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汉国的后宫,宫婢地位最高的,就是宫令女官。宫令女官只听命于皇后,下辖六局二十四司。
然而,自昭敬皇后去世后,六局二十四司的权力被扈昭仪和赵婕妤分管。宫中虽然仍有宫令女官一职,但是宫令女官只负责教导、惩处、监察宫女,也享有将宫女没入永巷的职权。管辖六局二十四司的职责,则变成了一个空壳。
谢珠藏惊愕地问道:“宫令女官,她怎么会来?”
阿梨也很紧张,悄声地问道:“会不会是为着今儿白天的事?连尚仪都来了,还带着司籍。”
尚仪局中的司籍司掌管经史教学,具体点,就是礼仪与规则。
谢珠藏面色一肃:“莲雾……去找槐、槐嬷嬷。”槐嬷嬷毕竟是宫中旧人,跟宫令女官也更熟悉些。
谢珠藏顿了顿,看向了紧闭的房门:“请她们,进来。”谢珠藏正襟危坐,声音沉郁。
*
宫令女官鬓发已白,她穿着藏青色的衣裙,每一根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比谢大夫人还要端庄沉稳。
宫令女官一向谢珠藏行完礼,不等谢珠藏发问,径直道:“老奴听闻今日有人对姑娘不敬。”
谢珠藏一怔,斟酌着道:“有劳嬷嬷……惦念。不过,此事,已经过、过去了。”
宫令女官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姑娘身份贵重,更当自重。区区贱婢,岂敢得姑娘包庇?按宫规论处,当罚没永巷,永不得再近贵人身。”
阿梨打了个寒颤。
谢珠藏抿了抿唇,她直视着宫令女官的眼睛,脸色也沉了下来。她不避不退,声音斩钉截铁:“女官,想让我……朝、朝令夕改?”
宫令女官眉毛微挑,她退了一步,低头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忧心姑娘心软心善,难以辖下。”
宫令女官这话毫不留情面,谢珠藏脸上殊无笑意:“不劳多虑。”
宫令女官古井无波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她万万没想到谢珠藏会如此强硬。
“姑娘这话可就说岔了。”宫令女官迅速地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刻板地道:“老奴身为宫令女官,对此宫闱乱仪之事,有制止之责。”
宫令女官不等谢珠藏开口,就侧身
把自己身后的人露出来:“听闻姑娘向扈昭仪和赵婕妤求教宫中庶务,老奴以为,欲速则不达,姑娘还是先学礼教宫规,再掌庶务吧。”
宫令女官看着谢珠藏,眸中似有淡淡的嘲讽:“姑娘,老奴此来,已得扈昭仪和赵婕妤的首肯。”
谢珠藏紧抿着唇。
山中无虎,倒叫猴子称霸王。
可这话,谢珠藏不可说。
宫令女官自然也绝不会顾及谢珠藏的想法,她紧接着说道:“老奴和尚仪均不似姑娘,有大把清闲的时辰。就让跟着老奴的熊嬷嬷,和司籍,来教姑娘吧。”
熊嬷嬷站了出来,她面色狠厉,瞧上去就让人心惊胆战,比宫令女官更胜一筹。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由着宫令女官出头的尚仪,此时脸上也堆满了笑容:“除了纸面上的宫规女训,亲蚕大礼就在两年后,谢姑娘更得好生准备,这可是为了您好。”
尚仪又亲亲热热地慨叹道:“昭仪娘娘还特意嘱咐老奴,姑娘今日心软,往后可不能这样了。像这学宫规的事,姑娘吃苦,西殿的宫婢宫侍自然也不能闲着。”
尚仪见谢珠藏沉下脸,连忙道:“昭仪娘娘自然不会越俎代庖来管毓庆宫的事儿,昭仪娘娘的意思是,您千金之躯,自是不能受罚。但学规矩,不罚不妥,就由您的宫人来受罚吧。宫令女官,您看,如此可好?”
宫令女官看了谢珠藏一眼,点了点头:“旧例如此,因循旧例。”
谢珠藏扫了一眼她们,心底冷笑一声,道:“嬷嬷们……有备而来,容不得我不、不听……”
谢珠藏很明白,宫令女官和尚仪不会瞎跑这一趟。就凭扈昭仪在玄汉帝心目中的地位,这样的小事,更何况是明面上为了毓庆宫好的事,玄汉帝不可能不同意。
谢珠藏若是闹起来,反而是落了下风,没准还会惹玄汉帝不快。
可她也不会善罢甘休。
“姑娘说的哪里话……”尚仪才要糊弄过去,就被谢珠藏挥手打断。
“我话音未落……”谢珠藏冷冷地道:“望尚仪,守规矩。”
尚仪一噎,眉眼中带了几分阴鸷,但她又很快低下头,做出恭敬的模样来。
谢珠藏才不管她心里有没有骂自己,她把话说开
来:“学宫规,妥。但,学成后,即当、当令我学……宫中庶务。”
尚仪眸中闪过不屑的神色,就这?谢珠藏能不能学成不还是他们说了算,更何况,就算谢珠藏学成了,她们糊弄糊弄也就罢了。
尚仪脸上堆砌起笑容,才想说话。然而,谢珠藏朝阿梨招了招手,示意她拿笔墨纸砚来。
尚仪一愣,眼睁睁地看着谢珠藏奋笔疾书,她硬是不敢说话。
西殿满室静悄悄地等着谢珠藏写完。
在谢珠藏停笔的那一瞬,槐嬷嬷从外头走进来:“哟,今天是什么风把苏姐姐吹来了。”
宫令女官看到槐嬷嬷,脸上露出了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槐娘。”
尚仪一惊,她是扈昭仪的人,把宫令女官这尊深居简出的大神请出来,本来就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来的。可她完全没想到,槐嬷嬷和宫令女官居然是旧识。
谢珠藏也很惊讶。她前世时,跟宫令女官几乎没打过交道。仅有的几次擦肩而过,宫令女官对她也不假辞色,不是很看得上她的模样。
“听闻谢姑娘在萱椿亭练市井的绕口令,还为此遭了宫人嗤笑。”宫令女官的笑容当真只维持了一瞬,她下一刻就极为尖锐地道:“槐娘,这可不像是毓庆宫该有的模样。”
槐嬷嬷一噎,她脸上又青又红,有不平之色。
谢珠藏面色不改,将手中的纸递了出去。
尚仪识字,很笃定地接过来,一惊:“这!?”
宫令女官皱着眉头,从尚仪手中将纸接了过去。
谢珠藏的字写得潦草,却足以让宫令女官看得清清楚楚:“您想让尚仪先把要教的宫规写在纸面上,并亲自演练礼仪,由您、扈昭仪、赵婕妤、老奴和……高望公公,五方确认,并共同落款?”
槐嬷嬷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珠藏。
宫令女官继续道:“惩罚亦然,教与罚,都需按照五方确认的条款来执行?”
尚仪一下就急了,这让她们怎么做手脚!
“最后通过与否,想由老奴、扈昭仪、赵婕妤、槐嬷嬷和……高望公公,着人来定?”宫令女官若有所思地继续念。
尚仪听到这儿,忍不住道:“那尚仪局的意见呢?”
宫令女官却抖了抖手上的纸
,她完全没有想过要过问尚仪的意见,而是直接朝谢珠藏颔首道:“就按谢姑娘说得来。”
宫令女官神色肃穆,眸中不再见嘲讽,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包括最后一条。若您通过此次礼仪的训练,老奴会全力辅佐姑娘,学习六局二十四司的宫务。”
尚仪瞪大了眼睛:“等等……”这可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宫令女官可从来没说过,她想辅佐谢珠藏学习宫中庶务。
然而,宫令女官打断了尚仪的话:“姑娘意下如何?”
谢珠藏也很惊讶,她没有想到这件事进行得如此的顺利。她只是说让扈昭仪和赵婕妤教她,却没想过宫令女官会主动说要辅佐她学习。
她看向宫令女官那张古板的脸,心中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犹疑。但她仍站起来,尊重地朝宫令女官颔首道:“有劳。”
尚仪的脸色一黑,低头掩饰了自己眼中的阴戾。
宫令女官朝谢珠藏行礼,珍而重之地将纸张叠好放进自己的怀里:“叨扰谢姑娘了。”
槐嬷嬷立刻道:“苏姐姐,我送送你。”
宫令女官应下,她朝谢珠藏再行礼,然后跟着槐嬷嬷走了出去。
谢珠藏目送着她们离开,低声问一旁的阿梨:“宫令女官……是什么来历呀?”
阿梨连忙从自己的脑子里扒拉了会儿,有些不确定地道:“婢子只知道女官姓苏,好像是昭敬皇后的族中姊妹。可是具体的身世,婢子就不知道了。”
“苏家啊。”谢珠藏喃喃道。
昭敬皇后出自苏家。但自从怀慜太子和昭敬皇后相继离世后,苏家元气大伤,也沉寂下来。
如果宫令女官诚心诚意地辅佐她……
谢珠藏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
尚仪也在暗夜中握紧了拳头。她看着走在前头谈笑风生的槐嬷嬷和宫令女官,神色晦暗不明。
司籍向来对尚仪唯命是从,忍不住焦虑地低声问她:“尚仪,我们怎么办呀?”
她们二人匆匆而来,自然是扈昭仪所命。但是,今夜这结果,可不是扈昭仪想要的。尤其是宫令女官怀里的纸张,司籍毫不怀疑,尚仪恨不得把它扒拉来吞了。
尚仪低低地冷笑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掂了掂,放在司籍的
手中。尚仪朝落在宫令女官身后的熊嬷嬷努了努嘴。
司籍讶然地看着尚仪:“她?”
尚仪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司籍抿了抿唇,找了个机会,把荷包递给了熊嬷嬷。
熊嬷嬷接过荷包,扭头看了尚仪一眼。
飘摇的灯火照在尚仪的脸上,她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可这笑容在灯火下,半明,半暗。
夜色沉沉,飘忽荡过的乌云,遮蔽了原本清亮的月色,连星辉也变得暗淡。
熊嬷嬷悄无声息地,将荷包拢进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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