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净山伽叶菩萨重归佛位了。
这消息在第一时间传遍九霄诸界。最为兴奋的,莫过于仙界众仙子,想那伽叶菩萨虽然是无情无欲的佛,可相貌却是三界难寻。当初他被贬下凡时,众仙子都怕这俊美无俦的菩萨要是回不来,这天上可就没了一位折煞无数芳心的佛。
幸好,伽叶菩萨取得幽莲精血净化世间魔气,重新修复人魔结界,实乃大功一件。重塑金身后,他还深得佛祖嘉奖。
过去数万年从来是仙迹罕至的明净山,近来也有不少仙家上门道贺。伽叶佛法深厚,性子清冷,平日里与其他仙家佛尊都是泛泛之交。可他却是佛祖座下修为最高深的菩萨,平日深得佛祖看重。此番下凡归来,不少仙家也是想着与他交好,纷纷备着厚礼上门。
可这些仙家腾云驾雾来到明净山,等待他们的,却是山下小童一句“我家尊者已出门”。
众仙家奇了,这伽叶菩萨是出了名的清冷孤僻。过去数万年,除了到佛祖面前论法,就是呆在明净山参佛修炼,他还有哪里可去?
无人知晓,此刻诸天神佛都备为关注的伽叶菩萨,却在凡间魏县的一间小竹屋里。
白衣僧人坐在木凳上,手持板斧砍青竹。他身后,齐齐码着几捆竹子。
顷刻,他听到有脚步声。
“尊者……”明尘目光扫过那座被损毁得依稀只剩柱子与几根横梁的屋子,心有不忍,“您这是何必呢?”
他知道伽叶想干什么,可这样做根本没意义。
伽叶已经在此砍了三天三夜竹子,他是佛,无需进食,也不会累。手上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他淡淡道:“这屋子是本座毁的,自当修好还给他。”
明尘目光微动,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宋情已经没了。作为幽莲化身,宋情身死即当灰飞烟灭,连重入轮回之道的机会都没有。这竹屋即便修好,要还给谁?
伽叶不可能不知道。
明尘看着这位数万年来从来都未曾显露出任何情感的菩萨,此刻一言不发砍竹子,心中无比唏嘘。
他上前欲从对方手中接过斧子,可白衣僧人依旧继续自己的动作。明尘忍不住道:“尊者,若您想修缮此屋,交由明尘便可。守山童子来报,紫贤菩萨、阿傩罗汉、太白星君、明露仙子……他们都来向您道贺,您是否要去见上他们一面?”
伽叶淡然道:“不见。本座不过是完成己任,既无喜,又谈何贺?”
明尘:“可是……”
犹豫片刻,他终于还是决定戳破这个事实,“尊者,宋情已经不存在于这天地间了,您……您又何必作此徒劳无功之事呢?”
话音刚落,白衣僧人砍竹的动作顿时停住。
明尘赶紧作揖,“尊者,请恕明尘妄言。您教导过我,红尘因果,不过镜花水月。宋情既身殉苍生大义,您何苦仍执着于此小小竹屋?”
有些话,明尘不敢明言。其实他想问的,是伽叶究竟是执着于这间屋子,还是执着于那名已然灰飞烟灭的少年?
伽叶没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明尘,随后将视线转向手中斧子,低声道:“既入红尘,便生因果……”
过了许久,明尘便听得他又道:“明尘,你说……本座是不是错了?”
闻言,明尘心中一惊,他马上朝伽叶作揖行礼,“请尊者万勿生此念。涤尽世间魔气,重修人魔结界,尊者您所做之事,乃为天下万万生灵之大义。宋情……宋情他宿命如此,实在怪不得您。”
他说着,却见伽叶神色恸容,目光哀戚,心中更是震惊。他这位尊者……是生了人类的情感么?
“尊者,若宋情有知,他定然也不想您为他而生执念。他……他从来都是希望您好的。”
说罢,明尘从袖中掏出一物。只是他手一动,另一个物件应声掉落。
伽叶顺眼望去,只见落在地上的,是一支白玉发簪。
这是……
伽叶难得露出错愕之色,他捡起那支白玉发簪,脑中自动浮现那晚少年颤抖着声,问他“你愿不愿意与我成亲”。
伽叶端详着手里这物件,看得出只是普通玉石所制,并非珍贵之物。
送簪子给和尚……
真是傻。
傻透了。
明尘见伽叶凝视着簪子不说话,主动解释:“那夜魔尊分神将我控制住之时,宋情不慎将簪子掉落。过后,我便把它捡回来了。”
那夜他被魔尊控制,事后那缕分神已主动离开,重回天界之前,他便看见这簪子,顺手将之藏起。原本只是想着这毕竟是宋情遗物,他不忍丢弃,可没料到此番却被伽叶撞见。
其实明尘想给伽叶看的,并不是这簪子。他将手里的纸条呈上,“尊者,还记得六月十五宋情特地下山看庙会吗?”
伽叶当然记得。他还记得,少年得到他应允后兴奋采烈的模样。
“那夜他跟着村民去放河灯,这便是他写在灯河里的心愿。”
伽叶看着那纸,雅正的字迹写着一句:愿伽叶一世平安。
一世平安……
伽叶低声喃喃这四个字。
明尘只道:“尊者,宋情从来都只盼着您好。倘若他有知,也必定希望您不要执着于过去。”
那纸条不过掌心大小,伽叶拿着手里,连同那支白玉发簪,只觉得手心重得,他有点抬不起了。
“明尘,你回去吧。”
明尘目光透着担心,可仍是听命:“是,尊者。”
仙侍走后,这个残破的小竹屋又剩他一人。伽叶摩挲着簪子上混有些许杂质的璧面,一股难以言欲的情感宛如藤蔓般疯狂生长,然后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整个人牢牢包裹在里面。
斩不断、逃不出。
“伽叶,我可以替你磨一辈子的墨。”
“伽叶,我喜欢你。”
“伽叶,我买下这屋子,就是想跟你在一起。”
“伽叶,我能……帮上你……太好了。”
恍惚间,眼前又出现那抹红色身影。
血,他的少年满是鲜血,然后笑着……死在了他的怀里。
一世平安,一世平安……
可是,他的宋情却再也不会平安了。
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伽叶手里的纸条上突然滴落水渍,“安”字被晕出大片墨迹……
*
兽形香炉腾起袅袅白烟,黑色纱帐层层叠叠,像是遮掩,又隐隐透出床上少年精致的侧颜。
片刻后,他睁开了眼。
闯入视野中的,是一片黑色纱帘。宋情眨了眨眼,又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胸口。
突然间,他坐起身,右手直接拍着身下床褥,“出来!”
“来了来了~”空中突然弹出一颗金属小球,669脸上一对豆大的红眼睛闪了闪,“别生气,你千万、千万别生气!”
宋情被气笑了,“怎么,这回你们传输系统又坏了?程序员是996猝死了?”
669:“……”
这波嘲讽输出实在太强。
它坚强地为自己挽尊:“说到底,还是你演技太好了。这不,气运之子悔恨值又太高了。”
“宋公子”自插心脏取血,伽叶菩萨重归佛位,宋情在这个位面的任务圆满完成。可没想到,一人一球在时空隧道里又遭遇逆行气流。
没错,气运之子伽叶在宋情死后,悔恨值冲破上限,再次引起系统警报,他们又被送回这个位面。
辛辛苦苦走了十八年剧情,一朝回到解放前,宋情捉住669圆溜溜的小身板,与那双绿豆大小的眼睛对视。“喂,溜溜球,别跟我说,我又得留在这儿,等伽叶那家伙‘心甘情愿放我走’吧?”
669发出极为和善的笑声,“恭喜宿主,您答对了。”
下一秒,它像颗皮球般被拍了出去。
在空中地转天旋了好几圈,669眼冒星星,过了好一阵子才稳住身子。
“我要提醒你宿主!要是把我拍坏了,你以后可就没有这么贴心的小可爱陪你一起通关了!”
宋情双手抱胸,一脸鄙夷地瞥着它,“丑物卖萌可耻。”
669“嘿”地一声,“之前谁拿刀捅自己心脏那么爽快一点都不疼的?宿主,要是没有我,起码你就得尝够胸口大出血的‘椎心之痛’了!”
真是的,如果不是它屏蔽了宋情的痛感,它就不信这货能这么快完成任务?!
宋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显然也不想跟自己的系统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吸取一个关卡的经验,显然除了让伽叶那狗东西自愿“放”了他,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宋情向来崇尚“办法比问题多”这一铁则,他很快收拾情绪,重新打量周围环境,问道:“那现在你们的剧情又是怎么编的?‘宋公子’死后不是灰飞烟灭,连渣都不剩了吗?”
669:“哦。现在是这样的,七月十五那夜你死后,原本就应身死魂散。可魔尊重翳在最后一刻,暗中催动障目镜,将你一缕魂魄藏在镜子里,并赶在伽叶修复结界之前回到魔界。”
宋情知道这个系统内,所有故事情节都有因果关系,并非无中生有,包括重翳竟然会救他这一点。
“重翳当时伤得很重吧?在那种危急时刻,他还想着救我?图什么?他喜欢我?”
“你GAY达也太准了!”669跳了跳,“还真被你猜中,重翳确实暗中对‘宋公子’萌生情愫。”
宋情伸手摸着下巴,忽然嘴角就勾起笑:“那这局面就有点好玩了。”
669:“如何,你想到办法了?其实这个位面的气运之子我瞧着对你并不太差……”
“你有病?”宋情挑起眉,一脸不屑,“其他的不说,就七月十五那夜,如果‘我’不是为爱主动牺牲,你猜伽叶会不会动手?”
669:“呃……”
这个还真不好说。
宋情冷冷笑道:“其实那夜,凭伽叶的修为,你以为重翳真能困住他?‘我’在自杀前,他可是有千万种法子能拦下那一刀,可是他却没有动手。”
说到底,伽叶不过选择放弃他。
“好吧,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要让伽叶‘心甘情愿’让你离开这个位面,我看这回不是那么容易。”
毕竟这回攻略对象可不是人,是个佛,是真真正正的神仙。
余光扫过它,宋情伸手把散落在肩上的黑发捋至身后,以慵懒散漫的姿态慢悠悠道:“不急,这局我得好好想想。”
这时,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参见魔尊”。
宋情瞥过669,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哟,这牌他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
重翳进门时,就见少年一袭红衣静静坐在床上,不言不语,一双灵动的眼却如同被抽去所有灵彩,黯淡无光。
他走到床边坐下,然后伸手捏住少年下巴,细细端详,确认这人是真的重新活过来,才道:“怎么,发现自己没死不觉得高兴吗?”
两扇黑色睫毛蝶翼般动了动,随后慢慢往上抬眸,宋情目光透出无尽哀伤,“是你救了我?为什么?”
这问题像是触到黑衣魔尊逆鳞,他重重甩开手,没好气地道:“为什么?本尊就是见不惯有人蠢到居然能为想杀自己的凶手剐心取血!”
见宋情神色凄然,重翳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他满怀恶意地凑近少年,“你可知,你用自己的血净化魔气后,伽叶成功修复人魔结界,如今已重塑金身,又回明净山当他那受万民香火的菩萨了?”
宋情别过脸,像是拒绝接受重翳嘴里的每一句话。可后者却扳过他的脸,直勾勾盯住他,不容许他逃避,“宋情,本尊就是想让你知道,你用命换来的,究竟是什么?”
“别说了!”脸上划过泪水,宋情拼命推搡面前高大俊美的男人,可对方凭着体格优势轻而易举地制住他。
“为什么不敢听?本尊告诉你,现在诸天神佛可都在为你的伽叶菩萨庆贺,他以一己之力荡尽人间魔气,拯救天下苍生。明净山门槛可是都要被那些狗屁仙家踏烂了,有谁想到你呢?”
宋情脸上满是泪痕,莫名透着一股凄异惨然的美。他抖着唇,“你别再说了,我是心甘情愿的。他……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是我的命,也可以给他。”
泪水划过脸颊,掉落在重翳手背上。宋情这般无怨无悔,却让重翳心头无名火直烧。
“哈、哈哈……”他慢慢笑出声,目光却越发变得狠厉,“本尊怎么就没发现,你竟然蠢成这样?宋情,你可知若不是那夜本尊用魔界至宝障目镜藏了你一道魂魄,你早就灰飞烟灭了,连重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而你心爱的伽叶,他可是知道你会魂飞魄散。在净化魔气与你之间,他根本没想过要让你活下来。”
“宋情,你就不恨吗?”
恨?
宋情目光微动,他凝视着面前这双透着邪肆红光的眼,突然咬紧牙,道:“我当然恨!一切都是你,重翳!一切都是你的阴谋,是你让我去向伽叶表白,还假扮成他来……来亲我,是你!如果不是你,我……”
我就不会自欺欺人,以为伽叶真的倾心于自己。
宋情满腔情绪像是找到宣泄口,他死死攥紧身前黑衣魔尊的手,目光无比愤恨。
可重翳却突然笑了,“很好,就是这样的眼神。恨就对了,只是宋情,你该恨的人不是本尊。本尊只是帮你戳破了幻想,让你看清了伽叶的真面目。”
他一指指扳下宋情手指,如同凌迟般,在宋情耳边慢悠悠道:“面对现实吧。你爱的伽叶不爱你,如果没有本尊在背后帮你,七月十五那夜,你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取出心头精血,然后灰飞烟灭,什么都没剩……”
“不,你别说了!”宋情浑身剧烈颤抖着,痛苦像荆棘织成网,刺得他全身鲜血淋漓。重翳的话,是一把刀,来来回回剐着他。
少年伤心欲绝的模样落在黑衣魔尊眼中,他本以为自己应该开心得很,可不知为何,他的心却堵得厉害。未曾有过的情绪让他焦躁,重翳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能排解出这种郁闷与难受。
他猛地拉起少年,动作略为粗暴地将其拖下床榻,“宋情,你哭什么!伽叶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这么要生要死的?”
他不顾宋情挣扎,硬是拉着人来到屏风旁边一面约有一人高的镜子前,“本尊要你亲眼看看,究竟是谁给了你新生?”
捏起白皙细滑的下巴,重翳凑到宋情耳边,强迫对方直视镜子,“看清楚了,伽叶害死了你。而让你重新活过来的,是本尊。”
宋情被水汽模糊了眼,可当他看清镜子里的人时,整个人如遭雷噬。
那比他还高半分的镜子里,清清楚楚倒映着一黑一红两道身影。黑衣是俊美邪肆的魔界至尊,而红衣……
那人长着一张精致漂亮的脸,可眉心却生有一枚黑色莲花印迹,透着妖异之气。还那双眼,眼尾仿佛染上血色,邪魅勾人。
魔物。
宋情愣愣凝望着镜子,随后他抬起自己的手,才发现自己五指指甲非但变得尖锐,还透出浓郁的乌黑。
不,这不是他。
可他一动,镜子里的人也跟着动。
黑衣魔尊舔了舔唇,哑着声道:“怎么样?喜欢你现在这样子吗?”
宋情开始轻轻的,紧接着疯狂摇头,“不,这不是我!我不是这样的!”
重翳任由他挣脱自己,欣赏着少年陷入绝望的疯狂中,“你原身是佛祖座下池中幽莲,天生灵气。本尊用障目镜中九重魔气滋养你的这缕魂魄,为你重塑身躯。如今,你早已凡人,更非那九霄上神物。”
踱步来到红衣少年面前,重翳伸手轻轻替他捋起散落在脸旁的碎发,用着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残忍的话。“宋情,从这一刻开始,你便是我魔界的一只魔。不能回人间,更不能与你那伽叶见面了。”
“你想,他现在万民敬仰的伽叶菩萨,而你呢?是三界至恶的魔物,魔物是没有心的。他若是见了你,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宋情愣愣看着他,绝望的神情看得重翳心中微动,他抚上少年美丽的脸,哑着声道:“宋情,从今往后,留在我身边吧。”
*
西方极乐世界,梵音萦绕于耳,此刻诸天神佛齐聚,于妙音寺论法。只见那中央金莲座上,佛祖双手合掌,微抬起眼。
座下,四方菩萨、十方罗汉或站或坐,四下无声,只待佛祖首开尊口。然而,佛祖却问道:“明净山伽叶菩萨何在?”
这一问,便教不少神佛好奇。无数双眼睛齐齐望向佛祖右前方,只见莲座上空空如也。往日从不缺席任何法会的俊美菩萨竟然不在?
这时,左前方一位慈眉善目的男相菩萨说话了,“禀佛祖,伽叶菩萨自修复人魔结界后,似乎一直留在人间。”
后方众神佛目露惊讶。说话的这位乃是紫贤菩萨,若论交情,大概这诸天神佛唯有这位能与伽叶菩萨算得上故交。所以这话的真实性基本八九不离十,只是这伽叶菩萨素来是出了名的清冷,这平白无事为何呆在人间不回天上?
甚至,连妙音寺论法如此重要的法会都敢缺席?
闻言,佛祖抬手掐指,随即合上眼,只道:“一念缘生,一念缘灭。红尘因果,皆由执念而起。”
说完,他不再言语。众佛只念道:“阿弥陀佛。”
唯有紫贤菩萨目光微动,似是隐隐担忧。
这法会一开,便是十天十夜。法会结束后,紫贤菩萨没有回自己的道场,反而腾云飞往明净山。可守山门童子的回话,着实让他震惊。
伽叶竟然还留在人间?!
有道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转眼间,秋去冬来,十载寒暑。明尘眼睁睁看着这位西天佛尊,就这么守着一座竹屋过了十年。
十年前,伽叶修缮完这屋子后,便在这里住下了。在魏县人看来,清凉寺伽叶大师原本就是挂单,如今换了个地方住,虽然有点奇怪,但这大师平日行事特立独行,此举倒也显得不太稀奇。
自十年前人魔结界修复完毕,魔气又被净化,魏县便恢复一片安宁。没有魔物出来祸害村民,伽叶无需除魔卫道。诵经、打坐、默经……伽叶十年如一日,每天都重复着这几件事。
久而久之,魏县人只知道魏河边上住着一位俊美和尚,还跟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弟子。至于宋情?已经鲜少有人记得当年清凉寺上带发修行的俊俏小师傅。
甚至连宋情的生父生母,在得知其子已故后,也是伤心一阵有余,便渐渐看开了。如今的宋府,宋情两个弟弟早已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宋父宋母儿孙绕膝,人丁兴旺。也只有在偶尔提及时,大家才会忆起曾经那个被送往山上的宋家长子。
明尘陪着伽叶留在人间,无数次他都劝这位佛尊莫要再为故人执着,可伽叶从来置若罔闻,晨起诵经、日落打坐,好似他不是那明净山的主人,而是这凡尘的一个游僧。
这日子一久,明尘心底也开始慌了。当伽叶连妙音寺法会都不去时,他是真正怕了。他怕这位无情无欲的佛,真的生了执念。红尘因果,一旦了生因,这怕结的……会是恶果。
可惜,伽叶依旧我行我素。
这日,伽叶正在屋内研墨默写《清心咒》,明尘站在旁边静候。自从宋情离开后,伽叶便不让明尘碰他的砚台,研墨一事,他全部亲自动手。
明尘知道,伽叶是想留住宋情研磨的记忆。可,这又有何意义呢?
白色宣纸上,“渡一切苦厄”最后一笔落下,门外就响来敲门声。
明尘闻声,便主动道:“尊者,似乎有客人来了,容明尘去看看。”
“罢了,本座与你一同前去。”伽叶放下笔,案上一幅周正典雅的《清心咒》墨迹未干。
二人来到前院,才发现敲门的是一对中年夫妻,身后还跟着两个十岁左右的男童与女童。
中年男人见到开门的两位僧人,赶紧作揖,“抱歉,两位师傅,在下打扰了。”
明尘开门,微笑作了个请的手势,“施主莫要客气,不知您有何事?”
中年男人与他妻子对视一眼,笑道:“说来只是我们夫妇俩一时兴起。在下斗胆,敢问两位师傅是这竹屋现在的主人吗?”
明尘眼底划过讶色,“施主您这是何意?”
中年男人赶紧作揖:“在下并无其他意思。只是这十年前,竹屋原本是我夫妇所有,当时我是卖给了一位宋公子。”
闻言,明尘转头看向伽叶,果然后者眼中透着同他相似的震惊。
把这一家四口请进屋后,伽叶与明尘总算知道他们来敲门的原因。
原来这对夫妻便是当年在魏河边上闹得一时轰动的人物,妻子原是邻县清心寺的小尼姑,偏偏与香客王公子私奔来到这定居。后来因清心寺主持静音师太亲自来寻人,便闹得风风雨雨,满城皆知。
因为太多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王公子索性决定搬离此地。这竹屋他急着出手,可偏偏买家们嫌尼姑住过晦气,没人愿意买。最后是那俊俏的小公子几乎连价都不议,直接掏出真金白银给买了。
“我们故地重游,本来是想见下那位宋公子。当年走得匆忙,只听得他说购下此屋是想向心上人求亲,便想来见见,宋公子是否抱着如意美眷归?”这位王公子以为这二名僧人与当年的俊俏小公子并无联系,只当是茶余饭后谈论逸事。
可伽叶心中微微颤动,忍不住问道:“是他……告诉你要在此求亲?”
王公子没听出这话里的怪异处,只是继续回忆当年情景,“是呀,我还记得那日热得厉害,他说买屋子的钱是从他父亲那讨得的。哦对了,说来这竹屋倒是与佛有缘。”
见伽叶面露疑色,王公子解释:“当年那宋公子可跟我提过,他要求亲的乃是佛门中人。这不,贱内原本便是佛门弟子,如今又是二位师傅居住,这屋子呀真是有佛缘。”
手缓缓摩挲竹椅扶手,伽叶视线不自觉落在那里,脑海中自动浮现当初少年在这屋子内的模样。虽没亲眼所见,但他能想象出,十七岁的少年一脸新奇地打量这屋内装饰,可能连掏钱时的动作都带着几分青涩。
如果当时他在,或许少年还会同他炫耀,“伽叶伽叶,你看我居然能买下一座屋子!”
想到这,伽叶嘴角不自觉泛起一抹微笑。
明尘看得心惊,可坐在他对面的王公子却以为是自己讲的故事生动,便继续讲下去,“说起来,那位宋公子可真是天人之姿啊!这些年我们夫妻俩走遍大江南北,可就没见过比他更俊俏的公子哥。现在想想,还真想知道他心仪的女子是何等绝色?”
此时,一直没开口的妻子轻扯丈夫袖子,“相公,在两位大师面前谈论这些,也不怕他们笑话。”
王公子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佛家不是讲究缘法吗?我们与两位师傅,包括那位宋公子,就是有缘,不然也不会前后都在这屋子住了。”
像是寻求伽叶他们的赞同,王公子转过头看向这位俊美僧人,又道:“若是那位宋公子真是求亲成功,那便是与佛法有缘了。当日我可是教他,需把这屋子布置一番,可他却怕他那位心上人不答应。最后我告诉他,这别的都可以省,可这新郎倌与新娘子的婚服可得先备着。”
礼服?
伽叶目光一怔。
他还记得,少年那夜特地穿了红衣,问他好不好看?
原来……
原来是婚服呀……
送走这王家四口后,伽叶便一直呆在屋内不出来。他是佛,可以不吃不睡。可明尘心中却越发担忧。
自那姓王的男子说出婚服的事后,伽叶的神情就完全不对了。明尘从小便在明净山修行,他不懂情爱,他看不懂伽叶脸上的表情。
可是,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主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哀伤。
伽叶身上的哀伤不像火,反而更像秋天的雨,细密萧肃,打落在身上起初不会太难受,可渐渐地,彻骨的寒意会渗进身体每一寸。
月上中天,清辉银光洒落在窗台边的矮桌上,将白玉发簪镀上一层柔光。这支簪子已看得出有些年头,玉质并不通透,可却精心保养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它拾起,光滑璧面倒映出一双清冷的眸。
伽叶凝视着这支曾经被少年珍藏在怀里的发簪,忆起当日那抹凄厉绝美的红色身影。
原来,原来他是穿着婚服跟自己求亲。
然后,他穿着婚服死在了自己怀里。
闭上眼,伽叶只觉得记忆中的身影越发鲜明,仿佛随时能活过来。若能重新回到那一夜……
他想,起码他不会说出那么绝情的话,起码会让宋情以为自己是爱着他的。是的,伽叶突然痛恨起自己,为何没在宋情死前骗他一次?
蛰伏在心中,名为“悔恨”的藤蔓再次疯狂生长,紧紧地穿透他四肢百骸。伽叶品尝着痛苦的滋味,可却心甘如饴。
佛不渡我,我自沉沦。
握着白玉发簪的手青筋暴起,白衣菩萨浑身蒙上一层光,似有金光流动。这异动引得原本走过窗台的明尘心中一惊。他顿时停住脚步,往屋内望去。只一眼,明尘往日总淡然无波的面孔罕见地流露出震惊之色。
此时屋内端坐于矮桌前的伽叶,竟然长出一头乌黑长发。那黑发在脑后束成髻,一支白玉簪子便明晃晃插/在上方。
是宋情送的那支发簪!
明尘震惊之余,目光触及伽叶那双从来都无情无欲的眼时,他心跳几乎同时停住。
这、这怎么可能?!
明尘目光微动,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
他的主人,明净山伽叶菩萨,眼中闪动的,是悔、是怨、是悲。高高在上的佛,竟然生了人的七情六欲。
菩萨,终究沉沦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看到有人留言叫我老婆,陷入沉思,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最软萌萌的小可爱(小可爱也有一颗当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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