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祀除岁那一日,一大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
谢珠藏推门而出,就见白雪簌簌地落在朱墙琉璃瓦上,没一会儿就没过了琉璃瓦顶。日光透亮,更照得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姑娘,赵婕妤派了步撵来,说几位公主都在延祺宫。姑娘若是没事,就早些去,还好跟公主们说会子话。中午宫中除夕宴,赵婕妤说怕是一时顾不上,还望姑娘去帮把手。”槐嬷嬷将伞递给阿梨,阿梨撑了伞,替谢珠藏隔绝风雪。
谢珠藏披着朱红镶着一圈细绒毛的斗篷,手中揣着朱雀纹的火炉,轻轻地哈了一口气,笑着点头:“那就现在去吧。”
阿梨轻快地跟着谢珠藏:“是呢,姑娘早去也好早些回来。婢子看松烟去要了好多焰火,一准是要在毓庆宫和箭亭中间的地儿放。”阿梨说完,又急急地捂了自己的嘴:“啊呀,婢子是不是不小心漏了殿下的底啊?”
谢珠藏莞尔一笑,伸出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我就当不知道。”
阿梨放下手,高兴地点点头:“姑娘真好!桃枝她们还在萱椿亭那儿堆雪人呢,都等着姑娘回来添上鼻子眼睛,说是‘画龙点睛’。”
谢珠藏哈哈一笑:“那我可得紧着点了。”
槐嬷嬷一听,又是摇头又是笑:“姑娘可别跟着阿梨这个小丫头胡来。雨天路滑,姑娘裹紧衣裳,仔细脚下。”
谢珠藏应了声,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延祺宫去。
*
谢珠藏才在延祺宫落轿,里头的大公主就闻声而来:“我们都等着你呢。”大公主亲昵地拉着谢珠藏的手臂,带着她往里头走:“母妃忙得不可开交,不然她得亲自来接你。”
“我们来接谢姐姐不好嘛!”小公主从大公主身后窜出来,笑眯着眼睛道。她跟上次见又不太一样,她脖颈间带着金项圈,发髻上簪着红璎珞,瞧上去都更明艳张扬。
“有劳两位公主。”谢珠藏立刻道。
大公主快走的脚步微顿,侧头笑侃谢珠藏一句:“阿藏,瞧瞧你,怎么这般见外。母妃可是日日说你的好,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大公主话音刚落,正殿里就传来赵婕妤的声
音:“可是阿藏来了?”
原先赵婕妤也只客气疏离地叫“谢姑娘”,如今也唤上了“阿藏”。
“赵婕妤万福。”谢珠藏礼才行到一半,赵婕妤就从位置上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身边:“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在延祺宫你还这么客气作甚呢?”
谢珠藏也笑了笑:“礼不可废。”
赵婕妤轻叹了一口气,对坐下的大公主道:“你还怪我时常念起阿藏,你说这般知礼的小娘子,谁能不多疼爱几分?”
大公主笑应了,赵婕妤又慈爱地对谢珠藏道:“阿藏,你素来和气,不过以后新人进了毓庆宫,可也要把规矩立起来。可别你知礼,还叫旁人当你好欺负。”
谢珠藏端茶的手一顿。小公主已经天真地嚷道:“我又能跟新的姐姐玩儿了嘛!”
大公主点了点小公主的额头:“还有好一会儿呢,怎么也得过了这个年。不过,许是在亲蚕礼之前。”
大公主虽然是对小公主说的,却是看着谢珠藏:“阿藏,亲蚕礼你身上担子繁重,毓庆宫多一个人,也是多一个帮手。所以,也要精挑细选,得选靠得住的人才是。我知道一个小娘子……”
“大公主。”谢珠藏放下茶杯,打断了大公主的话:“这事儿还不急,还是先过好眼前的除夕吧。”
谢珠藏说罢,也不再看大公主,而是认真地看向赵婕妤:“赵婕妤,你说呢?”
赵婕妤连忙点头:“是极,是极。前几个月,宫里也是多事之秋。死的死、关的关,人手竟然有些不足。阿藏来了正好,给我搭把手。”
赵婕妤连忙把这件事岔过去。
但赵婕妤和大公主传达的消息,依然深深地扎在了谢珠藏的心里——哪怕谢尔雅嫁给了程云溶,扈玉娇嫁给了三皇子,可依然会有其他人,来填补太子良娣的空缺。
谢珠藏心神不宁地推却了步撵,徒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午宴的散了场,宴席上载歌载舞、熙熙攘攘的热闹,就好像落在暖炉上的雪,倏忽就散了。这时的宫道,显得寂静又漫长。
“真是倒霉,我早上去毓庆宫送帖子,就被扔出来了。你瞧瞧,我这头上还老大一个包呢!这扈昭仪也真是的,她家
男眷死绝了,女眷要不是扈夫人自首,也就只能剩个姑娘了。这都败成什么样了,怎么还这么横呢?”
小宫女抱怨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谢珠藏倏地停下了脚步。
“陛下念旧情,还叫住翊坤宫,妃位都没贬。你啊,算是运气好了。我听说宫令女官去的时候,扈昭仪在翊坤宫里把陛下送的珊瑚麒麟都砸了,抱着大块的碎片又哭又笑。听说砸出了好大一股奇怪的味道,可吓人了。”
“这都敢砸,怕不是疯了吧!?”小宫女当真是气狠了,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及。
谢珠藏重重地咳了一声。拐角后的小宫女们顷刻间偃旗息鼓,了无声息了。
谢珠藏在原地站了会儿,雪已经停了,宫里各处都覆盖着白白净净的细雪。夕阳却将这偌大的宫殿分了明暗,阳光没有照在她身上,将她拢在了阴影里。谢珠藏抬脚走入了阳光下,没有追究宫女的闲言碎语,径直回了毓庆宫。
一到毓庆宫,槐嬷嬷就高兴地迎了上来:“姑娘吃得可好?司制司赶在除夕夜前,把姑娘的《春日宴》裱好送过来了,姑娘可要看一看?”
谢珠藏缄默地点了点头,展开《春日宴》,将目光落在玄汉帝和昭敬皇后身上。这幅《春日宴》里,每一对人看起来都如此的般配。可在这《春日宴》后,谢珠藏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昭敬皇后那张蜡黄削瘦的脸。
槐嬷嬷见谢珠藏兴致缺缺,心下一惊,谨慎地问道:“姑娘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阿梨看了看谢珠藏的脸色,低声道:“姑娘路上听见几个小宫婢说了几句翊坤宫的闲话。”
槐嬷嬷松了一口气,安慰道:“这大好的日子,姑娘管翊坤宫作甚。姑娘莫理旁人的闲话,那都是罪有应得的事儿。陛下体恤,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扈昭仪再这么折腾,迟早得搬去荼蘼阁。”
扈大将军爆出了三大案:贪墨军饷、暗杀监御史、收买山越以维持山越始终扰边的假象。但玄汉帝仁德,没有顺藤摸瓜赶尽杀绝,朝野之中无不大松一口气。
此外,玄汉帝重诺,让三皇子和扈玉娇完婚,甚至没有褫夺扈昭仪的妃位,更是让朝野高呼陛下仁德,令苗郡的军权交接也安
稳得很,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工笔史书里,这都是一位德行天下的帝王。
谢珠藏轻轻地叹了口气:“珊瑚麒麟砸出来的气味,嬷嬷知道是什么吗?”
槐嬷嬷一噎。阿梨浑然不知,还很困惑地道:“说来也奇怪得很,陛下赐下的珊瑚麒麟底座不是檀香吗?那么好闻的香料,怎么砸开来会有刺鼻的怪味呢?”
槐嬷嬷瞪了阿梨一眼:“左右都是陛下赐下的,那都是她的福分。”
谢珠藏淡淡地问道:“是麝香吗?”
“哎哟我的好姑娘!”槐嬷嬷吓了一跳。
谢珠藏不再追问,一笑了之:“嬷嬷,我从赵婕妤那儿还听来了一个消息。陛下好像已经在跟她商议,纳太子良娣的事了。”
槐嬷嬷脸上原有的喜色这一次彻彻底底地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神色复杂地道:“姑娘……”
甭管规训里怎么教,世上女子谁不期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呢?若说不期望,那都是假的。槐嬷嬷瞧着谢珠藏长大,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一生喜乐安康。可是啊,这重重深宫,锁的又哪里只是她们这些宫婢呢?
“姑娘!”“姑娘!”
槐嬷嬷还没来得及思索好该说和不该说的话,殿外宫婢们兴奋的声音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槐嬷嬷刚想要出声呵斥,就听桃枝道:“姑娘!箭亭那儿开始放焰火了!”
谢珠藏愣了一下,站起身来,推门而出。
近处的天色已经沉了下来,不过天际还能见到一抹淡淡的余晖。但这一抹余晖在漫天的星火面前,显得便有些暗淡无光。
火树银花,比漫天的星子更加夺目。
“阿藏,喜欢吗?”玄玉韫就站在台阶后,带着笑望着她。
谢珠藏一时怔愣,没有动。
“啪——”又是一声响,焰火一飞冲天,又在最顶点倏地散开。星子纷纷如雨落,点亮了明净的朱墙白雪。好似让人突然意识到,在这沉郁的暗夜里,原来也藏了温情脉脉的美景。
他跟他们都不一样啊,这不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吗?
谢珠藏脸上的笑与灵动,也好像被这焰火惊着,从沉睡中悠悠地醒过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飞扑到了玄玉韫的怀里朗声道:“喜欢!”
这两个
字一出口,便将先前的犹疑、困顿都抛之脑后。谢珠藏垫着脚,用力地在玄玉韫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真正地高兴起来。
玄玉韫反而唬了一跳,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高兴,一时又是激动又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怎么这么……”他半晌也没说出完整的话来,只好又顾左右而言他:“你下次不能这么扑过来了,雪天地滑,你得小心着点。”
“知道啦知道啦。”谢珠藏挽着玄玉韫的手,笑盈盈地看着高处的焰火:“我喜欢韫哥哥送我的焰火嘛。”
“咳,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看得到。”玄玉韫将手放在唇边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
“那是她们沾了我的福,不是嘛?”谢珠藏摇着他的手,眼巴巴地看着玄玉韫。
他被她摇得没法,只好低头看着她。可一看到她的眼睛,玄玉韫立刻就知道自己只能落荒而逃。除了低声说“是”,他说不出第二个答案来。
谢珠藏这才满意了。她靠着玄玉韫的肩膀,头上玄玉韫送的凤栖梧桐玉簪时不时地晃着玄玉韫的眼睛。
“韫哥哥,你以后……会纳良娣吗?”谢珠藏喃喃地问道。
她在心中千回百转了许多法子,知道自己若是学着扈昭仪以退为进,或许更能激起玄玉韫的同情。可她就是一点儿都不想这么做。她压抑迂回太久了,只想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直白地袒露自己的心声。
她自小就跟玄玉韫一起长大,玄玉韫身边也从来没有除她以外的第二个人。她学不来那贤良大度,她一点儿都不希望玄玉韫纳妃。
玄玉韫正忍不住看看玉簪,又从玉簪处看着谢珠藏玉白的小脸,乍一听到谢珠藏的问题,他还没回过神来:“纳良娣是什么?”
玄玉韫说完就明白了过来,哭笑不得地道:“难怪孤刚回来的时候,你站在台阶上那么闷闷不乐,原来就为着这事儿啊?”
“这难道不是一件大事吗?今天赵婕妤都跟我说了,连大公主都跟着帮腔。韫哥哥都不知道我心里多难受。”谢珠藏歪着头,撇撇嘴,小声嘟囔。
“总算知道告状了?”玄玉韫笑着想把她的玉簪扶正,谁知手才碰到玉簪上呢,谢珠藏就警惕地捂着头
护着发髻:“你是不是又要拔我的玉簪呀!”
“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呢?这是孤送你的,怎么活像是孤不待见它似的。孤是想替你扶正玉簪!”玄玉韫瞪她一眼:“还有什么纳良娣的话,以后都不要再提了。父皇跟孤提过,孤早就驳了。”
“你那点难受的心思,也好好地收好了。”玄玉韫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的焰火,好像并不觉得自己在说一件令世人惊骇的事:“孤不会纳妃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谢珠藏一震。
是啊,前世之时,玄玉韫也是断然拒绝了玄汉帝逼他纳妾的旨意,甚至不惜跪在养心殿前抗旨,哪怕他明知这样会触怒玄汉帝。
“为什么呀……”谢珠藏喃喃地问道。
是前世的她在问,也是今生的她在问。
玄玉韫侧首看她一眼,又扭过头去看着焰火:“想知道?”
谢珠藏用力地点头。
“那就等孤生辰那日,给孤备好礼物,孤满意了,就告诉你。”玄玉韫的眸子里透出无尽的笑意,是狡黠而又漾着脉脉深情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保证跟阿藏放了五倍子花蜜的冰雪酒一样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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