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蚀沼倒塌,周遭多了一点点光,移动光源将附近区域照得更亮。没有脸的人皮气球四肢僵直,惨白的皮肤缀着漆黑的蚀沼,混成一片诡异的尸海。
束钧跪坐在蚀沼之中,靠大剑支撑住几近赤.裸的身体。脑蚀质的碎片渐渐还原,粘稠的蚀质凝结成股,滑过他的面颊、脖颈,缓缓淌上锁骨和胸膛。不同于周遭的人皮气球,微微发暗的皮肤和灰白的头发,此时变得分外显眼,仿佛天地间唯一的生气。
这还不是全部。
束钧后背垂有样貌古怪的网状蚀质,蛛网般连接他的后背与地面。地上的蚀沼则淹没了他的小腿,绕上他的脚踝。这一切配上束钧那张俊美的脸,眼前场景多了种诡异的美感。
祝延辰有种恍惚的错觉——仿佛“天灾”这个概念在自己面前化作了人身。
只有一点违和。
见祝延辰靠近,束钧笑起来。他的精神好像不怎么清醒,笑容之中没有半点恶意,纯粹到让人心惊。他伸出手,按上祝延辰的胸口,相接的肌肤通通化作烙铁。
“好久不见。”他说。
随后束钧整个人一软,祝延辰及时揽住了他,拥入怀里。束钧的呼吸很均匀,双眼紧阖,估计是爆发后的体力透支。
祝延辰在地上坐稳,抱紧怀中人,不再动弹。周遭的蚀质挤出一个圈儿,对他避如蛇蝎。
周遭渐渐起了风,蚀沼噗嘟噗嘟地冒泡,人皮气球的爆裂声此起彼伏。周一斜在一边,断断续续地嘟囔,嘴里没几个好词儿。祝延辰裹紧束钧背上的外套,闭上眼睛。
“睡吧。”他对束钧轻声说道。“我就在这里等你。”
束钧轻叹一声。
他全身彻底脱力,精神支离破碎。眼皮沉得像挂了两个铅坠,只得闭上,束钧甚至无法分清自己是不是在睡。他试过控制肢体,结果连手指都没能成功挪动,思绪越发混混沌沌,无法控制身体的恐惧渐渐攫住了他。
好在腿上蚀质冰冷,祝延辰的怀抱却暖得发烫。被对方紧拥,束钧这才从失控的恐慌中捞出些安心。
半睡半醒中,他终于有了战斗结束的实感。镜子蚀沼给他们留下了更多谜题,但至少有一点很清楚——
这回束钧不需要从梦境中寻找回忆,战斗时他头痛如绞,记忆自己涌了回来。关于当初那个梦,束钧记得后续。
“那我叫你阿烟好了。”
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对那个迷路的孩子说道。
随即他发现,面前的小孩有点面熟——更早之前,他似乎见过长相相似的NPC。
“我们是不是见过呀?拯救郁金的那个任务,我记得你当时是NPC那边的?是我啦,我叫束钧,是《侵蚀》里那个S-001!”束钧问得直截了当。
那时自己戴了防护面罩,对方认不出也正常。虽说他们人不在《侵蚀》,这孩子可能只是NPC的样貌模特,多问一句也不会有损失。束钧从不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名叫“烟尘”的孩子呆了呆,看向束钧的眼神渐渐复杂。半晌后,他开了口:“我记得你。但我不是NPC,那是……那是角色扮演的体验关卡。”
说这话时,烟尘不停绞着手指,像在挣扎什么似的。
“果然是你!”
束钧瞬间开心起来。虽说没听过什么体验关卡,他将它默认成有钱人家的新玩法,决定不去在意。“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以后我可以找你玩吗?那次你真的太酷了!”
烟尘耳朵红了,他吭哧半天,声音有点小:“谢谢。”
沉默几秒后,他抬起头,认真地望向束钧:“我住的地方有点远,要坐车的,你送不了。”
“哎?这个点早没公交车了,要不我送你去附近的管理处——”
“不。”这次烟尘的拒绝相当坚定。
“没法回家,也不要管理人,可你总不能睡外头啊。”束钧挠挠头,“要不你来我家……”
“我能不能去你家借宿一晚?”同一时刻,对方试探着发问。
“我刚想这么问,当然可以!”束钧弯起眼睛。“说回来,你离家这么远,也不像迷路。你这是离家出走吗?”
烟尘摇头,但也没有解释。他咬咬嘴唇,换了个话题:“我……我只是不想在管理处过夜。而且就算被送回去,我也只能一个人待着。”
说罢,他目光里多了点恳求的意思,像极了受伤的小动物。
郁金的任务在前,束钧本来就对烟尘印象极佳。再者,小孩子很容易对长相不错的人心生好感,虽然那会儿束钧自认是个十一岁的“成熟男子汉”,终归也没逃过对方的眼神攻击。
而且他懂一个人住的感觉。
“来,跟我走吧。”束钧不再追问。他抓住烟尘的手,牵着对方往家走,心情相当不错——大家都喜欢语音或视频交流,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家里招待同龄人。
束钧的住处一室一厅,不大不小,相当整洁舒适。厨房半分隔,冰箱里放了保质期长到吓人的简单食材。浴室的热水永远不会断,窗外的景色相当宜人。
领烟尘进了屋,束钧打开冰箱,取出牛奶加热:“你可以用我的通讯器,如果不方便,我也可以帮你联系家里人或者管理人。哎,阿烟,牛奶要加糖吗?”
好不容易来个客人,束钧可算是过了把一家之主的瘾。弄完牛奶,他快乐地打开家里所有的灯,启动了通讯器。
烟尘双手捧住热牛奶,在通讯器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不要紧。”过了半晌,烟尘没碰面前的光屏,声音还是小小的。“我可以明天回去再解释。”
束钧目光陡然犀利起来。他懂了,这小子肯定是跟家里人起了矛盾,结果跑得太远,不好意思让人送回去。反正犯罪行为早已成为历史,整座城市都很安全,烟尘估计只是想趁机浪一浪。
他懂,他太懂了。
“行,不联系就不联系。反正我家要被子有被子,要枕头有枕头。”束钧咕嘟咕嘟灌完牛奶,将杯子往桌上豪气一拍。“我们来玩吧!”
烟尘小口啜着牛奶,满脸迷茫。
“平时你都跟朋友玩什么?”束钧启动增强现实,客厅内出现一大堆滚动的游戏图标。“不是我自夸,我这里游戏可全了。”
“……我不知道。”
“啊?”这回答相当奇怪,哪还有不知道的。
“我平时不怎么玩,嗯,游戏。家里也全是大人……”
言下之意是没几个朋友了,束钧顿时唏嘘。怪不得和家里闹矛盾,相比之下,自己至少自由很多。
“这个是虚拟搏斗,我超喜欢这个!就是运动量有点大,太晚玩会睡不着觉。这边这个是下棋,我自己感觉有点枯燥啦。这个是怪物射击,哎对,你要不要玩射击?”束钧的眼睛亮了。
这人上次就对他的枪很感兴趣,一看就没玩过多少。
果不其然,烟尘急急应了声,有点笨拙地跳下椅子,嘴唇上的牛奶胡子都没来得及擦。束钧看得出,烟尘的动作不是很协调。别说正规训练,他看起来连普通运动都没做过多少。
怪不得身板这么瘦弱。
真可惜,束钧想。要是烟尘是个战队预备役,上次不至于挡不住攻击。明明行为帅气得很,身体素质简直拖后腿。束钧捋了两下烟尘的胳膊,表情颇为遗憾。
烟尘整个人僵住:“……”
束钧又绕着烟尘走了两圈,思绪转得飞快。这人平时接触不到同龄人,一副自信不足的样子也不奇怪。说不定和那几个孩童NPC闹翻,里头也有不会交际的原因。既然烟尘主动要求来借宿,他们怎么说也算半个朋友了。
哪怕是半个,他也要做最好的半个。
束钧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责任感,他将操作手柄递给烟尘:“没玩过也不用担心,我手把手教你玩。”
游戏启动。在加强现实的影响下,客厅地板化作一个小小的岗哨,面目狰狞的变异兽从地面和天空直冲而来。
两人的操作手柄变成了闪烁寒光的枪。
束钧先行操作:“这是《侵蚀》官方开发的小游戏,细节操作差不多。你看,枪要这样上膛……对,对!你真的第一次用枪吗?”
烟尘差点被他夸成一颗番茄,目光又要往下垂。
“射击姿势要这样,注意肩膀的动作,手柄会还原后坐力,小心受伤。”束钧帮他调整姿势,“别紧张,这只是游戏。来,三、二、一,开枪!”
一只手臂长的变异兽被击落,它在两人脚边挣扎了会儿,化为光效消失。
束钧存了帮烟尘建立自信的心思,特地在教学时引着他射下一只。虽说是游戏,真实感却十分强烈。烟尘凝视着手中的枪,手有点颤抖。
“第一次嘛,紧张也是难免的。没事儿,反正就体验——”
他话还没说完,烟尘再次开了枪。
对于初学者来说,烟尘的准头相当惊人。怪物们动作极快,不是多么友好的靶子。然而就算烟尘没能爆头,也的确做到了弹无虚发。
而且还越来越准。
束钧忍不住看向烟尘的脸——这会儿烟尘格外专注,那点拘束和畏怯无影无踪,漆黑的眼里仿佛燃了火。他仿佛扎根在地板上,就算怪物喷着血砸过来,烟尘连挪都不挪一下。
不愧是他看上的朋友,束钧越想越觉得自己看人贼准。
又观察了会儿,束钧目光从对方脸上收回,转而紧紧盯住烟尘的身体动作,生怕他不小心弄伤肩膀。对于烟尘吓人的进步,束钧倒没有大惊小怪——他自己在战斗方面也颇有天赋,如今只觉得亲切。
确定对方掌握了正确姿势,两人开始愉快地射击比拼。
“你知道吗,这个游戏后面还能解锁更多小道具。不过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型武器,没什么特色。”束钧边打边介绍,“等我进了战队,肯定要选个超——酷的大家伙。”
“……这些就很好。”烟尘喃喃道,“我要这些就够了。”
“啊?你也太朴素了点。”束钧痛心疾首。
“……”
玩得开心归开心,烟尘的体力到底有限。一个小时后,他的胳膊便酸软到抬不起来,只得作罢——还是束钧发现他满头大汗,胳膊发抖,主动叫停的。
“我的成绩和你差了太多……”
“你是第一次玩,别心急。而且成绩也没差那么多。”
“那是你让我了。”
“我没让。”
“你让了。”
“要是拼太久,你肩膀肯定会受伤。”看烟尘满脸别样的坚定,束钧捏捏他的胳膊,将话题方向拉偏。他算是瞧出来了,烟尘这个人是真的很喜欢钻牛角尖。“我们玩点别的就好,不要死盯着一个游戏嘛。”
“别的游戏?”
“嗯,虽然我也更喜欢战斗系。如果说多人策略类型的话,是这个……不过这个我玩得不好。”束钧拿了两罐冰饮料过来,声音越来越小。
烟尘用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礼貌地露出疑问表情。
束钧一咬牙,启动了另一个游戏。
荒凉的远景变回墙壁,岗哨满是裂痕的地面变回地板。两人面前出现一个两平米大小的沙盘,沙盘上方甚至还飘有小小的乌云。
“这也是《侵蚀》的小游戏,考验战术水平的。规则和操作都很简单,只要消灭场内怪物就行。”
策略游戏千千万,束钧选了自己最不擅长的那个。两个人平等地开始,更利于烟尘扔掉那些不必要的自卑情绪。
而且《侵蚀》旗下的游戏效果最帅,束钧严肃地想。
“一起玩吧,它能设两个指挥官。”
烟尘动作顿了顿:“我妈妈不让我碰这种……”
还有这么怪的父母?束钧一时有点懵。他只听说过同学父母禁掉纯休闲游戏,战术类游戏可是学校正规推荐的,孩子感兴趣,爹妈应该高兴才对。
“你都自己跑出来了,还怕什么——这又不是做坏事,反正我不说你不说,没人知道。”
烟尘有点纠结:“其实我挺喜欢这类东西,可是她上次见我偷偷看战术书,发了好大的火。”
“父母不总是对的。”束钧戳了戳沙盘上的小怪物,严肃表示。“战术规划而已。一不要你的钱,二不会让你学坏,三没耽误你做事。你妈妈也许有苦衷,可玩一个小时天也不会塌呀。”
噼里啪啦一通话下来,烟尘被忽悠得有点晕:“嗯,嗯。一起玩。”
十分钟后,束钧发现这游戏的确能给烟尘带来自信,而且效果出奇得好——和刚刚的射击游戏不同,这回束钧深刻感受到了对方的实力。
烟尘上手第一局,花了八分钟熟悉游戏操作,两分钟破阵。他的成绩记在束钧账号下,束钧的关卡排名一下子从三千多冲到了前一百。
这还是算上前八分钟的情况。
束钧脸一红,不好意思沾人家的光,只得悄悄关闭成绩上传。
学校对他们做过测试,束钧尤其擅长应付条件确定的既成战役。一旦局面过于大而复杂,他就开始漫天放飞幺蛾子。因为这个,他的综合指挥成绩一直上不去。
而这个战术游戏,考察的恰恰是复杂场面的推断和指挥水平,每次他看到它都会脑仁疼。哪想自己带回来个怪物——烟尘的妈妈不让他接触这个,难道是怕吓到别人吗?
真的太浪费了!
这人明明这样强,居然还束手束脚的!
束钧袖子一撸,语调里满是委屈:“你看到你成绩没?你看到没?要是刚才你没花那么长时间熟悉关卡,肯定能冲到第一。我的妈,我都不知道你成天低着头干嘛,我要能打出这种成绩……我……”
说着说着,他眼圈开始发酸:“我不服气!我们继续来——”
一小时后,束钧跑进厕所,抽搭了整整三分钟。作为一个十一岁的成熟男子汉,他平时不会这么不矜持,主要是心态实在太崩。烟尘有没有拿回自信他不知道,他的自信快被打没了。
人家第一次玩,高难度关卡轻松过,简单得像系鞋带一样。自己张牙舞爪半天,战术评分只算人家的零头。抛开战术成绩,束钧也算是个优等生,他是真的没受过这种打击。
哪怕算上战术成绩,学校里其他人也没这么禽兽啊?
自己哭得这样真情实感,烟尘总不至于再觉得自己故意让他。束钧一边眼含热泪,一边试图找回点主人家的面子。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赢这么多的,我控制了……”
“你说啥!”束钧打了个哭嗝。“你听听自己说的啥!”
烟尘见劝不过来,手足无措:“那、那你的战术真的很好,很多角度我没想到,就是有点、有点散碎。只、只要稍稍改一下,效果和我的差不到哪里去。”
见束钧一把鼻涕一把泪,烟尘急得有点结巴。
“真的?”束钧使劲擤了一把鼻涕。
“真的,我可以改给你看。”
束钧立刻不哭了:“你说的啊。”
烟尘哪想到这人变脸如翻书,当场凝固。
“是我没控制住情绪。”束钧又扯了块纸,“好歹我比你大点,不该这样……对了,你几岁?”
“十二。”
“……”束钧眼角徐徐落下一滴泪,敢情自己才是弟弟。
“呜。”他又悲痛得擤了擤鼻子,“哥,求求你告诉我,刚才我的战术怎么改?”
烟尘:“……”
烟尘:“……那我们,复盘一下?”
束钧的悲伤来得快,去得更快。两个小孩叽里咕噜玩到凌晨,束钧心满意足地记笔记。另一边,烟尘的表情和动作也自然了不少,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笑容。
“以后你能不能来找我玩?”束钧在床上给烟尘腾出位置,“要么我去找你玩?”
“我……我明天回家和家里人说下。”烟尘抓紧被边。“应该没问题,反正我晚上一直独自待着。如果不行,我也可以自己跑出来。”
“好。”束钧打了个巨大的哈欠,“说好了啊,来拉个勾。”
烟尘犹豫了会儿,小心翼翼探出手,和束钧拉了拉。
“晚安。”
“晚安。”
束钧满足地睡了一晚,第二天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把烟尘当了抱枕——自己八爪鱼似的缚住被子,把烟尘卷成了被子卷儿,抱枕似的抱在怀里。烟尘眉头微皱,不过呼吸还算平稳。
束钧小心地松开魔爪,溜下床。他向管理人发送了不需要早餐的信息,随后开始煮两人份的面——昨晚居然在烟尘面前哭鼻子了,他得赶紧把成熟靠谱的形象拯救回来。
烟尘年纪是比他大,但一岁这种差距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可是比烟尘个子高的。
……而且现在想来,他的确得到了半个超酷的朋友。
不对,他们一起玩得那么开心,应该能算“真正的朋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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