那已经落锁了很多年的坤宁宫,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身旁宫道上立着的一个石柱宫灯上——这宫灯是个女子提灯的石雕,一入夜,就会彻夜不休地燃着。她守着往来宫道的所有人,却又谁也没有守。
慢慢地,玄汉帝挪开视线,看向前方,看着那条寂寥的,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
“把养心殿的画像撤了吧,也不必再呈了。”玄汉帝轻轻地道:“走吧。”
“喏。”高望什么也没说,只低声应了,吩咐人先入养心殿将画像都撤走了。
玄汉帝走进养心殿,竟陡然觉得空空荡荡。他坐回主位,拿出了谢珠藏绣的《春日宴》。
玄汉帝的目光落在谢珠藏和玄玉韫相携的手上,百味杂陈地叹了口气。他的视线掠过怀慜太子、谢二老爷夫妇,最终落到昭敬皇后身上。云鬓衣香,美人如玉。
“韫儿和阿藏,倒是如这幅刺绣里一样好。”玄汉帝罕见地自言自语道,语气却过分熟稔,就好像早就这么说过千百万回:“再过两月,阿藏顺利地主持亲蚕礼,他们就能好好地完婚了。”
“如果……”玄汉帝的声音一顿,便再没有说下去。
斯人已逝,何来如果。
不过只是,多情总被无情恼,无情悔思多情好。
到头来,空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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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1:“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春日宴》】
【引2:“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八至》唐·李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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