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许显跟瘦虎儿不断滴血的人头,农家汉子刚刚走出院子,还没到巷子口,就被一群官差前后包围。
为首的官员身着绿色官袍,留着两撇八字胡,虽然大腹便便身材臃肿,身上却也有长久作威作福养成的威严气息,尤其是在他板着脸满面怒容与杀气的时候,这种层次不高却很浓厚的官威,莫说普通农夫不敢直视必会低头,就连大户人家也会畏惧。
“哪里来的无知蟊贼,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我朝廷官差,实在是胆大包天!你若是识相,就乖乖放下凶器束手就擒,否则本官必不让你好受,就连你的家人也会被诛连!”
绿袍官员遥遥指着农家汉子的鼻子,就像平日里训斥刁民一样,发出威严的怒喝。
在他眼里,市井凶徒也好,地痞恶霸也罢,就算是盘踞山野的悍匪大寇,所谓的绿林豪杰,到了城池里,到了他面前,被朝廷官差包围,纵然再是残暴,祸害了再多平民百姓,手下有再多人命,那也是老鼠见了猫,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趴着。
官军杀贼,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官军背靠朝廷,有整个皇朝撑腰,再强悍的贼寇还敢跟整个国家作对不成?如果他们敢,那下场就只会有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眼下是太平盛世,又不是皇朝末世,朝廷对这个国家有绝对掌控力。
“许显是罪大恶极的该死之人,你难道不知道?”农家汉子没有动。
绿袍官员冷笑一声,怒斥道:“许显是不是有罪,你说了不算,得由官府说了算!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替官府做决定?”
农家汉子道:“也就是说,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在松林镇,自然是本官说了算!”
“你知道许显有罪,为何不处置?”
“混账!本官怎么做事,难道还要你来教?你一个乡野鄙夫,也敢大言不惭,知不知道什么是律法,知不知道什么是规矩?本官现在就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宣判,你是杀人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知道吗,从这一刻开始,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有官吏捉拿!现在赶紧束手就擒,再敢多言一句,我让你立时人头搬家!”
农家汉子点点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早些明白,早些下跪求饶,本官或许可以不诛你家眷。”
农家汉子摇摇头,示意绿袍官员想岔了。
他道:“有人跟我说,权力需要制约,不被制约的权力,会是所有没有权力的人的噩梦。若是权力落在一人手里,他就会为所欲为;如果权力只是被一群人掌握着,他们就能肆无忌惮残害别的人。这个时候律法就是一纸空文,道德与正义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绿袍官员怔了怔,没想到眼前这个粗鄙的农夫,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你什么意思?”
农家汉子放下了手中的两颗人头,“指望朝廷制约官府,官员制约官员,富人制约富人,那是天底下第二大笑话。所以,天下才需要我们这群人,我们这群人的存在也才有意义,我们做的事才有价值。”
那柄尺长的黝黑丑陋匕首,再度出现在他手里。
他沉眉敛目,向绿袍官员一步步走去。
绿袍官员忽然一阵心悸,禁不住后退两步。
面前这个农夫模样的人,身上忽然散发出尸山血海般的杀气,好像变成了恶鬼修罗,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农夫、贼寇,而是一只行将择人而噬的巨兽!
身为修行者,绿袍感受到了强大实力形成的威压。
这股威压,让他双股都不由自主颤栗。
“你......你是什么人?你......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是谁,你难道想杀我不成?本官......本官是真正的朝廷命官,正八品,你敢动我,你这辈子就全完了,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朝廷也会将你捉拿归案,让你身首异处!”
绿袍压
抑不住自己的恐惧,他的牙关开始打颤,他几乎忍不住要求饶。
他的威胁并没有起到作用。
“你问我是谁,我告诉你,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青衣人步步逼近,“你说我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天涯海角也没有容身之地,而我说,你今天必须死!”
绿袍官员心头猛地一惊。
他终于知道眼前这人是什么身份了。
他大吼一声:“拿下他!”
然后转身就跑!
他只跑出了三步,便身体僵硬的停了下来。
刚刚还在小巷里的青衣人,现在已经站在他面前。
绿袍官员吓得亡魂大冒,连连后退,不停招手命令自己的部下:“上,快上,杀了他!斩下他的首级,本官赏银五十两!”
身后没有动静。
绿袍官员回头一看,顿时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属下,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倒在了血泊里。
至死,这些人都没能发出声音。
绿袍官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向眼前手持匕首的青衣人求饶:“饶命,好汉饶命!我错了,求好汉放我一条生路,我有银子,两万两!都给你,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别杀我,留着我对你有用......”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匕首在他咽喉前挥过,他的人头飞了起来。
他再也不能纵容并庇护自己手下的官差为非作歹,他再也不能宣判谁有罪谁没有罪。
......
铁匠铺的伙计李大头已经二十多岁,依然只是一个未出师的学徒。
他知道这不是他能力不足,早在四年前,他就能独立打造铁器,到了今日,他的手艺完全可以比肩他的师傅。之所以一直是个学徒,是因为铁匠铺的收益有限,养不起两个师傅。
小镇的铁匠铺不止一家,但所有的铁匠铺,都不会需要两个师傅。
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很简单,官差们隔三差五来勒索是一个原因。
小镇四成铁匠铺的东家都是同一个人,勾结官差与地痞,给其它铁匠铺不断制造麻烦,并人为压低铁器价格,想要击垮其它所有铁匠铺,达到一家称霸的目的,是第二个原因。
如果小镇其它六成铁匠铺联合起来,自然可以斗垮那个最大的铁匠铺。
但讽刺的是,在最大的铁匠铺为了压低铁器价格,缩减给师傅的工钱后,其它铁匠铺不仅没有借势而起,召集所有铁匠铺起来掀翻对方,反而有样学样,也压低自家师傅的工钱,不让学徒有成为师傅的机会,还千方百计贿赂官差,希望他们去找别家铁匠铺的麻烦。
李大头搞不清楚东家们的斗争。
他只知道自己没什么工钱,只能吃饱肚子,赞不下娶媳妇儿的钱,更无力在小镇购置房宅,他觉得这是不公的,几年下来,他积攒了很深的戾气,但他不敢对东家有怨言,因为他不想丢了饭碗,像他这样的学徒,走了立马就有人能顶替,顶多就是前阶段师傅辛苦些,东家不会有实质性损失。
这样一来,李大头的戾气与怨气,只能发泄在不如自己,比自己还要弱小的人身上,亦或是发泄在别人没法对他怎么样的事情上,因为那样就不用付出代价。
所以在刘婆婆被瘦虎儿当街欺辱时,他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看得津津有味,还跟身旁的人有说有笑。
当有人指责他这样是没良心时,为了表明自己并非小人,让更多人注意到他听他说话赞同他的意见,达到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的效果,他言辞凿凿的说刘婆婆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自己儿子冻死了偏要诬陷是被官差打死的,为的就是讹诈官府的银子。
还说他曾亲眼看到刘婆婆的儿媳妇偷人,可见他们一家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色,被瘦虎儿当街欺凌就叫作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的话果然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大家都来问他细节,李大头胡编乱造一通,竟然说得有些人心服口服,纷纷附和他的言论。
这让那一刻的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平日里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学徒,被师傅呼来喝去,被东家不假辞色当牲畜使唤,何曾有人认真听他说话,赞同他的言论,让他这么有存在感、成就感?
至于刘婆婆的那个小丫头孙子,好像听到了他污蔑刘婆婆的话,在被瘦虎儿带走之时,转过头来恶狠狠盯着他时,李大头虽然有一瞬间的理亏、害怕,但还是很快说服了自己。
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马上就要被卖掉,还能拿自己怎么样?就算她活了下来,能再来铁匠铺前,难道别人会听信一个五岁小孩子的话?
铁匠铺最近没什么生意,午后李大头没什么事,好在东家没在铺子里,师傅也早早回去了,李大头得以偷个懒。
他马上跟左右店铺的几个小伙计,凑在一起继续说刘婆婆的事,先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让李大头很迷恋,现在还想再体验一回,“我跟你们说,刘婆婆她......”
可这回不等他往下说,酒铺的伙计就抢着大声开口了:“刘婆婆啊,不就是要给她儿子出口恶气,报自己瞎眼的仇嘛,我跟你们说,类似的事我也碰到过。
“我约莫六七岁的时候,一个大我三岁的女孩强行要给我掏耳朵,结果枯脆的松针断了一截到我耳朵里,她想把那截松针掏出来,结果又断进去一截,晚上我耳朵疼,我母亲检查才发现耳朵里有两截松针。
“我们自己弄出来了,没去找大夫,找她家人也没讨到一个说法也没一句道歉,从此我的耳朵就不好使了,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耳朵更聋了,恨心也重了!我真想找个机会也戳聋她的耳朵!”
李大头好不容易等到酒铺的伙计说完,急不可耐的要开口。
谁想饭铺的伙计接着道:“我小时候,爹娘不在家,跟我哥一起睡觉,半夜我被蚊子咬醒了,我哥点燃了油灯烧蚊子,结果失手把油灯弄倒了,烧了我一身,你们看看,现在我手臂上都有疤痕。好在我哥反应快,把灯油擦掉了,要不然我会被烧成火人,我从来没恨我哥,我感谢他救了我.....”
忍得心似火烧的李大头,终于又等到了机会,马上张开了嘴。
但粮铺的伙计已经抢先,他伸出断了一截小拇指的手:“一岁多的时候被姐姐砍掉的......”
布店的伙计:“我小时候被邻居家的孩子扔木头,砸到了脑袋,现在还会经常听见嗡嗡的响声......”
某个伙计:“我......”
李大头再也没能继续编造刘婆婆家的丑事,赢得大家兴致勃勃的聆听,与惊叹不已的附和。
所有人都在迫不及待说自己的事,刘婆婆的事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契机,每个人都急着表述自己让别人听自己说,没有人再去关心刘婆婆的经历,也没有人真正想要了解刘婆婆,虽然刘婆婆的事刚刚发生,但好像已经从这些人的记忆里消除了,不值得再去多谈论一些。
李大头觉得挫败,他很不甘心。
但他无能为力,他很想抢回话语权,让所有人都听他说,但他实在没什么震撼人心的经历,如果他是个姑娘,他这个时候可能会大声说自己曾经被侵犯过,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收获同情与关注的效果,但他不是。
原来,这些伙计都跟他一样,只是想要借这个机会宣泄自己积累的压抑情绪。因为每个人在生活中都已经足够不顺利,心情足够不好,所以都没有心思再去理会别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想倾诉自己的经历,哪怕那不是真的。
“我要去杀了瘦虎儿,为刘婆婆报仇!”李大头忽然语出惊人。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一个比一个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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