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暮春, 草木欣欣向荣。
天上飘着几点细雨,打在梨花枝头,比最细软的丝绢还娇嫩的花瓣簌簌飘落。
江洛走在伞下, 余光看见魏丹烟已经泪下如雨。
她想了想,试着调动原身的情绪, 希望起码能在赶到正院前流出几滴泪。
她成功了。
但原身对贾敏的感情, 也就仅剩这几滴泪的分量。
是她来到这里太久,让原身的感情已经在几百个日夜里消磨殆尽了吗?
来不及细想,正院已到。
丫鬟们在后收伞,魏丹烟顾不得规矩体面, 沿着廊下小跑起来,江洛连忙跟上。
正房堂屋门开着, 微凉的春风带着湿润的空气徐徐吹进来。见老爷和大姑娘都不在, 魏丹烟急得忙问丫鬟:“怎么这样开着门?吹着了太太怎么好?老爷呢?大姑娘呢?”
月白忙道:“姨娘莫急, 这是太太吩咐的, 说屋里太闷了, 想吹吹风……大姑娘和老爷都在那边碧纱橱里——”她指了指东边屏风之后的东稍间,“大姑娘才睡着,姨娘轻声些。”
魏丹烟忙掩住嘴。
月白看向江洛:“太太要先见江姨娘。”
魏丹烟一愣。
江洛反应过来,忙说:“想必是太太有话多嘱咐你,所以先见我。我去了。”
轻风一阵一阵吹过来。自从贾敏去年不见人后,这还是江洛第一次在正房呼吸到如此清新的空气。
其他时候, 当然不能说这里的气味难闻,但不管是熏香,还是花香、果香,绕在屋里也总觉得沉闷难捱。
卧房门开着,帘子没挂下来。
江洛迈进去, 看到穿一身红衣,笑容鲜妍的贾敏,险些不敢认了。
贾敏并没上妆,她的面色当然还透着重病之人的青灰,嘴唇上毫无血色。可那一双眼睛里飞扬的神采,却让江洛仿佛看到了从前意气风发,金尊玉贵的荣国公嫡女。
“太太。”江洛在床前下拜。
“起来。”贾敏指着床边,轻声说,“坐吧。”
门帘被挂下来,卧房门也阖上了。
江洛从没被贾敏这么亲密对待过,犹豫了片刻才坐好。
贾敏先端详她单螺髻上的发簪:“这还是我和老爷才成婚那年,老太太给我的一块料,我叫人做了全套首饰出来,只有一对镯子戴了几个月,后来竟忘了。年前找出来新炸了给了你,本还怕颜色太重,你年轻压不住,如今看来,倒是合适。”
江洛笑道:“我只知道这是好料,没想到还有这些渊源。老太太当真疼太太。”
贾敏点头:“老太太是待我极好。”
她双眼微空,似乎陷入了回忆。
江洛不敢催促,便低头细想,一套放了十几年的首饰拿去重新打磨、抛光,再快也要两日。
去甄家的人是去年腊月二十八下午回来,贾敏二十九找她,三十当夜林如海便把这套首饰给了她。
是工匠的动作快,还是贾敏早就准备好,要拿这套首饰“补偿”她?
突然,贾敏咳嗽起来。江洛忙起身帮她顺气,门外的丫鬟们也进来了两个,递水抚背。
缓过这一阵,贾敏仍叫丫鬟们出去,指着床尾两个匣子,对江洛道:“你把它们拿来。小心沉。”
江洛试探一搬,果然不轻。
她一起搬过来,贾敏直起身,先打开上面的,示意江洛看。
一支三尾攒丝挂珠红宝大凤钗横躺在绒布上,在阴雨天也宝光灼灼,比江洛原有那支凤钗还大得多。
江洛忙站起来:“太太,妾身承受不起!”
虽说世上并没有什么“妾室不能穿红戴凤”的规矩,三尾凤钗也不犯禁,可这样的大凤钗属实并不合她用。
“有什么承受不起的。”贾敏合上这个匣子,示意江洛打开另一个,里面是一条极品羊脂玉如意,“造化谁说得准——”
“太太!”江洛拜下。
贾敏要说的话,她不敢听。
可她俯首在下,贾敏的声音却还是稳稳走入她耳中。
“或许再过两年,这钗还配不上你了呢。若你真有造化,江洛,我想求你一件事——”
江洛只能抬头。
眼神交汇,她忽然懂了贾敏想说什么。
“请……太太放心,”江洛承诺,“只要我还在林家,就永远认姑娘是林家的大姑娘。”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贾敏认为林如海可能会扶正她,但这个承诺,她的确可以给出。
她也会做到。
贾敏笑了。
这笑中是欣慰、释然,还是不舍、酸涩,江洛分辨不清。
她抱着两个分量不轻的匣子出来,找到魏丹烟:“太太叫你。”
……
贾敏给魏丹烟准备了姑苏一处房屋和一块良田:“房子不大,就两进,足够你和甄家太太住了,若她想开了,愿意过继,或英莲真能找回来,你们也住的开。小庄子虽只有三百亩……”
魏丹烟不肯要,忍着哭说:“太太这些年给的已经够多了……”
贾敏止住她的话:“衣裳首饰算什么?这房子地拿着才安心呢。幸好赶着把认亲办完了,不然我实在放心不下。”她又殷殷叮道:“若将来新妇容不下你,你就和老爷求去……”
魏丹烟只是摇头。
贾敏笑道:“咱们都这个年岁了,别装孩子样。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世常情,都会又这一天的,不过早晚。我虽先你一步走了,难道你以后就不过日子了?快别哭了,笑一笑。”
魏丹烟掩住脸:“太太让我怎么笑!”
“怎么不能笑?”贾敏掰她的手,可惜没力气,便在上面握住,笑说,“你有了嫂子,将来还有侄子侄女,有身份、有房子、有地、不愁吃穿,将来,有的是好日子呢……”
她声音低下来,缓缓说:“叫你做妾……却只让你担了这些年虚名,连老爷都不常见,丹烟,是我对不住你……”
可若再来一回,她一定还是不想见到丹烟和如海亲密。
谁都可以,不能是丹烟。
……
魏丹烟掩面出来时,江洛已经让甘梨先把贾敏赏她的东西送回去了。
甘梨回来,正说:“太太还赏了姨娘好几箱东西,不知是什么,但分量不轻,冬萱猜是书。”
看魏丹烟过来了,江洛忙示意甘梨过后再说,起身迎上去。
魏丹烟先和月白说:“太太让抱姑娘去。”才犹豫着搭上了江洛伸过来的手,“太太……想清清静静和老爷姑娘呆一会儿,咱们且回去吧。”
江洛应声:“是该回去。还有许多事等着办。”
-
碧荷院,魏丹烟收好东西,不再消息怠工,开始和江洛一起分派事务。
静兰院,柳双燕没再一点点数自己的私房。
虽然雨越发大了,她却站在廊下不肯回屋,一直看着正院方向。
太太不行了。
太太要死了!
太太一死,家里就变了天。她还有十来两银子,还有几根簪钗,到时一齐拿出去让人给爹娘送信,一定能行!
蔷薇院,张夏萍和盛霜菊都聚在许静雨的东厢房,桌上几碟点心摆了半天,却还没怎么动。
许静雨和张夏萍坐着看雨,盛霜菊却坐不住。她一会在屋里踱步,一会又跑到廊下远望,心里焦躁万分。
怎么还没人来叫她?
太太不想见她吗?
连江姨娘太太都见了,就没有话留给她?
她服侍了太太那么多年……在太太心里,就没有一点分量吗?
张夏萍实在被盛霜菊跑得烦了,起身对许静雨说:“我回屋看看窗户去,有事叫我。”
阴雨不散。
不过申时,各处就点上了灯。
东边一处下人院,荣国府的管家林之孝两口儿边吃着晚饭,边商议说:“我看四姑太太就在这一两日了,咱们早些睡,晚上别睡迷了,防着有事。”
林之孝闷头塞了几口饭,才说:“这差事总算要完了。”
他媳妇忙拍他一下:“快小心些!这话叫人知道,咱们还活不活了!”
林之孝心里有气:“这样走远路没好处的差事就是你我,哼!”
四姑太太可是老太太的亲生女儿,他们把四姑太太的丧信带回去,老太太难道会高兴赏他们?
将来不吃挂落就不错了!
他媳妇却笑道:“咱们本就是后上来的,难道叫人心甘情愿把好事让出来?其实要我说,这事却未必不好。”
林之孝忙问:“怎么说?”
他媳妇笑道:“四姑太太虽要没了,不还有林大姑娘?出来前老太太嘱咐的,看能不能把林大姑娘带回去,林大姑娘到了咱家,不要和姑老爷送信?姑老爷挂心女儿,难道还……”
林之孝憨厚正直的脸上出现笑容,连声道:“果然还是你想得是!”
而贾家的“四姑太太”贾敏,也正与女儿说着娘家。
“还记着娘说过的吗?”虽然心中是满满的担忧,贾敏却一点不肯露出来了,只对女儿笑,“你外祖家一门双国公,与别家不同……”
贾家有再多不好,她一去,也是黛玉所剩不多的依靠。
黛玉眼睛肿得核桃一样,贾敏说一句,她应一句。
母女俩嗓子都说得哑了,却谁也不肯停。
林如海背过身叹息,调好温水,给一人喂了半盏,笑道:“好了,都歇会,时候还……长着呢……”
他忙问黛玉:“你娘再说就该嗓子疼了,是不是?”
黛玉抹泪点头:“娘歇一会吧。”
“我不累……”才说了三个字,贾敏想到女儿连着几天没休息好,今日又一直说话,身子必然早就撑不住了,等她……说不定会大病一场,忙改口,“是该歇一会。”
黛玉自己擦泪,趴在贾敏身边:“我和娘一起睡。”
贾敏含笑答应着,给林如海使了个眼神。
林如海忙道:“你们都先吃药再睡。”
黛玉的那碗药里额外加了一点安神的药材,分量很少,不会损伤身体,但起码能让她多睡一个时辰好觉。
吃过药,黛玉很快睡熟了,梦里还紧紧搂着贾敏的手不肯放开。
林如海问:“我抱玉儿过那边去?”
贾敏摇头:“再让我……多看几眼玉儿吧。”
林如海只说一个“嗯”字,声音却在发颤。
他撑不住,歪身坐在床沿,豆大的眼泪滴在锦被上,洇开一片又一片。
“如海……”贾敏向他伸手,“我快走了。我死后,你不许叫人欺负了玉儿,谁都不行,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林如海抖着手说,“你放心,我——”
“别说……”贾敏用指尖贴住他的嘴唇,“别说‘以后不会续弦’这样的话。将来若为这话辜负了旁人,也辜负了自己,可怎么好?”
林如海怔怔看着她。
贾敏却对他笑:“虽然没能做成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没能白头到老,但我盼着你能长命百岁,如海……”
-
三更,云板敲响了四下。
江洛连忙起身穿衣,甘梨跑进来:“已经叫人去打听了!”
冬萱忙拿了孝服出来,问:“现在穿还是?”
云板四下,必是太太殁了,可还没有实信就穿孝服,又有些咒太太的意思。
听着正院传来的哭声,江洛让她们先给她梳头:“等消息。”
发髻盘好,果然有丫头来报:“太太殁了,老爷让姨娘和魏姨娘速去主持内事。”
江洛三两下穿好衣服,先到碧荷院与魏丹烟会和。
魏丹烟早在院门等她,两人一起来正院。
大姑娘已经哭得晕了过去,老爷正请大夫诊治,两人只好先避开。
魏丹烟问江洛:“大姑娘这样,必得有人随身照顾着,老爷才能安心。你看你是——”
江洛也想到了,忙说:“太太……丧礼这样的大事,还是得有你主持,若老爷放心,我去陪着大姑娘吧。”
这两件差事都不简单,风险也都很大。但相比之下,起码有原著做依据,她相信黛玉可以挺过贾敏的丧礼。
而贾敏的丧事哪里出了差错,魏丹烟身上有贾敏的旧情面在,不会有事,可若是她……
魏丹烟擦掉眼泪,对她的选择表示理解,还说:“一会我和老爷说。”
江洛忙道:“多谢你。”
她和林如海说要照顾黛玉,难免有逃避贾敏丧礼、躲清闲的嫌疑,魏丹烟说便无妨了。
这个情分她要记得。
魏丹烟叹气:“我就仗着比你年长,多说几句,不是要趁机教导压服你:太太的丧礼不轻省,看护大姑娘也不容易,你万万不要觉得差事轻就懈怠了,咱们平平安安过这一关。”
江洛忙说:“你和老爷说已是在帮我,我若还把你往坏里想,那也不算人了。你放心,我便是亏着自己,也不敢松懈大姑娘的事。”
魏丹烟把手里潮湿的帕子折了折:“……其实,我还以为你不会选照顾大姑娘。”
江洛:“这怎么说?”
魏丹烟有点高兴,但没笑出来,只平静说道:“我怕你争着要办太太的丧礼,以此揽权弄权,那就是我看错人了。”
幸好,她没看错,太太也没有。
她握了握帕子,松开,拍了拍江洛的手:“是我把你往坏里想了。”
江洛品着她话里的意思,也低声道:“其实我只是怕担责任,想躲清闲。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魏丹烟只说:“君子论迹不论心。”
江洛想说她还远远算不上君子,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小人,便看见东厢房那边管家送大夫出来。
两人忙止了话过去。
林黛玉在自己床上睡着,细弱的眉头皱起来。林如海坐在女儿床边,神情是江洛没见过的颓丧消沉。
魏丹烟轻声劝道:“太太的身后事未完,大姑娘也还年幼,家里上上下下都等着老爷的话,万望老爷珍重己身,这里便交由江姨娘吧。”
“也好……”林如海撑着额头站起来,停在江洛身前三四步远,“玉儿一向和你不错,你看护着我放心。”
江洛只能答应着:“妾身一定尽心。”
她去年十月就不上学了,从那之后跟黛玉一个月也见不了两回,怎么在林如海这还是“一向和她好”呢。
林如海如游魂一般出了屋子,魏丹烟也出去办理事务。看黛玉睡得还好,江洛便轻轻掩上卧房门出来,和王嬷嬷要了黛玉的药方脉案,又将黛玉一日睡多久,吃多少饭这些事问明白。
虽然和王嬷嬷有过八个月一起去学堂的经历,但林如海把黛玉交给她,王嬷嬷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江洛当然能察觉到王嬷嬷在暗中审视她,但她不是很在乎,也没觉得被冒犯。
老员工对空降领导能否胜任核心项目的合理怀疑而已。
再说了,王嬷嬷更谨慎一分,她犯错的可能也少一分。
是好事啊!
太久没熬夜了,从起来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江洛就困得要命。
她把一个哈欠憋回去,和王嬷嬷商议:“若姑娘非要去给太太守灵怎么办?哥儿那时是弟弟,姑娘又太小,怕冲撞了,有太太禁着,不去便罢了。如今是生母离世……嬷嬷能劝住姑娘吗?”
王嬷嬷愁道:“姑娘虽小,一向主意大得很,姨娘是知道的……”
两人一起为难:
让黛玉去守灵,怕她熬坏了身体,或再伤心过头伤了身子。不让她去,又怕她更忧思过度,心里留下遗憾……
浓茶把江洛的瞌睡赶走了些许。
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不如,咱们让大姑娘也管几件事,一则算是全了对太太的孝心,二则,有些事忙着,心里便少想了,你看怎么样?”
王嬷嬷先觉得不好:“姑娘哪里还禁得住劳累!”
可细想一回,她又觉得也不是不行,但:“这事总得老爷点头。”
江洛当然不会推属下冒险冲锋,自己在后边等好处:“你守着姑娘,我去和老爷说。”
正好出去吹吹冷风。
再在热屋子里坐一会,她就真睡着了。
贾敏的遗体已换上簇新寿衣,装裹好了还未入棺,仍放在那张黑漆拔步床上。
林如海正对拔步床坐着,一双眼睛在满室灯烛下仍然黑沉一片。
江洛脚步一顿,轻手轻脚从卧房门边走开,到西厢房找到魏丹烟,问:“你看我这主意怎么样?有大姑娘在,各家夫人太太过来,也有人能说说话。”
不然各家女眷过来,对她们两个小妾哭贾敏?多少有点不太合适。
魏丹烟摩挲了一会账册,叹道:“是个好主意,只是……”
江洛明白:“只是,少不得我要担些不是。这倒……不妨。我去了。”
她再回到正房,在贾敏遗体前,一口气把话都和林如海说了。
“若老爷觉得不成,大姑娘面前,我绝不多提一句。”江洛说完就低头。
想到这主意的时候觉得自己棒极了,现在说完又觉得哪哪都是不妥当。
江洛开始数地毯上的花瓣。这朵有十二瓣,那朵好像是十六瓣……
说到底,她又能算什么呢。还不如什么都不做,黛玉应该也不会出事。
万一她弄巧成拙了……
“我看……”林如海沙哑的声音响起。
江洛猛地抬头。
他说:“倒也不错。”
林如海站起身,走到贾敏床前:“玉儿醒了来告诉我,我问玉儿。”
江洛连忙应是!然后迅速告退!
……
黛玉当然愿意为母亲的丧事出力!
林如海含泪拍了拍黛玉的肩膀,父女俩深情对望。
江洛不但没退出去,还在旁边煞风景:“姑娘既要管事,可得好生吃饭吃药,不然哪来的精神力气?”
林如海连声赞同:“是该如此!”
黛玉感激看江洛一眼,抹了眼角的泪,便劝林如海:“那爹爹也要努力加餐,别太煎熬伤身……”
江洛这回默默出去了。
……
林家父女俩一起吃早饭,江洛来西厢房找魏丹烟。
熬了一个夜,魏丹烟的疲惫写在脸上。她才从外面回来,坐下先锤了锤腰:“我不吃了,躺一会。你吃完叫我,你也眯一刻,不然今日熬不住。”
江洛:“那给你留盏燕窝?”
魏丹烟:“行。”
困过了劲儿,江洛有点犯恶心,也没吃多少。
她叫魏丹烟起来,商量说:“这样大事,一个人定然撑不住,不如咱们轮流,你带大姑娘守白日,我守夜里,如何?”
魏丹烟寻思片时:“倒也好。只这样,你要辛苦了。”
太太或许停灵二三十日,或许四五十日,连着黑白颠倒几十天可不是好受的。
江洛说实话:“我更怕带不好大姑娘。这还是你帮了我呢。”
夜里没人,不过按时烧纸、念经、上香、哀哭,白日也少不了这些活,还更忙。
魏丹烟便道:“那好,我起来了,你且回去睡罢。以后咱们卯初、亥初换班,怎么样?”
卯初即清晨五点,亥初为夜晚九点,也就是江洛每天值八个小时夜班,魏丹烟上十六个小时白班。
江洛问:“不如夜里换班再早些?你多歇一个时辰。”
魏丹烟道:“罢了,夜里难捱,我白日还能偷空歇一会。”
江洛便不再推让,又想起一事,说:“虽还不知太太在哪处停灵,但这两日这里乱糟糟的,大姑娘必然歇不安稳,你看能不能寻空和老爷说,让大姑娘先搬到你那边住几日?也免得总是触景伤情。”
魏丹烟点头叹道:“果然你想得周全。”
江洛着实困极,想了一遍确实没她事了,便赶着回芙蓉院睡觉。
睡到下午两点起来,胃里饿得像火在烧。她擦完牙漱口,来不及洗脸,先吃三块点心下肚。
甘梨回道:“夏萍姑娘午时使人来说,等姨娘醒了,想见姨娘。姨娘的午饭厨上早就备好了,现在去传?”
江洛:“传饭。吃了饭请张姑娘来。”
只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三间屋里所有被褥帐幔枕垫都换了素色,略鲜艳些的摆设也都收了起来,连前日她去花园里折下来插瓶的海棠枝都不见了。
甘梨说:“知道姨娘爱惜花木,我亲自拿了去花园里,仍放在海棠树边上了。”
江洛:“五更才停的雨,你就去花园里,鞋袜都脏了吧?”
甘梨忙道:“脏了再收拾就成了。”
江洛未置可否,等吃完饭,便开箱拿出两匹新绸,分了甘梨冬萱一人一匹:“今日起咱们都要熬夜了,你们只有比我更辛苦的。拿着吧,等出了孝,好好做身衣裳穿。”
这两匹绸不算贵重,放在外面也要卖二两银子了,甘梨和冬萱都忙谢恩,冬萱还说:“伺候姨娘都是应该的。”
江洛只一笑。
哪有谁就该伺候谁,谁就该照顾谁的道理。
不一时,张夏萍到了,进来便在江洛耳边问:“是不是有人给姨娘使绊子?”
江洛惊:“这话是哪来的?”
张夏萍忙忙道:“不然怎么说以后日日都是姨娘守夜?夜里一件事都没有,几十天下来,不是把姨娘挤出去了吗?”
江洛沉默了好一会,才问:“你是自己这么想到的,还是听谁说了什么?”
张夏萍:“当然是我自己——”
江洛看她。
张夏萍愣了一会:“是……是我看盛霜菊那喜上眉梢的样儿……”
江洛无奈:“去年春天还说你变了样,怎么如今还是见风就是雨的。”
张夏萍:“……嗐!谁叫她总那么讨人厌呢!”
江洛耐心和她解释了一回:“魏姨娘如今是良妾了,还是先太太的心腹,和我有什么争的?”
魏丹烟既不想争林如海的“宠爱”,又不太可能扶正,还有身份有家人,完全没必要给人下绊子。最关键的是,她上夜班的确是她自己想到,自己提出来的,没有人拿言语诱导她。
看张夏萍想明白了,江洛问:“你们也要轮班举哀的,排好了吗?”
张夏萍道:“我们好排班,轮流值夜,今晚是我,然后是静雨,然后是盛霜菊。”
江洛便说:“那正好了!第一晚是你陪我,咱们作伴!”
-
阴阳先生择准贾敏停灵五七日,即三十五天。
守灵三十五天似乎难捱,但重复的日子轮过一遍又一遍,又似乎很快就过去了。
丧礼很顺利。
江洛生怕出一点错,管家执事人等更怕出错。无人敢在这时候触怒林如海,江洛和魏丹烟又配合得很好,所以丧礼期间,没有出现任何争权夺利或不服管家恶意找茬的现象。
四月初十,贾敏的灵柩由管家护送回姑苏。
熬夜一个多月,每天只在中午一点和下午六点吃两顿饭,江洛瘦了一大圈,衣裳都宽了小二寸。
她和魏丹烟说着实要歇几天,便躲在芙蓉院纯休息,家事不管了,字不写了,针线活也不做了,最多看两页书,剩下的时间要么躺着,要么在院里屋里散步,争取不操一点心。
但她不想操心,张夏萍却带着事来问她:“听说荣国公府要把大姑娘接走,是真是假?老爷竟能舍得?”
四月的天已经热起来了,却还没到用冰的日子。
快到正午,日头大,江洛芽黄色的胸衣外只穿了一件水色单罗褙子,系着白绫儿裙摇罗扇:“太太丧礼,大姑娘着实累着了,一病少说要养两个月,荣国府再想接人,也得等大姑娘好全了。过一两个月又是暑夏,姑娘可受不了暑气,还有得等呢。”
张夏萍叹道:“太太一去,忽然觉得这府里静了不少。分明太太还在的时候,都有一年多没去问安了……”
江洛道:“太太只有一位,正院里可是有三四十人。如今这些人都没了差事,还有送丧的几十个人出去了,可不就安静了。”
丧礼太忙了,忙得所有人都没工夫伤心。忙乱结束,身边没了事,黛玉和林如海就先后病了。
黛玉在碧荷院养病,林如海却还带病办公。他来后院便只去碧荷院,江洛见不着他,也懒得操心他的身体。
她自己躺了两天,现在还觉得身上发虚发累、头晕心悸,她估量着至少还要休息半个月。
林如海不来才好,她真没力气伺候他。
因说起正院的人,张夏萍又高兴了,笑道:“不是都说,太太临终前有话,要把正院伺候的大丫头都放出去吗?盛霜菊又难受呢!这两年老爷不喜欢她,太太也厌了她,还不如一直做个丫头,这时候出去聘个正头夫妻。她一向心气高,怎么愿意一辈子枯守。”
江洛拍她一下:“这是什么话!老爷可还好好的。”
张夏萍笑得暧昧:“老爷虽然好着,可总不去她那,不就是守活寡吗?”
江洛:“……”
张夏萍忙笑道:“我虽然也是,可我又不想要!”
江洛真有点不知道怎么答这话。
上辈子她的确睡过几个质量不错的男人,也没少和朋友们从各个角度讨论这方面的事,但和朋友体验过同一个男人再讨论?
是她没涉及到的领域了。
可能,还是她修炼不够……
张夏萍说完也有点脸红,忙说别的:“盛霜菊昨儿去了碧荷院,今早又去,说是看大姑娘,我看她是想等老爷!”便问江洛:“我看姨娘也躺了两天了,不如一起去看大姑娘?”
江洛摆手:“我要再躺几天,哪也不去。”又真心实意劝她:“你最好也别去,扰了大姑娘养病,老爷要罚,夏萍,我是不敢替你求情的。”
张夏萍身上一抖,明白过来了:“是我昏头了!怎么这般糊涂起来!”
窗外绿荫微摇。
江洛轻声道:“太太一去,家里是空落落的了。”
贾敏去了,林家便少了一半人气,等黛玉离家呢?
等林如海也死了呢?
张夏萍又想起太太的许多好处,安静坐了好一会,才问:“姨娘你说,荣国府是什么样?大姑娘去了,还和在家一样舒心吗?”
江洛缓缓摇了几下扇子,慢声道:“我也不清楚……等有空,咱们去问问魏姨娘吧。”
是在家里和姨娘们一起过日子,却没有名正言顺的夫人教导更好,还是去山长路远的京中,由亲外祖母抚养更好?
在家里,她是唯一的大小姐,没人敢怠慢半点。
但到了荣国府,她便只是客居,在别人家……受些委屈在所难免。
会受什么委屈,书里都写了。
可林家一个与她同龄的孩子都没有,她留在家里,只能孤单长大。
江洛只能确定,她不认为自己会比林如海更爱黛玉,更全心为黛玉好。
-
京城,荣国公府。
四姑太太的丧信传回来十来天了,老太太病体终于好转了些,不但上上下下服侍的人不再日夜悬着心,两房的太太奶奶们也都松了口气。
王夫人从荣庆堂侍奉了贾母早饭回来,歇过一会便是管家们来回事。
她今年已四十有三,前两年又痛失了长子,近年来越发觉得精力不济。管事的媳妇来过四五个,事没办完几件,她便觉得头疼,叫丫头问明没有要紧的事,便让都延后再回话。
丫头给她按着穴位,她陪房周瑞家的悄悄进来,笑回道:“才我过来,看林之孝家的又往老太太那边去了。”
“林之孝家的?”王夫人皱了皱眉,“老太太怎么又找她。”
周瑞家的在小杌子上坐了,笑道:“老太太还念叨着把林姑娘接过来呢?”
王夫人叹道:“可不是。”
周瑞家的便笑叹:“太太都这么辛苦了,家里还要添事。”
……
荣庆堂,贾母正问:“你再说说林家那江姨娘,还能想起什么别的?”
这话林之孝家回了三四次,的属实没多的能说了,只能再重复一遍:“江姨娘是杭州一个秀才的女儿,四姑太太亲自挑了买来的……奴才只见着她两回,模样儿是真好,又不是那等妖调的,身量比奴才高了小两寸,不算太单弱,见人说话斯斯文文……”
她是不太懂,老太太总问姑老爷的一个姨娘做甚?
看她果然没有新话说,贾母再问过一遍外孙女的模样,便叫林之孝家的下去了。
她问丫头:“接林姑娘的人去了几日了?”
丫头忙回:“才走了第九日,到扬州还早呢,老太太别急。”
贾母心道,这江氏可不一般,人那么年轻,虽然是因被人推下水才封的姨娘,可若没点本事,能让敏儿和女婿答应和外孙女一起上学?能管上一半家事和敏儿的丧事?
男人都和猫儿似的,哪有不偷腥走神的。
女婿还不到四十,难保不会续弦,她知道他们这班文官就喜欢江氏这等女子。
江氏但凡出身高些,配得上做外孙女的继母,她也少操两分心。
就怕女婿被色迷了眼,把玉儿给江氏养了,那还怎么得了!
她能不急吗!
-
在屋里躺尸的第四天下午,江洛正发愁晚餐多点个什么菜补补,忽然听到前面碧荷院喧闹起来。
林如海那句“还不快滚回去!再也不许来!”声音大得隔着几道墙都一清二楚。
这真的是江洛和原身一共在林家三年,第一次听到林如海这般发怒。
她心里为盛霜菊默哀了三秒,继续想菜。
太太去了还没两个月,点猪羊这种大荤不太好。
清蒸鱼有点吃腻了,不如炖鸡?嗯……酒酿鸭子也不错……
就——
“姨娘,老爷往这边来了!”一个婆子边跑边来回。
江洛一惊,什么鸡鸭鱼羊,全从脑门上飞走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