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灵的第二个心愿是什么。
在祝三十食用充梅所做的饭菜之时,小矮子曾经说:“这整个亡魂驿站神明有数千,他们蹉跎岁月,画地为牢,停滞不前。万年后终于等到了想要等到人,甚至还等到了色沉王左子橙的致歉,但遗灵没有,他们也蹉跎了万年啊。”
这只是一个推测,但盛钰觉得有谱。
使得众多遗灵背井离乡的不就是鬼王么?战争发起的目的是自私的,受难的群众也十分无辜。就这样承受了万年的等待,无数让人心碎的错过,从始至终都没有人为那场战役负责。
想到这里,盛钰上前一步。
“你们是不是想寻求一声致歉?”
话音刚落,所有遗灵一改呆滞前状,忽然齐刷刷的抬头,愣愣的看着盛钰。他们太久没有这样鲜活的动作,以至于不少人一瞬间还以为遗灵都复活了,再定睛一看,发现遗灵只不过是抬了个头,没有什么多余的下文。
仅是如此,也足够让人心情振奋。
有玩家茫然问:“什么致歉啊?”
相较于人类玩家的茫然,神明与鬼怪们曾经是利益直接受到侵害的群体,他们立即反应了过来,皆紧紧抿唇,脸色不自觉变得苍白。
盛钰试探着开口:“为了那场让无数神明鬼怪背井离乡的战役,对不起,为了那场改变了你们人生轨迹的战役,对不起。”
人类玩家们这才反应过来,盛钰所说的到底是什么。只不过反应过来是一回事,能不能理解又是另外一回事。大家表情都很茫然。
特别是看见遗灵们毫无反应之后,玩家们更加茫然了,“应该不是这个遗愿吧?”
盛钰抿唇,也有些迟疑。
难道真的是他猜错了?
可是如果他猜错了的话,刚刚开口的时候,为什么遗灵会一致抬头呢?
不是想寻求道歉,又是想寻求什么?
该不会是想报仇吧……
这个恐怖的猜测刚浮现到脑海,不过几秒钟,身边人忽然抖着身子上前。偏头一看,正是满身疮痍的左子橙。
全场视线立即又挪移到左子橙身上。
他脸上有些燥意,不过本身脸皮就厚,缓了缓,左子橙很快正色,道:“这些话不是想送你们往生,才临时说的。我的心里本身就有歉意,我也不知道当年的自己在想什么,为什么会空门大开,让暴食王顺着我的领地去攻打懒惰王。但伤害确实是实实在在造成了,你们因为我的原因,受尽了艰辛苦楚,与亲人爱人天人永隔,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好……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东西,反正就是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说这些话的时候,左子橙的语气和表情都十分真挚。见惯了这人吊儿郎当游戏人间的模样,忽然见到他这样真挚的一面,盛钰都有些不太习惯。很显然不止他一人不习惯。
玩家们也齐齐侧目,瞪着眼睛一时无言。驿站神明们脸色比刚刚更加惨白。不得不说左子橙的话确实让他们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万年执着,到现在执念都未曾消散。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怨天怨地,怨世事不公,怨鬼王残忍,怨自己无能。一万年的等待永远都被一片灰暗所笼罩,很长一段时间,抬头看天,天色好像都是一并灰暗无光。
这么长时间,终于等来了一声致歉。
左子橙眼角发红,嗓音沙哑说:“一万年以来,想必从来没有人要为这场战争负责。别人是负不了这个责任,但我应该要负责。我是鬼王,我是色沉王,我代表色沉的名义,向你们所有人致歉,当初是我错了,对不起!!!”
语毕,他弯腰,深深鞠下一躬。
沉寂的时间大概也只有五秒钟,很快小老头兴奋大叫:“动了!道歉有效!”
左子橙愣愣抬眸。
一旁的盛钰也跟着转眸。
视线里,无数遗灵迈动了脚步,僵硬且麻木的向后转身。他们身后是那片浅蓝色的湖泊,那是能让他们往生的‘门’。
仿佛无数的蹉跎岁月在这一瞬间化为流沙,随着指缝流下,消失不见。驿站神明们脸色总算不像刚才那样难看,那样苍白。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已经没有用,驿站神明不想去指责左子橙过多。就像曾经在驿站大厅中的那场对峙一样,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动手,他们想要的,不过是让左子橙知道这些事。
为什么想要他知道这些惨痛过往呢?
追本逐末,不过是想要得到一声道歉罢了。
遗灵们动了,就代表左子橙的致歉被接受了。就此前往往生,未来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糕,它只会变得更加美好。想到这个提及起来就能让人幸福微笑的假设,驿站神明们也释然了。
他们高兴,就差欢呼。
然而这种激动的情绪只持续了半分钟不到,很快就要人发觉了不对劲。不、应该说大部分人都发现不对——遗灵们就只是转了个身。
“是不是还差了点什么?”
有人茫然的开口询问。
相比玩家的茫然,盛钰和神明们知道的更多,想到的自然也要更多。
他道歉,遗灵没有反应,并不是代表他的道歉不被接受,而是遗灵们认为,他本身就不用为这场战役负责。在遗灵们的有限视野中,鬼王大战前偶有摩擦,这时候的盛钰忙着与傅里邺搭建关系,根本就没有做过什么事情。而大战开始之际,盛钰更是回到了自己的领地,封闭自己,一躲就是几千年,甚至他可能都不知道外面世界如何翻天覆地,又是如何的腥风血雨。
罪魁祸首是另外三人。
一者,大开空门的色沉王左子橙。是他打开了领地,导致居住于此的神明们离别、诀别。
二者,发动战争的暴食王,以及参与战争的另外一位主力鬼王,懒惰王。
左子橙道歉了,还差两人。
其实这两人才是所有怨念的来源。
有神明无奈凄然说:“现在该怎么办,暴食王和懒惰王根本就不在这个副本里啊。”
此话得到不少人的应声。
抬眼看过去皆是一片无奈的面孔,盛钰略微偏了一下头,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盛冬离。
末日游轮副本以后,盛冬离接任懒惰鬼王之位,当时现场全都是不明状况的玩家。唯一知道真相的神明,也就是老缠头,他已经死于昨天。剩下来的人当中,也只有傅里邺、左子橙,齐微雨等相熟的几人知道真相。
傅里邺自然不会插手这些事情。左子橙顾及盛钰这个朋友的面子,并且心中本来就对盛冬离有愧疚,他也不会多嘴说。齐微雨很早以前就拿头担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保密。
这时候的三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视线漂移半晌,好似游神天外已久。
盛钰又看向了唐豆子和充梅。
在众多驿站神明之中,唐豆子身为外来神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的视线一直凝聚隐娘的背影上,这是他的母亲,他间接害死了的母亲,还未来得及替他取下正名的母亲。
女子的背影纤细孱弱,红裙在幽暗无光的地下城中仿佛也极其扎眼。
唐豆子想迈步上前,却又停滞不动。
他有愧,他更不敢。
这种情况下,唐豆子连自身的状况都理不清楚,毫无头绪。脑子里也是乱糟糟一片,根本无法思考,更不可能出声点出盛冬离的身份。
那么唯一所剩之人,就是充梅了。
充梅一直紧紧抓着祝三十的手,手心一片冰凉,她的心中也是一片冰凉。
僵硬了几秒钟,充梅眼眶通红的看向盛冬离。眼神欲泣欲诉,红唇微微张开,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盛冬离刚好也在看她。
这一眼跨越了无数人,仿佛能直击心灵一般。盛冬离身形猛的一颤,再抬眼旁观四周,身前是遗灵,身后是鬼怪,身侧是数不尽的玩家与驿站神明。明明站在了最中央,却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好像一直沉默下去,也能一直被忽略。
真的是这样吗?
盛冬离内心煎熬,下意识看向盛钰。
以往他们二人关系还未恶化之时,许多次举棋不定的时候,他都下意识听取了盛钰的意见。因为他坚信,盛钰的意见永远都只会对,不会错。关系恶化,盛钰疏离他以后,母亲强烈的控制欲让他根本没有施展余地。
他好像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一个重大决定。
这一次看向盛钰,当然也是想听取意见。
然而对视上之时,盛冬离就知道,自己的这个期盼注定要落空。
盛钰的眼神平静,毫无波澜。
没有鼓励,也没有制止。只是很平静的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盛冬离下意识后退半步,依然没有人注意到他。
小老头无奈高声说:
“既然另外两个鬼王都不在这个副本当中,看起来这第二个遗愿是无法完成了,那么……”
后面的话盛冬离都听不清了。
他感觉自己大脑一片眩晕,看天看地,一切都在天旋地转。他很想说,“不是的!遗灵停滞不前自然有他们的理由,那是因为我在这里!”
如果胖子和他都不在,说不定遗灵们自愿前往往生,但是他在。
盛冬离视野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身前数千遗灵不再是遗灵,而是那场车祸中沉到江下的冤魂。这些人面容呆滞僵硬,玩家们与神明们都未曾注意他。这种情形像极了几年前,那场车祸所致所有的悲惨后果都由盛钰来承担,他一直都躲在人后,从未担责。
没有人发现,过错难道就会磨平吗?
盛钰的先例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极其惨痛的教训,至亲至爱的哥哥从此疏离了他。在盛钰走出困境以后,他却长久的留在困局之中。
一次身陷牢笼,第二次还要重蹈覆辙吗?
盛冬离猛的抬头,心跳快到了极致。
砰砰砰——
心脏好像要脱离胸腔,一声一声迅猛的跳动声在他的世界里喧嚣嘶吼,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彰显着,他还活着,还在呼吸。
既然活着,那就当个人吧。
只不过几秒钟,盛冬离就已经满头大汗,浑身都在发颤。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但盛冬离还是做出了决定,并且这是他短暂生命之中唯一不依靠盛钰,唯一不受制于母亲的决定,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那么无论出现怎样的后果,他愿意承担。
满场寂静之中,有清浅的脚步声响起。静态中的唯一动态自然备受瞩目,在盛冬离走到盛钰身前之时,他终于抬起了头。
“我是懒惰王。”
盛冬离的嗓音干涩,惊起了数个震惊到极致的视线,无数道匪夷所思的目光望向了他,他开口:“我以懒惰的名义,向你们,向那场战役中所有受苦受难的灾民们致歉,所造罪孽,由我背负!”
作者有话要说:懒惰暴露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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