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珠藏这一声好,让扈玉娇露出第一个舒畅的笑容来。扈玉娇立刻道:“梅烟笛中闻几弄。”
扈玉娇说罢,示意一旁的使女给谢珠藏的酒杯满上:“阿藏,我的梅字在首字。该你饮。”
谢珠藏闷头将杯中的梅子酒一饮而尽。
果香甜柔,可入口却浓烈烫喉。
谢珠藏喝罢,轻声道:“一枝……春、春、春……”她磕顿几声,也不知是谁“噗哧”笑了一声,引起了半遮半掩的笑声。
谢珠藏声音渐轻,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扈玉娇“失望”地道:“阿藏,你这都想不出来呀?罢了,你自罚一杯。谢大姑娘,你接吧。”
“姑娘!”阿梨急道。
扈玉娇冷声呵斥:“阿藏,你这宫女好没规矩。主子玩闹,哪有她开口的份儿,怕是宫规都忘了不成。”
谢珠藏一听扈玉娇话中有话,肃然地看向扈玉娇。扈玉娇与谢珠藏四目相触,微微扬起了下巴:“要不要我请姑母,帮你管教一二?”
谢珠藏缄默不语,她朝阿梨摇了摇头,自罚一杯。
谢尔雅神色复杂地看着谢珠藏,随口念了一句诗。这句诗的“梅”字,避开了谢珠藏的位置。
然而,其他的小娘子多少看出了些风向,能让谢珠藏喝的酒,都让她喝了。
等轮到赵二姑娘时,因为她坐在扈玉娇的左手边第一位,因此,她一句“青梅煮酒斗时新”,又把酒杯摆在了谢珠藏的面前。
此时,谢珠藏已是脸色薄红。
扈玉娇不等谢珠藏喝酒,径直道:“梅蕊新妆桂叶眉。”使女这时才刚刚给谢珠藏满上果酒,扈玉娇拿帕子掩唇笑道:“哎呀呀,我接的太快了,阿藏还没喝表姐那杯酒呢。”
赵二姑娘也笑:“谢姑娘不如一并喝了吧?”
谢珠藏沉默着连喝两杯。
扈玉娇见她喝完,忙道:“阿藏,这一轮下来,你方才第一句诗总记起来了吧?”
谢珠藏抬头看着扈玉娇。
扈玉娇笑看着谢珠藏,她的目光里是明目张胆的不屑和嘲讽——谢珠藏再受玄玉韫的重视又如何?
扈玉娇的心里,恶意如蔓草一样疯长:“要不然,我给
你个提示?我们这些闺秀,虽不识得什么四书五经,但五岁用来启蒙的《声律启蒙》,总是背过的。这里头就有‘梅’字的诗。”
赵二姑娘轻笑道:“那不如我再提示得更明白些?‘雨长苔痕侵壁砌’的下一句?”
谢珠藏的双手放在小几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裙子。从席上之人那一声轻笑开始,前世那些嘲讽又如惊涛骇浪一般在她的脑海里翻涌。
谢珠藏极其、极其不想开口,她恨不能地上有一条缝,可以让她钻进去。又或者是这梅子酒,能让她一醉解千愁。
可是,她只是沉默着,只紧闭着牙关,竟连头也不肯低。
她知道,她只要一低头,玄玉韫激她、她于月夜奔出的努力,就会付诸东流。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就会一泻千里。
扈玉娇的笑容肆意而又鄙夷,谢珠藏直视着她的恶意,轻轻地,用尽全身力气,再一次开口:“笑坐……坐、坐……”
“嗐。”赵二姑娘夸张地大叹一口气:“《声律启蒙》的下一句,当是‘月移梅影上窗纱’呀!谢姑娘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呢?自罚自罚!”
众人一齐哄笑。
在笑声里,谢珠藏声音颤抖,却勉力磕磕绊绊地继续道:“……雕、雕、雕鞍,歌、歌落……落梅……”
先前在毓庆宫已练得平顺的语句,再一次变得支离破碎。谢珠藏的眼底有眼泪在打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她以为她能缓慢地把话说明白了,以为她能不用在荼蘼阁避人耳目地练习了。她以为她有了长足的进步,曙光就在眼前了。
然而,当她站在这些满是恶意的人面前,她依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可是,哪怕这句话再稀烂,哪怕众人的嘲讽再刺耳,谢珠藏依然咬紧牙关,逐字逐句地说了出来。
她不服。
她绝不要向这样的人低头。
扈玉娇拿帕子掩了嘴唇,故作惊讶道:“嗐,原来你就是话说得慢呀,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们可以等你呀!”
众人纷纷露出惊愕来,这惊愕里,几乎不加掩饰地掺杂着居高临下的同情,以及对自己说话流利的自得:“是呀,你早说呀!”众人接着扈玉娇的话,争先恐后地
表示着自己的“善良”。
扈玉娇看着挺直着腰背的谢珠藏,把谢珠藏当跳梁小丑来戏耍,可怜她:“阿藏呀,你先前那句‘一枝春’,是想说什么呀?我不知你说话磕巴,这才误以为你背不出来。你且说来听听?”
阿梨站在谢珠藏身后,几乎要气哭了:“扈姑娘!你明知我家姑娘口不善言,你不要欺人太甚!”
玉骨亭忽地一默。
阿梨这句话,如刀尖戳破了窗户纸,揭开了伪善的面具,露出里头早已乌黑的恶意来。
“你好大的胆子!”扈玉娇厉声呵斥:“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当真不把本姑娘放在眼里不成!?”
见阿梨还没被吓得跪下,赵二姑娘冷冷地道:“娇娇,娘娘不是让严嬷嬷来伺候了么?不如索性让严嬷嬷把人送去永巷,好生管教。”
永巷处置犯错的宫婢,进去就得脱一层皮,能活着出来,不死也是半残。
阿梨一颤,她咬紧牙关,梗着脖子道:“要处置奴婢,自有宫规宫法,扈姑娘和赵姑娘又不是宫中人,焉能做得了宫规宫法的主?”
阿梨这话不可谓不重,赵二姑娘倒是先被吓了一跳,一下子偃旗息鼓,只看着扈玉娇。
扈玉娇早把自己当成了东宫的人,闻言冷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奴才。还真当本姑娘治不了你?来人!”
扈玉娇厉声呵斥完,众人皆噤声不敢说话。
谢珠藏却站了起来。
谢珠藏的手藏在袖子里,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身子都在发抖。可她依然站在了阿梨的身前,直视着扈玉娇。
“谁、敢?”
谢珠藏的声音低沉,前所未有的坚定。
*
阿梨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谢珠藏的背影——她自小被教着,要听谢珠藏的话,要当她的口舌,护着谢珠藏一辈子。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是谢珠藏站在她的身前。
其他人比阿梨还要吃惊。她们早笃定谢珠藏是绵软懦弱的性子,从她那身不欲争锋的月白色棉裙就能看出来。更何况,她才刚刚因为结巴被嘲笑过啊!她难道不应该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尘土吗?
她凭什么不低头,她凭什么站起来,她凭什么不卑微怯弱如尘埃!?
扈玉娇微微收
敛了自己脸上的错愕,她提着酒壶,站了起来,走近谢珠藏:“你以为你说句谁敢,我就当真拿你这宫女没办法?”
扈玉娇靠近谢珠藏,近乎耳语地道:“就算我现在,将这一整壶酒都倒在你脸上,她们也只敢说没看到——谢珠藏,你以为你是谁?”
谢珠藏呼吸一滞。
她明白,扈玉娇没有说错。
寒风如刀,刀刀割着人心。
扈玉娇的笑容在她面前放大:“谢珠藏,你一个结巴,凭什么当太子妃……”
扈玉娇话音未落,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呼唤:“阿藏!”
扈玉娇面色一变。
几乎是谢珠藏下意识转头的刹那间,她忽地听到瓷瓶碎的脆响。谢珠藏还没回过神来,就听扈玉娇带着哭腔道:“阿藏!我都说你可以慢点说了,你便是再接不出来,也不该迁怒于我呀!”
谢珠藏猛地回头去看——
扈玉娇银红色的裙子上有大片紫褐色的酒渍。而酒壶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谢珠藏抿着唇看向扈玉娇。扈玉娇泫然欲泣,眸中有得色一闪而过——
玄玉韫,正跨步而来。:,,,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