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毓庆宫与斋宫仅一墙之隔,文华殿今日给玄玉韫放了假,玄玉韫就站在毓庆宫的庭院里,听着斋宫里靖如大长公主唱诵。
此为一加。
玄玉韫忧心忡忡地抬头看了眼天色:“太史令夜观星象,不是说今日不会有雨吗?”
然而,如今的天色依然暗沉的,也不知是哪儿飘来的阴云,竟渐渐地遮蔽了原本明朗的太阳。秋风一吹,更显萧瑟。
“殿下别担心,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断不会出差错的。”松烟小心地安慰道:“殿下吩咐奴才做的事,奴才也都已经办妥了。姑娘的及笄礼,定然会万无一失。”
玄玉韫微微蹙眉:“事在人为。你带人将雨具备上。太史令所言在先,斋宫未必会备好雨具。”玄玉韫再一次眸色沉沉地看向天际:“有备无患。”
松烟领命离开时,斋宫响起两声磬响:“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这是顺利行至二加了。
不止是玄玉韫,就连斋宫中的谢大夫人和赵婕妤,也微微松了一口气。谢大夫人看起来是面带欣慰地看向谢珠藏,可眼角的余光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扈昭仪。
扈昭仪倒是一如她平素装出来的娴静温婉,面带微笑,瞧上去就是最和蔼可亲不过的长辈。
谢珠藏穿上了深衣,靖如大长公主亲手替她簪上发簪。
磬钟敲响了三次。
槐嬷嬷捧出正红色的吉服,谢尔雅帮着靖如大长公主先拿起吉服抖落了两下。大袖长袍徐徐而展,鸾皇曳一尾,引吭高歌。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姊妹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靖如大长公主替谢珠藏披上吉服,去除发簪,然后替她加钗冠。谢尔雅侯在一旁,小心地替谢珠藏摆正发冠,然后领谢珠藏去侧房整理衣襟。
等一切准备就绪,谢珠藏再回到靖如大长公主面前,拜谢靖如大长公主。
靖如大长公主笑着颔首:“且去吧,来宾都在等着呢。”
谢珠藏这三加皆是在房中,房内除了靖如大长公主,观礼的只
有扈昭仪、赵婕妤、谢大夫人和谢大少夫人,而命妇门都站在斋宫外。
第三加后,谢珠藏要披着吉服,接受来宾的祝贺。
谢尔雅打开了斋宫的门。
秋风扑面而来,暗沉的天色如一张严密的罗网,将人笼罩其中。天幕压低,好似罗网收紧,要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天这么暗?”就连靖如大长公主都脱口而出。
扈昭仪笑道:“不妨事的,阿藏是有福之人,不会下雨的。”
谢大夫人抿着唇,冷瞥了扈昭仪一眼。
“人都说春雨贵如油,怎么秋雨就这般不受待见?下便下嘛,宫中也有地方躲雨,哪就跟有没有福气相关呢?”赵婕妤接道。
扈昭仪和赵婕妤对视,赵婕妤低下头,抿了口杯中的茶。
谢尔雅将身后众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有些担忧地看向谢珠藏。却见谢珠藏老神在在地微提着裙摆,胸有成竹地跨出了斋宫的门槛。
谢珠藏的左右侧后方,分别站着槐嬷嬷和谢尔雅。在槐嬷嬷和谢尔雅之后,则左右各站着四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宫婢。总共十个随扈,取十全十美之意。
在宫婢淡色襦裙的相称下,饶是天色阴沉,可谢珠藏身上的吉服,却更显得是耀眼夺目。她裙摆上的凤尾拖曳在地上,缓缓地滑过如凝脂一般的白玉石路。
“嘉!”
命妇位列白石路的两端,谢珠藏向她们颔首,她们则回以一声高赞。
听到斋宫外此起彼伏的“嘉”声,谢大夫人几乎都要怀疑扈昭仪转了性。她忍不住将视线从谢珠藏身上,挪到扈昭仪身上,暗看了她两眼。
扈昭仪脸上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她意识到谢大夫人在看她,还转过头来,朝谢大夫人颔首而笑:“阿藏及笄了,谢大夫人也大可放心了。这天色虽暗,但到底没下成雨,可见阿藏是个有福的。”
谢大夫人笑应了两声,心中却揪紧,看向谢珠藏的背影。
不,不对劲。
难道扈昭仪转了性子,圈套不是设在礼服,而是设在置醴和醮子?
然而,不论谢大夫人心中多么紧绷,眼瞧着谢珠藏已经走过了一半的命妇,只需再往前走上十步,就能结束及笄礼中最重要的第三加。
可就在此时
——
“怎么回事!”
原本该称“嘉”的命妇也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惊骇地听着这一声丝帛撕裂的声音,看着谢珠藏的裙摆竟从凤位处,断开了一条缝!
刹那之间,满场噤声。
她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可对视的眼睛里无一不在传达同一个想法——这是不祥之兆啊。
谢大夫人“腾”地一下从位子上站起来,差点儿带翻了桌上的茶盏。她强忍着滔天的怒火,对扈昭仪道:“这就是扈昭仪麾下的司制司做成的衣裳!?”
“这吉服延祺宫和毓庆宫都查过的,谢大夫人怪到本宫头上来作甚?”扈昭仪委屈地道:“本宫如何知晓,这好好的吉服,会说裂就裂?”
谢大夫人心中大恨。哪怕是查吉服,有谁会故意用力拉扯吉服来查验它针线是不是足够劳靠?
而且,谢珠藏离她们稍远,谢大夫人更分不清跟在谢珠藏身后的宫婢,是不是有人伸出脚,故意勾住了谢珠藏的裙摆。
赵婕妤哑然失声,因为她的确查过这吉服。就连靖如大长公主也沉声道:“先让谢姑娘回来吧。”
谢大夫人紧咬着唇,没有说话。
在她们面前,谢珠藏仍一无所知地往前走。先前慌乱的命妇们,也赶紧低着头,扯着嗓子喊一声“嘉!”至于到底“嘉”不“嘉”,就只有她们心里头才知道了。
“还是让阿藏走完吧。”扈昭仪劝道:“若是这时候终止,怕是说闲话的人更多。”
凤尾还没断呢,怎么好这时候就停止?
可怜谢珠藏这个小傻子,步履居然没有丝毫的迟滞。她怕是压根不知道,她越往前走,吉服裙摆的裂缝就越来越大、越来越长——一如扈昭仪脸上的笑容。
随着最后的一声“撕拉”,吉服的裙摆彻底地撕裂开来。
不对!
扈昭仪借喝茶掩饰笑容的手一顿,她霎时瞪大了眼睛。
“嚯!”临近的命妇满场哗然。
谢珠藏的裙摆,没有断!
随着谢珠藏一步一步向前走,那原本裂缝的地方,徐徐地垂到白玉石路上,展开新的画卷——缓缓展露在众人面前的,是衣摆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火焰中,鸾凤腾飞,单凤尾竟变成了五色吉祥的五凤尾!
怎么会
这样!
扈昭仪惊愕地瞪着这条裙摆——它本来应该齐尾而断,断尾音同“断位”,暗示谢珠藏不堪为太子妃。
可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吉服不仅没有齐尾而断,而且裙摆犹如折了两折的长画,起先展露在众人面前的,是首位相连的鸾凤,将中间那一段藏了起来。从尾部裂开之后,就将中间涅槃重生的盛景,亮在了众人的眼中。
“好!”靖如大长公主倏地起身,抚掌而笑。
谢珠藏恰走到最后一排命妇前,闻言,向靖如大长公主回首欠身,微微一笑。
谢珠藏转过身来,曳着这浴火重生的鸾凤,踏着这白玉石路,走回斋宫。
一步,拨云。
两步,见日。
三步,光耀。
四步,振羽。
五步,礼成而势定矣。
昏暗的天色被一扫而空,日光下照,洒在她五色的鸾凤尾上,点燃了裙摆上的火,也点亮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满场欢呼,只觉得今日所见堪为神迹。她们再一次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女——从前的传闻还在脑海里若隐若现,什么年幼失怙的可怜,什么口不善言的卑怯,什么德不配位、不堪为太子妃……在这一刻,都被抛之脑后。
少女丝毫不为场上的异动所影响,她的笑容始终如一的明朗,目不斜视,步履沉稳。这雍容炫目的鸾凤吉服,就是为她量身定做,再没有人能穿出这样的气势。
就连跟在她身边的槐嬷嬷和谢尔雅,都显得那么淡定沉着,与众不同。
在这一刻,场上所有人,甚至连扈昭仪,都脑海中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个想法——谢珠藏,不愧为太子妃啊。
扈昭仪浮现出这个想法的那一瞬,脸色变得极其的难堪。
她还能不明白吗?
她,乃至整个翊坤宫,都被谢珠藏摆了一道。
旁人不会拉扯着去检查吉服,扈昭仪自然也不会——她太轻信自己对于司制司的掌控力了。
严嬷嬷倒是细细看过这吉服,但是这被藏起来的一折裙尾,当时是被缝着固定在了吉服的内衬上。从里看,很是平顺,瞧不出端倪。等吉服到了谢珠藏手里,谢珠藏凭借自己的手艺就能拆下那固定的缝线。哪怕有些微的针眼,但命妇们也无法细看,
对整体无碍。
所以,扈昭仪怎么可能发现这吉服里暗藏的玄机呢?
谢大夫人爽然一笑:“扈昭仪下辖司制司,原来是弄了这么一个大惊喜在等着臣妾。臣妾方才差点儿生了误会。”
靖如大长公主闻言,深深地看了扈昭仪一眼。
扈昭仪勉力扯出笑容来。
与扈昭仪相比,谢珠藏的笑容不知要灿烂真诚多少倍。
谢珠藏的耳边是靖如大长公主在念祝词:“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她的心却已越过了宫墙,落回了毓庆宫。
一如她多日来的安排,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及笄礼成,韫哥哥也一定会很高兴吧。
那他,会送她什么及笄礼呢?
作者有话要说:【引1:及笄礼的贺词出自《仪礼·士冠礼》,把“兄弟”改成了“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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