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泰山郡。
郡治所奉高城, 霍珩的临时军事指挥所。
原郡守的外书房, 如今被霍珩征用, 他正和陆礼霍洪等六七名心腹议事。
待诸事议罢,陆礼问:“主公, 荀侯那边如何了?”
在座的都是已经彻底排除嫌疑的心腹, 因此, 霍珩并没有隐瞒他们监视荀续的事。
如今,黄河已解冻, 北方大地即使最北的幽州也冰雪消融, 作为增军的幽州八万将士, 正在荀续的亲自率领下南下。
“已抵阳都。”路程约莫走了一半。
阳都, 冀州东边的一个城池, 幽州欲南下,必得穿过冀州。
出于防范心理,霍珩给荀续规划了南下的路径。名义上是哨马探出此路地面彻底夯实, 最适宜大军前行。实际上,此路径沿途驻防军最多,且他遣出探子, 昼夜监视幽州大军的行进路线, 一但有偏移,他马上能知悉。
至今, 一直都没有探得荀续的异常之处, 但霍珩的疑虑却还是没能打消。
可惜的是, 荀续离了邺城后,密切监视难度就逐渐高了起来。等到了幽州,荀氏的地盘,就近盯梢更是毫无可能。
也是因此,霍珩才大费周章规划了路径,又安排探子,还有密令沿途驻军将领提高警惕。
八万大军,可不是玩笑的。霍珩领了五十万大军出,冀并青三州留守兵力拢共才十余万,即使冀州是大本营多留些,也就七八万而已,且分散各处。
外来的八万大军在这当口穿过冀州,即使此前没有怀疑荀续,必要的警惕霍珩也少不了。
正说话间,高平来了,每日三报,“幽州大军拔营,继续往南,一切如常。”
霍珩颔首,没有说话,只抬头看了眼他,
高平心领神会,主子这问的是霍温父子,点了点头,“一切如常。”
霍珩轻吁了一口气,他对霍温父子的关注,不亚于荀续大军,即使二人如今不过表面自由,翻不出丝毫风浪。
这父子二人安安生生的时间越久,他心里越轻快。
或许,一切都是错觉也未可知?
可能性很大,不是吗?
可惜假象就是假象,终究会破碎的,幻灭来得很快,霍珩刚小松一口气,就听霍望大步奔近外书房,人未到声先到:“主公,主公!”
“进来,何事?”
“主公,辕门外来了二个女子,说是有要紧信报面禀主公!”
霍望平时也外书房议事的其中一员,但今日他有军务没在。他一直忙碌到刚才方归,差不多到辕门,突然有二个一身半旧男装的女子冲出来拦他,说有重要信报要面禀霍侯。
这二个女子乔装挺像那回事的,要不是心焦抬头,见脖颈并无喉结,霍望还真不能第一眼就判断出对方是个假少年。
只不过,他的主公,哪里是随便来一个人都能见的?
那为首女子也直接,立时凑上前来,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霍将军,我自陈佩身边而来,我姓樊,旧年年少,竟与霍侯夫人齐名,一南一北。”
南姝夫家董氏被陈佩灭门,她本人为其所掠,至今,已有数年,一直为陈佩身边第一宠姬。
这个霍望知道。
眼前这个女子十分娇小,虽衣服下的身段被缠得十分平坦,外露肌肤不知涂了什么东西,暗淡蜡黄,外表再寻常不过。但从她站立举步间的姿态,让同出身大族的霍望轻易可判断,对方必然自幼就受了极良好的教育。
且此女有一双极美的眼睛,线条精致,清澈透亮,顾盼之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霍望外表粗豪,实际胆大心细,他当即就将二女带进来暂且安置,并命辕门守卒不得外泄半句,违者立斩。
他立即往外书房而去。
樊氏和细满被留在一个小抱厦里等候。
“细满,你伤口疼不疼?”
细满受伤了,在逃离时摔伤的,胳膊上开了一个不小口子。伤势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主仆二人当时惊惶逃命,也顾不上看疾医,只草草包扎了事。
说起来,主仆二人能逃脱,细满还是个大功臣。
为了在合适的时机能有脱身可能,在很早之前,细满就牺牲色相和樊氏小院的管事好上了。樊氏并不能打理自己的院子,相对而言,她就是个住客,里头人员安排调遣,一切都是侯府分派过来的。
分配过来小院的管事是个中年丑男,他当然不敢觊觎樊氏,但细满姿色也很不错,又年轻丰满,他自然就笑纳了。
细满搭上管事后,又咬牙偷偷和二个仆役暗通款曲,以备不时之需。
樊氏身边这套伺候的人手班子,一直都是跟着她到处走动的。而细满的长时间牺牲,终于得到了回报。
当时樊氏被陈佩遣返,她身边固然有兵士护卫兼看守,但她说到底就是个身份低微的姬妾罢了,随行不可能是顶尖的精锐,人数也没有过分多。
在路上,樊氏利用驿馆人多出入和地理优势,还有细满苦心挖掘出的漏洞,终于成功逃脱。
脱身后,二人乔装易容,拼命往南,终于抵达奉高城。
樊氏观察了半天,才选择了霍望。
“不疼的主子。”
细满并不觉得疼,终于安全了,劫后余生的喜悦翻涌,她才敢回忆旧事:“也不知那黄卒长的人,到了昌邑没有。”
两人正是自昌邑城被遣返,走了快三天后脱身,因幸运赶上顺风船,得以最快速度抵达的奉高。
那黄卒长正是护送她们一行的兵卒头目,人丢了肯定大肆搜索并传信回昌邑。
顺风水路和快马速度大概差不了吧,算算时日,报信的人也该到昌邑了。
樊氏听见陈佩,心中下意识紧了紧,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脱身,“没事的,我们已经安全了,只要见了霍侯,便可无虞。”
久闻霍侯赏罚分明,治民宽和。有这样名声的一个人,即便是为了维持一贯形象,也不会吝啬于赏她这样的一个小人物一条活路的。
而她孜孜以求的,仅仅就是这样的一条生路罢了。
一定可以的。
……
霍珩的外书房中,另有一番景象。
“樊女?”
因为长时间关注陈佩,他倒知道这么一号人物,汝南樊氏女,嫁同为豫州名门的董氏为妇,后豫州被陈佩吞并,董氏灭门,反倒是樊氏托了樊女的福,得以苟延残喘。
他食指点了点黑漆书案,“把人带进来。”
不多时,樊女细满至。
因二人在小抱厦等待时,用手帕蘸冷茶略略收拾了仪容,众人便见二个肌肤丰润的娇小女子低头进了门,虽脸上伪装擦得不彻底,但也能见樊氏白细白如瓷的肤色,五官精致,明媚绝艳。
单凭这张脸,就明证了自己的身份。
“小女见过霍侯。”
樊氏规规矩矩地敛衽下福,她没有刻意望上首,但方才进门惊鸿一瞥,黑漆大书案后的主位上,正端坐了一个二十四五的年轻男子,长眉入鬓,目光摄人,宽肩窄腰,形相伟岸。
这人必是冀州霍侯。
樊女说是有要紧情报,霍珩却一点不着急,淡淡扫了对方一眼,他道:“听闻樊氏一族仍在豫州,仰陈佩鼻息而存。”
这般贸然而来,是要置樊氏一门于死地了?
樊氏骤然抬眼,直视霍珩,顿了顿,她冷声道:“小女生身之父母,早已去世,亦无嫡亲手足,樊氏一门生死,与我何干?”
她的父亲是次子,因伯父判断失误,兄弟齐齐落入险境。父亲为了伯父殿后而死,可惜回家后,亲祖母为了自己一房的利益,硬生生掩了下来。后母亲病逝,更将她当做一个联姻好工具,大力培养,只为换取更大的好处。
这么龌龊的一大家子,凭什么让她牺牲?
她“砰”一声直直跪下,道:“小女如今,只求在霍侯庇护之下,得一条生路!”
樊氏眼神坚定决绝,霍珩不置可否,只道:“若你说的确实是要紧信报,这条生路自是有的。”
他神色如常,一句话不多说,反倒增添了可信度,樊女心潮激荡,磕了一个头,才站了起来。
她迟疑地看了陆礼等人一眼。
霍珩道:“但说无妨。”
既然他这么说了,樊氏不再犹豫,便道:“早在去年春末夏初的时候,我便因缘际会得知,陈佩在冀州有一内应,位置甚高。”
她这话一落,现场立即炸了锅,内应之事,除陆礼高平以外,霍珩并未告知任何人,霍望李原几个错愕又惊疑,面面相觊后,不约而同看向霍珩。
霍珩倏地抬头,目光锐利如箭矢,直直盯着樊氏:“说下去。”
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暗查,不过稍见端倪,如今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吗?
真相很可能就在眼前,他下颚绷得紧紧的,缓缓道:“若你言之有物,实情无疑,我保你一生无虞。”
他表现,陆礼的表现,都明显说明,这是真的。众人惊怒交加,勉强收敛心神,专心听樊氏说话。
霍珩越重视,樊氏就越安心,她也不觉得又压力,立即接着说:“当时,我正伺候陈佩,谁知亲卫校尉青木急急来禀,他们以为我醉死,屏退诸人便说了一些话,被我听见。”
这里“伺候”什么意思,大家都懂,樊氏如何成功“醉死”,那是她的能耐。樊氏说出来至为表明可信度,她已不计较脸面,冀州众人也毫不在意。
“青木当时禀,是他传信来了。这个他,陈佩很清楚是谁。”
大半年时间,樊氏一点也不敢忘记那几句关键的话,说起来毫不迟疑:“陈佩看罢信报,却说了一句。”
“霍珩竟在暗查内应?!”
樊氏学得惟妙惟肖,将青木怀疑晏庆泄密,陈佩命人再次细查,而后青木又唯恐那个“他”暴露身份,陈佩却道,必不可能。
“陈佩说得十分笃定,极有把握。”
这个必不可能被发现的内应,让冀州诸人后脊生凉,霍珩却在这一刹那,陡然想了两个人。
他产生了怀疑,却一直不愿意相信的人。
霍温,霍珹。
他黑眸中暗潮汹涌,表情却不变,沉声道:“然后呢?”
樊氏所言,和他知悉内应一事后开始暗查的时间点完全对的上,他已判断对方所言非虚。然而樊氏来求庇护,必然不会只有这么一点模糊不清的筹码。
果然,樊氏道:“四天前,我再独自伺候陈佩,陈佩好虐,我装醉以求少受些皮肉之苦,他当时正兴起,谁知那青木又来了。”
在主公御女兴起时,加以打断,可是事情之紧急。
“青木引了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人进来,此人兜帽遮脸,十分神秘。陈佩一见了他,连衣裳也未曾穿好,立时就站起也不说话,领此人直奔外书房。”
“我不知这人是何方神圣,但此时此刻突兀出现,我斗胆猜测,与霍侯与冀州有莫大关联。”
很可能就是那内应本人,或者他遣来的心腹。
樊氏道:“那斗篷人为向陈佩表明身份,微微拉起了遮面的兜帽,我仰躺于地,正好看了个清楚明白。”
霍侯声音沉沉:“你可能描述出此人相貌?或手绘肖像一幅?”
樊氏福身:“小女子不才,善丹青。”
“取笔墨来!”
他站起,高大的身躯给樊氏极大压迫感。
书案笔墨绢布很快备好,霍珩缓缓踱步至书案前三丈站定,盯着那张白色绢布。樊氏深吸了一口气,执笔蘸墨,凝神片刻,毫不犹豫下了笔。
无需多久,一个中年男人的脸跃然纸上,樊氏确实善丹青,足有九成相似,她没忘记把对方缠了小半张脸的麻布也一并画了上去。
见霍珩直直盯着麻布这处,她解释道:“这人脸上有伤,应是不假,我看麻布边缘,晕染了少许黑褐色的血迹。”
高平闻言,心中一震,他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的主公。
霍温父子出征,布置下的监视者虽大半随之而出,但城西霍宅总还是留了一些的。
左夷是外院大管事,也是受关注的人物之一。
不久前自邺城来的信报上说,这位大管事意外受伤,卧床休养,伤处正是颜面,而又那么凑巧,正好是左上的小半张脸。
霍珩当时虽匆匆一瞥,但他记性极佳,也是记下了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去过很多次城西的霍宅,左夷虽不是什么人物,但多次照面后,总有些印象的。
他已经把画像中的人认了出来。
陆礼上前,将绢布执起,奉于霍珩跟前,“主公,有了此画像,我们必能很快将人找出。”
“不用找了。”
霍珩挑了挑唇角,露出一个冰寒的笑容:“这人乃城西霍宅的外院大管事,叫,左夷。”
陆礼大惊失色,霍望几个有的也认出来了,震惊愤怒之下,一时竟失去了语言能力。
霍珩一双眸子隐隐泛赤,半晌,他缓缓道:“霍望霍洪,你二人亲自去,领五百精卫,将霍温霍珹拿下,先严加看守,不可有误!”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