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洛猜不透林如海的心思。
她又不可能跑去书房问, “老爷是准备扶正我,还是单纯要多培养个管家”,索性便不再想。
幸好年事已经办完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她也算做熟了, 今年又在孝里, 还少了正院的事,她一个人也能办。
只是两个人的活平白都要她做, 江洛当然还是有点怨气。
尤其旁边还有个一下就清闲了的魏丹烟对比着, 她更气了。
她不敢明着对林如海发火, 只在他又来检查她写的字时,半抱怨地说:“从睁眼忙到吃晚饭,好容易才能歇一会, 老爷可别挑我的字了。”
林如海手下不停, 仍在分别圈出好的与不好的字, 一面笑道:“你且辛苦这两个月, 我有厚赏给你。”
江洛心道,来了来了, 经典的领导画大饼。
她让甘梨给锤了会背,等林如海圈完, 还是老老实实坐在案前,按他指导的一个字一个字重练。
“慧纹”之所以极具收藏价值,自然不只是因为那位“慧娘”早逝。慧娘能将名家书画绣于绣品之上,且花卉的格式配色雅致,草书的勾踢、转折、轻重、连断也都与笔书无异[注], 便是因她出身官宦书香世家,自小精于书画,胸中自有丘壑。
她将来想仿“慧纹”, 书法自然越精越好。
这都是吃饭的本钱,不能真懈怠了。
何况还是林如海这种真名师一对一辅导!
哪怕晚上写字费眼睛也认了。
江洛专心练字,林如海专心看她。
虽然已经料到如此,但江氏真的一个字都不问“厚赏”是什么,林如海还是颇觉无奈。
说她淡泊,她又不是真的无欲无求,有赏赐给她,她笑得比谁都真心。
可若说她贪心,她又似给自己划了一道线,线外的东西一概不想,一概不问。她不争宠,不恋权,若不是魏氏有意同她交好,硬请她管家,她连家事都不愿意再碰一碰,也从没似旁人一样,费尽心思与他“偶遇”,或往书房送各类他懒怠多看一眼的吃食女红。
他来,她便服侍。他不来,也从未见她心急。
他不留宿,她也没有一次留过他。
若说她是胆小怕事,目光短浅,也似有理。
可这样的人,为什么第一回向敏儿张口,求的却是读书上学?
为什么她父亲想捐官,她不但不肯相帮,还要断了江家向林家攀附的路?
江洛写到七点五十,看林如海还没走,便再拿去给他看。
仍有几个字写得不好。
林如海:“这‘福’字的形还是窄了些。”
他蘸墨,自己写一个看,也不甚满意,又重写。
写到第三个,他让开,令江洛坐:“你再写几个我看。”
江洛感觉是在被班主任盯着写作业!!
她不自觉便握笔更紧。姿势变了,写的字还不如方才好。
林如海在她身后一叹。
熟悉的手臂环过来,手把住她的手,写下一个结构合宜,意态风流的“福”。
江洛第一次知道,这个字也能叫人看出缠绵婉转。
窗外,天上飘起了小雪。
甘梨和冬萱在堂屋烤火,一面伸着脖子往里看,见老爷和姨娘越靠越近,都要贴在一起了。
姨娘仰头看老爷,老爷又俯身,两个人的眼神真和要粘住似的。
叫人脸红。
冬萱悄声笑问甘梨:“这回老爷可不走了吧?”
甘梨也盼着老爷能留下。
如今都十二月了,离太太的周年只剩不到四个月。姨娘便是这时候有了,想来也不妨事……
可两人满怀期待等了一刻,却看见姨娘站起来给老爷拿斗篷。
冬萱忙进去说:“姨娘,下雪了呢。”
巡盐御史衙门的屋子不是玻璃窗子。江洛走到堂屋门边,向外一看,天上果然飘了些小雪。
她便笑问林如海:“老爷再抱个手炉吧?”
冬萱暗自跺脚,看甘梨姐姐忙给姨娘的手炉填了炭,姨娘拿给老爷。
林如海笑道:“我拿去了,你还有用的?”
江洛回身送他:“有呢,老爷明儿让人还我就是了。”
天冷,林如海不叫江洛多送,到了院外,自有小厮们围随着回书房。
冬萱知道自己太急了,不好说话,索性闭上嘴,专心收拾,预备服侍姨娘歇下,只不住给甘梨使眼色。
甘梨也一肚子不解,又兼年纪比冬萱大几岁,更知人事,便低声问姨娘:“今日都这般了,姨娘为什么还不留老爷?”
江洛:“老爷想留,我不说也会留。我以为你们都明白了。”
姨娘话里有极浅极淡的失望,甘梨连忙说道:“不是我们不懂……是、是……老爷都快一年没在后院了,姨娘不留,若叫别人留下可怎么好?”
老爷宿在姨娘这的时候,回回动静都不小,一弄……就是一两个时辰,可见、可见老爷不是在女色上十分不要紧的……
别个虽然不得老爷喜欢,可她也听人说过,男人想做那事上了头,哪里还挑剔那么多呢……
江洛听懂了甘梨的潜台词,一时有些无语。
她该怎么解释呢?是说她根本不在意林如海那东西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纯洁性,还是说她认为林如海不会随便睡人,就算睡个一两次也不会太上心?
这样是不是显得她太“信任”他了,更会让甘梨她们多想?
怎么说都不对劲,江洛就往贾敏身上扯:“谁在这时候留老爷,老爷便得了一时的快活,过后想起来,觉得愧对太太怎么好?”
甘梨马上表示明白了,再也不会多嘴。
又过几日,十二月中旬,各人过年的新衣裳都做好了。
衣服上午就送到各房里,江洛却直到下午回屋子才能仔细欣赏。
今年因在孝中,大家的新衣裳做得都比较素淡,没有大红大紫大绿,都是更淡一色的喜庆颜色,粉红、藤黄一类。
不过江洛觉得这样更好,更耐看。
而且这时候的染色技术还不支持衣服多次洗涤后颜色如新,基本上下水三两次就都“半新不旧”了,颜色淡些的衣裳也更耐穿。
江洛挑出一身除夕穿的,一身初一穿的,把余下的收起来,又大概检查一遍存起来的布料衣服。
说起来,她去年冬天的衣服还有一件棉袄、两条裙子没穿过,前年的一条褙子也是簇新的。
这时代的衣服不比现代的获取方便,属于硬通货,拿去外面和粮食一样,直接能买东西。有一等盗贼,便专门在城外扒人家的衣服到当铺里卖。普通人家要吃不起饭时,一件没补丁的棉袄便能换来几百个钱。
尤其江洛的衣服不是绫罗绸缎就是各色皮毛,再加上衣服上的绣样就更值钱了,纵然不穿,只要保管好了不被虫蛀不受潮不坏,三十年后照样能换钱。
江洛珍惜地摸着大氅上的风毛儿。
可不要因为男人的一点暗示就忘记本心,断了后路呀。
-
荣国公府,荣庆堂碧纱橱内。
王嬷嬷领着改名为紫鹃的鹦哥和雪雁收拾了姑娘的新衣裳,便来催姑娘睡。
黛玉把信折起来,收进信封,又放进小匣子里锁上,钥匙自己拿着,收入贴身荷包,问:“这里送年礼的人快回来了吧?”
爹爹和姨娘一定当晚就给她回信了。
她做的究竟对不对?
父亲应当不是强要看侍妾信件的人……吧……
王嬷嬷知道姑娘的心事,心中叹息,面上却是慈爱的笑:“快了,过年之前怎么也该回来的。”
黛玉上了床,才要躺下,便听贾宝玉在门外问:“妹妹睡了没有?”
这位宝二哥虽然顽劣,可对姊妹们的确真心。她来了两个月,除去第一日外,宝二哥再没得罪过她。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留着和她一起玩,一起吃,叫她也着实生不起他的气了。
换作平日,她既没睡,和宝二哥再说几句话也好。可今天,才想起爹爹,想起姨娘,想起家……
黛玉对王嬷嬷摇头。
王嬷嬷便给雪雁使个眼色。
雪雁便忙开门出去,先关门,才笑道:“姑娘正要睡呢,有什么话,宝二爷明日再说罢。我也就去睡了。”
贾宝玉只得怏怏转身回去,还把自己的手炉拿给雪雁:“快去吧,别冻着了。”
雪雁忙道:“多谢宝二爷。”
碧纱橱内,紫鹃只当没看见林姑娘和王嬷嬷、雪雁的眼神官司,服侍姑娘安歇,便与王嬷嬷吹了灯也睡。
碧纱橱外,袭人看宝二爷不高兴,心中便也不乐。
自从林姑娘来了,宝二爷眼里心里成日都是她,连……连自家姊妹都快忘了。
……
西边卧房里,贾母年老觉少,尚还不觉得困。
丫头来回,宝玉和林姑娘都睡了,不必她说,屋里的丫鬟们自然知道悄声行事。
贾母还在想女婿的侍妾江氏。
鹦哥——现在是紫鹃了——从雪雁小丫头嘴里问出来,玉儿来这里之前的半年,竟是养在江氏院子里。江氏和玉儿一起上学,女婿几乎每天都过去吃饭、教书,他们竟要成了一家三口。
幸好把玉儿接了来,不然真叫个姨娘养她的外孙女?
离敏儿的周年还剩不到四个月……想到此处,贾母心里发酸发痛,——待明春,就问明白女婿到底还要不要续弦。
若要续娶,贾氏族中还有年纪合适的闺女,史家也有几个旁支的女孩子不错。
这些孩子身份是低了些,大不了过继到家里,便配得上了。
倒是没想到,湘云虽然家去了,宝玉和黛玉比他和湘云还好。
黛玉在贾家住长了,往后挑择亲事,女婿岂能不偏向贾家。
想着两个孩子的将来,贾母总算松了眉头。
-
再有三天就过年了。
诸事齐备,只差布置除夕夜宴的场地。江洛甚至连每一根发丝都在期待今年赶快结束。
林如海只说了“今年的年事”叫她自己办。过完年这条指令就失效了!她就可以求着让魏丹烟也回来管事了!
这几十天里,白天管事,晚上看书练字,累得她每天八小时都睡不够,早上需要甘梨冬萱叫三回才能起来。
孝中的除夕夜宴怎么办,参谋魏丹烟心里也没谱。江洛便收拾了几本账册,准备去问林如海。
林如海派人传话,叫她回芙蓉院说。
江洛才拿起手炉,便有静兰院粗使的扫地婆子来报:“两位姨娘,可不好了!柳姨娘的娘和嫂子从西角门偷偷进来了!”
“你说什么?”不待江洛说话,魏丹烟已急得发问,“怎么进来的?是谁这么大胆把人放进来!”
太太生前说的,不许柳双燕再见家里人,家里谁不知道?太太才走了不到一年,他们就敢不把太太的话当回事了?
岂有此理!
那婆子待要回话,想到如今家里是江姨娘说了算,又看江姨娘。
江洛又坐回去,安抚地拍了拍魏丹烟的手,命那婆子:“你快细说。”
婆子便道:“自从……从太太去了之后,柳姨娘就时不时赏我们东西、银钱……还、还叫我们拿钱给看门的小厮。我们开始也不敢拿,可见柳姨娘也没吩咐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安心拿了。谁知前儿柳姨娘忽然说,她娘和嫂子要进来,各处都打点好了,只要我们不说,便没人知道。可小的心里总记着太太的话呢,到底不敢不说——”
魏丹烟冷笑:“怪不得这大半年没见她再贿赂静雨,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亏我还以为她老实了!”
江洛问:“现下柳家人还在静兰院吗?除了你,还有谁想来出首?可有人在那看着?”
“在!还在!”那婆子忙道,“小的过来的时候那两个人才进来。还有常婆子跟桃花儿看着呢。”
江洛命甘梨:“快去咱们院等着告诉老爷。”便与魏丹烟叫齐了十来个婆子,一同往静兰院来。
众人把柳家母女姑嫂三个堵在卧房门内。
两年多没见柳双燕了,她人瘦得厉害,一双眼睛在眼眶里凹下去,越显得大得惊人。
她身上的衣裙倒都是簇新的,发髻上却只有光秃秃一根银钗,钗上连颗珍珠都没有,更别说玉宝了。
魏丹烟已忍不住骂了起来:“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你合伙柳家害死哥儿,拖垮太太的身子,还敢把人弄进来说话?来人!”她喝命,“把这三个都捆起来,拿去府衙,就说她们私闯御史衙门重地——”
柳双燕的娘和嫂子早吓瘫了,柳双燕却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回骂道:“魏丹烟,老爷都不许你管家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教训我?你不过一个奴才,我可是哥儿的亲娘!见官就见官!我还要告你挑唆太太不许用我家的药,才让好好一个孩子,三岁就不治身亡了!”
婆子们早拿了绳子过来,只等两位姨娘再下令,便一齐把人捆上。
两人对骂着,江洛在观察柳双燕母亲和嫂子的衣装。
自打柳双燕进了林府,柳家便拿了卖女儿的钱,背靠林家,南北做起布匹生意,江洛才穿过来那年,便听人说柳家一年应有近千两银子的利了。
可现在的柳家婆媳二人,穿的衣服虽是绸缎的,却不见太鲜亮,身上头上也没有太值钱的首饰。
是因为要混到府里来,特意低调了,还是柳家已经没钱了?
她心里猜着各种可能,听见柳双燕骂完了,便笑道:“魏姨娘如今正经是官家小姐,姑苏甄家的姑太太,你说话可小心些。”
柳双燕通红着眼睛,把火又转到江洛身上:“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管着家的江姨娘。你个贱人又有什么得意的?虽然叫你管着家,可她是官家小姐了,你有什么身份?来这府里四五年,连个蛋都下不出来,你还做梦呢!你以为老爷会扶你做太太?我呸——”
似是被人卡住了脖子,她瞬间安静了。
身后的婆子们散开让路,那双手指修长笔直、骨节分明的手揽住了江洛的肩膀。
林如海只向柳双燕瞥去冷淡的一眼,先看江洛神色如何,眼里有没有泪。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