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是林如海的长辈, 还是超品国公夫人,她的亲笔信,林如海必要细心读了, 再亲笔回信方好。
岳母的信中大半是对敏儿先她而去的悲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伤,他几乎不忍卒读。
好容易看完了前段,后段岳母又写,敏儿只有黛玉一个亲生的孩子,她只这一个嫡亲的外孙女。敏儿是再不能见到了,何妨让她看一看外孙女?林家又暂且无人可以照管黛玉……
看毕, 林如海独自枯坐许久, 回信道:
外孙女年幼, 上无亲母教养,又无兄弟姊妹扶持,是该送去请岳母看护照管。只是外孙女素来身体单弱,现今病还未愈, 且即将盛夏,着实不宜上路, 只能暂且辜负岳母的慈爱之心了。[注]
书罢,他令管家进来:“将这信交与他们带回去,这两日不要薄待了。”
管家会意:“仍照林之孝那些人的例?”
领头的管家七八十两好处, 下头依次, 有二十两的, 还有十两、五两的,辛苦来一趟,不叫他们空手回去。
林如海点头。
黛玉多半会去荣国府。贾家规矩和林家不同,不给下面的人漏点好处, 只怕这些小鬼难缠。
若非林家人丁稀薄……
荣国府虽是敏儿的娘家,可如今不是二十年前,也算不得黛玉的好去处了。
管家才去,又有人进来回话:“梁大夫到了。”
林如海便道:“请进来,我和大夫一起过去。”
有他伴同,大夫来给黛玉诊脉,江洛就只管在自己屋里等着,不用出去安排。
王嬷嬷说,大夫的话是:“再将养三五日,姑娘日常上学、走动便都无妨了。”
江洛想问,那踢毽子呢?跳百索呢?能玩了不?
她话才到嘴边,王嬷嬷已笑说了:“老爷说,等姑娘重新上学,就让人送最好的玩意来!”
江洛心想,好!再等三五天!
黛玉却和两个伴读丫鬟收拾书纸,边看边发愁:“好几个月没上学了,只怕先生笑话。”
江洛挪过去看了看,说:“我提一句,姑娘往下背,再理顺意思,如何?”
她数着:“就按过年前一个月学的,一日顺二十页,五日就差不多了。”
黛玉忙说好,便把书给江洛,两人一节一节往下背。
江洛比黛玉少上学三个月,又一直忙着没空看书,黛玉都快把《孟子》学完了,她的进度还停留在“滕文公章句”……
黛玉背得比她读还顺,江洛真心觉得黛玉根本不用担心被谁笑话。
二十页分两次,很快顺完。
江洛以为黛玉要歇着了,黛玉却叫丫鬟磨墨,自己挑笔,还要练两张大字。
江洛:“……”
她说:“你写着,我看看书。”
她也挺久没专心练字了,但现在是跟上进度比较重要。
这日将晚饭时,林如海到芙蓉院,便见院中雅雀无声,人人连走路都小心。
他便问守门的婆子:“出什么事了?”
婆子忙笑回道:“是江姨娘和大姑娘看书写字呢,我们不敢大声。”
林如海向院中看了看,示意丫鬟婆子都不必出声。
他缓步走到窗边,看见女儿端正坐在案前,正一笔一笔写大字。
而江氏歪在临窗榻上,拧着眉一手拿书,一手拿着眉笔,看到不解之处,才会直起身用蝇头小楷记录……
倒是专心。
可这般姿势着实不太端庄——
从前,怎不见她在他面前这般放松过?
林如海正思索,他是当没看见,还是该教导江氏一二,江氏便似有所感,转过头来。
那么高一个林如海站在窗前盯着她!
江洛吓得笔掉在书上,又连书一起滚在裙子上。
她瞪着林如海看了好几秒,才忙捂住胸前:“老爷!”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和鬼似的!
黛玉也惊着了,写坏了一个字,忙搁笔走过来:“爹爹什么时候来的?”
又问丫头们:“你们怎么不通报?”
这下,林如海说不出教导的话了。
江洛的裙子被画上一道黑,书也脏了,先回去换衣服。
林黛玉和父亲撒娇:“姨娘身上也不好呢,若吓病了,谁和我上学呢?”
林如海心中一动,笑道:“你外祖母今日来信,说要接了你过去,你两位舅舅家有许多姊妹,也可相伴读书……”
他一句未说完,黛玉已红了眼圈:“爹爹如何忍心送我去!”
林如海忙道:“我已说明现下天热,且你身上还未大好,不宜上路。”
黛玉便问:“那等我好了,天也不热了,爹爹就会让我去吗?”
林如海犹豫不答。
他向来以身教导玉儿,“君子一诺重千金”。
是以,不能确定之事,他也不能承诺女儿。
黛玉越发伤心,伏在父亲膝上呜咽。
江洛已换了裙子过来,在堂屋听见哭声,忙向丫头问情况。
丫头们两三个人一齐说了,都求道:“王嬷嬷病着,这事奴才们不好说话,还得姨娘劝劝。”
江洛只能硬着头皮过去,笑问:“这是怎么了?怎么老爷一来,先吓着我,又闹哭了大姑娘?”
她心里忐忑非常,面上却装得云淡风轻:“……一会要罚老爷多给我们讲几页书才好。”
林如海一叹,拍了拍女儿瘦弱的肩头。
黛玉从父亲膝上起来,擦泪走到江洛身边,笑道:“姨娘这罚得也太轻了,得连罚五日才是!”
小小的人儿强颜欢笑,别说林如海了,就是江洛都不忍心看。
她蹲身又给黛玉擦一遍眼泪,笑和林如海说:“烦请老爷先出去等用饭,大姑娘的花脸得先洗干净。”
林如海走出去的身影颇有些萧瑟寥落。
晚饭只有江洛吃得和平常差不多,黛玉和林如海都没胃口,只是勉强把面前的第一碗吃完。
但江洛觉得这父女俩已经进步了不少。
换到三个月前,可能他们分别也就吃三口,不会再多。
-
林如海甘愿“受罚”,连着五天都挤出时间多来芙蓉院两个时辰,给黛玉和江洛补课。
五月初一,江洛重新开始和黛玉上学。
上学的时间还是和从前一样,上午三个小时,午休三小时,下午两个小时,四点放学。
回来的路上路过碧荷院。
江洛停下脚步,笑道:“姑娘先回去,我找魏姨娘说几句话。”
黛玉擦了擦汗,问:“我等姨娘吃饭?”
江洛忙道:“我晚饭前一定回去。”
黛玉自和丫头们回房,江洛来找魏丹烟,笑问:“你嫂子怎么样?”
林家把封氏接了来和魏丹烟认亲,又赁一处小院,买了几个大力丫鬟婆子服侍,魏丹烟一个月会出去一两次看这位嫂子,昨日下午便去了一回。
魏丹烟笑道:“这一个月,可算把头疼腰疼治好了七八分,眼睛也没那么花了,说是日日在家给太太、姑娘念佛呢。”
江洛道:“封氏嫂子才四十过半的年纪,好生保养着,好日子长着呢。”
魏丹烟笑叹:“我也是这么劝她。可一辈子就生养了一个女儿,这些年寻不见,连生死都不知。身上治好了,心里不安生,到底无用。她又不肯过继……”
江洛明知英莲还活着,偏不敢说,不能说。薛蟠还没打死冯渊,她也不知道英莲现下人在何处。
而且,既然知道英莲还活着,她更不能帮着劝封氏过继了。不然英莲回家不岂不尴尬?
她只好问:“你下回什么时候出去?我是有事想求你。”
魏丹烟问:“你是要带什么东西?最近不忙了,我再过十天八天出去也行。”
江洛忙道:“不是大事。是想请你替我从味丰楼带一桌好菜——”
魏丹烟知道了,笑道:“你想请张夏萍?”
江洛承认:“这大半个月,冷落了她。”
黛玉住到芙蓉院,张夏萍不好来,她也找不出空过去。这又开始上学,更没时间了。
魏丹烟笑话她:“瞧你这话说的,好像你是王爷,她是妃妾!还‘冷落了’!”
江洛也笑了,说:“是那个意思就成了。”
笑够了,魏丹烟答应下来:“几道菜是小事,我替你买一桌上好的来,回来再算钱。只我想是年纪上来了,爱絮叨,有一句话要提前劝你,不知……你还想不想听?”
江洛坐直:“你说。”
魏丹烟道:“我这个年岁了,又一向无宠,带足了人出门倒不算什么。你就好好地呆在家里,陪大姑娘念书,等老爷过去。外头只是人多,其实到底也没什么好的。”
江洛笑道:“我是想出门,可也不急在这一时,你放心吧。”
她明白魏丹烟的意思:一直在家里,若有了身孕,便不会混淆林家的血脉。可林如海原著里也有几房姬妾,都没孩子,她应该不会那么倒霉怀上。再说,贾敏的孝期还没过呢……
贾敏生前待她不同,魏丹烟和她交好,大部分都是因为,林如海算“宠”她,她可能会给黛玉生下一个弟弟。
但有了兄弟,有了儿子,有个男人“依靠”,一定会过得好吗?
哪怕这是在封建社会,江洛也不这么认为。
她——原身——是被亲爹卖的。
张夏萍、柳双燕也都是被亲爹卖的。
推她下水的李蔓青是亲哥哥卖了她。
蔷薇院里的扫地婆子姚氏,原本都从另一家赎身出去了,又为了给儿子娶媳妇自卖自身。
父亲卖女儿,兄弟卖姐妹,丈夫卖妻妾,甚至儿子牺牲母亲的人生换好处,都再寻常不过。
有谁因为多个儿子,就幸福一生,再也没有任何困难苦恼了吗?
何况……她并不是这里的人……
……
孝中,不能宴饮音乐,端午节只各房分粽子,挂艾草菖蒲,再缠五色丝线辟邪,一人喝一两口雄黄酒。
节后,魏丹烟出门回来,便带回一桌席面,亲自带人送到蔷薇院,和张夏萍说:“这是江姨娘请咱们的。不能吃酒,喝些花露?这也是她请的。”
张夏萍鼻子一酸,笑道:“又劳她破费了。”
魏丹烟劝她几句:“现今家里就数大姑娘最要紧。老爷把这个重担交给她,她是一点不敢懈怠的,别的事都要靠后。就这样,她也没忘了你,也着实是难得了。”
张夏萍连忙点头:“我都知道。”
魏丹烟倒一杯花露给她,又出主意:“大姑娘只是年纪小,并非不通人情,为人着实极好。你不如也拿江姨娘爱吃的送去请她,也兼请大姑娘,这一来一回,不就妥了吗?”
张夏萍不是没这么想过,只是有盛霜菊的例子在前不敢做。如今魏姨娘都这么说了,想来必然妥当。
主意既定,捱过两日,她便拿一吊钱向厨上买了两大食盒点心,着婆子送去芙蓉院。
收到这么满的两盒点心,江洛真的惊了。
天热,东西都放不住。
她先分出一半给黛玉,自己爱吃的留下几块,余下便叫甘梨她们分了。
她又让甘梨去和张夏萍说:“送一两样就吃不完了,以后不许这般浪费。”
张夏萍笑道:“味丰楼那一桌席面三两银子,姨娘就不破费?——你把这话告诉你们姨娘。”
想和人好,哪有不花钱的?总不能全吃姨娘的,自己一点不拿。
以前她还能过去,姨娘也能来的日子,姨娘总禁着她买东西,一次只许她买两碟点心,她一个月最多花二三百个钱,有时候还花不到。这好容易能多花些,可不要多买!
看屋外无人,都在躲凉呢,她便指了指西厢房,和甘梨说:“她妹妹弟弟三五日就来一次看她,你也不用太挂心了。”
盛霜菊人糊涂左性,偏有好家人。
一家人在一处,心也向着一处,不得老爷喜欢,又算什么……
甘梨忙深福相谢!
她这一去一回,满院人都看着。
第二天上学路上,黛玉便问:“从前张姑娘是不是总来看姨娘?”
江洛笑道:“她琵琶弹得好,人又爱说爱笑,闲不住。”
黛玉便说:“这一两年,是不能听琵琶了。”她问:“张姑娘爱看书吗?”
江洛笑:“正是她看了书字就头疼,所以总不好意思来了。那,我再劝劝她?”
黛玉想一想,笑道:“她过来也不必非要做什么,大家一处便很好了。”
江洛牵着黛玉的手又握紧了些,两人相视一笑。
-
五月,六月,七月,八月。
快中秋了。
上学三个多月,贾先生的讲课进度已经到了《氓》之后的《竹竿》一首。
这首诗写远嫁女子思乡怀亲。午间休息时,江洛便看见黛玉一直捧着书不肯放,念的是那句:
“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江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劝。
或许,她能拿原身的母亲来举例,“母亲”虽然去了,但一定希望女儿活得好。
可原身在母亲去世后被卖为奴婢姬妾……并不能算“好”。
她也觉得自己不该用原身故去的母亲做这种事。
所以,她最终选择沉默。
可或许是因那日突然转冷,黛玉吹了风,或许是因忧思在心,未能排解,当夜,黛玉发了高热。
林如海三更披星赶来,急请大夫诊治。
他虽然没有责骂服侍的人,可芙蓉院十四个人没有人不怕。
江洛主动请罪担责:“今日先生讲了《竹竿》,大姑娘看‘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一句伤感,我未能劝解,见姑娘面色不好,胃口不佳,还以为只是伤心的缘故。我该早些派人告诉老爷的。老爷令我看护姑娘,我既有错,还请老爷……责罚。”
林如海近日忙碌,已有三四天没来芙蓉院,不知女儿情况。
怔忪片刻,他令江洛起来:“这原也怨不得你。”
他返回去守着女儿。
秋日地砖冰凉,江洛又跪得太急,一时险些站起不来。
月白和甘梨一左一右扶起了她。
江洛坐下揉膝盖,月白问:“我给姨娘拿块凉帕子敷一敷?”
感受了一下疼痛程度,江洛小声说:“不用。”
这时候能省事就省事吧。
一院子人守到天明,黛玉的烧好歹退了些。
女儿醒了,要水喝,林如海亲自端碗喂她,笑问:“想是爹爹这几日没来,闹脾气了?”
黛玉轻轻摇头。
她眼角滚下泪,用干哑的声音说:“爹爹,娘教过我……”她背出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秋天了,天气转凉,外祖家又来人了。
她含泪问:“爹爹,我也会‘少小离家老大回’吗?”
或是……像娘一样,好多年都回不了家,最后也没能见到外祖母?
林如海险些恸哭出声。
他只能颤抖着手,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女儿的额头,说:“不会,玉儿放心……不会……”
……
老爷从内间出来,江洛掐自己的手心,绷紧精神,准备送走老爷,就好回房冷敷膝盖睡觉了。
可林如海没走,也没斥骂服侍的人。
他只令江洛跟他过去。
江洛只好和他出来。
过门槛时,她膝盖忽又一疼,险些摔了,忙扶住门框。
林如海回身,问:“怎么了?”
江洛:“……膝盖疼。”
说就说了吧,反正是实话。
林如海先是疑惑,忽然想到她下跪那节,眉头皱紧又松开,面色便缓和了不少。
他向江洛伸手,问:“怎么不说?”
江洛把手递过去,对他的问题一笑:“老爷都那般急了,我这不过小事,不值一说。”
林如海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
他蓦地又有些生气,不知是气江氏仍然怕他,还是气自己……虚伪。
扶着江氏来到正房,让她坐,林如海命人速拧凉棉巾来,给她冷敷。
井水太凉,覆在她青紫一片的膝盖上,激得她浑身一颤。
林如海亲手拿下斗篷,给她裹着。
江洛困得很。就算两条冰凉的棉巾正源源不断刺激她的神经,她也止不住犯困。
她想赶紧和林如海说正事:“老爷叫我来,是有什么话吗?”
林如海隔着棉巾按她的膝盖看骨头,疼得江洛“嘶”地一声,紧紧闭上眼睛。
摸到她骨头没事,林如海才道:“荣国府又来人接玉儿了。”
江洛知道这事。一年派人来了三回,足可见贾母要接黛玉过去的决心。
她静听林如海说道:“正巧朝廷起复旧员,我看贾先生这一二日便要提此事。若有他一同护送黛玉入京,我也能放心些,只是心中究竟不舍得。你以为,我该送黛玉去吗?”
江洛真的不太懂林如海的意思。
她一个妾,有资格真正参与大姑娘的抚养、教育问题吗?
黛玉现在是和她住在一起,但并不代表她在“教养”黛玉。
她只是陪伴,或者说直白点,只是“伺候”。
——虽然黛玉并没有这么看过她,也不用她“伺候”什么,甚至,很多时候是黛玉照顾她,但她从来没混淆过自己的身份。
教养子女是正室夫人的工作。
林如海在等她回答。
她只能把问题抛回去,真心实意、一字一句地说:“老爷既这般问我,我便直言了:大姑娘是去,还是留在家里,只能老爷决定。但不管老爷要我做什么,我必会尽力办到。——只要老爷明示。”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