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延宗站在院里,看着几个仆人架着梯子往各处挂灯笼。
因为是借住,又是王府,就算办喜事也不敢很张扬,只将各处都打扫一遍,门窗廊柱上挂了红绸和彩灯,又铺了大红的地毡。
蓦地想起上次办喜事——说是办喜事,其实只是两个人两盏酒,一盘花生,他穿了新衣,明雪霁连新衣都没舍得做,简陋到极点的婚礼。那晚,是他们的第一次。
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没有喜烛,只有墙角点着盏油灯,摇摇晃晃昏黄的光,她紧张羞涩,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敢睁开,他摸索着试探着,紧张中夹杂着愤懑和不甘,破旧的门窗四处漏风,乡下土墙不隔音,能听见外面的鸡叫狗叫,陌生,不安,又屈辱。
直到看见落红。
一切都清楚地摆在眼前,那个不省人事的夜晚,那个屈辱的早晨,他和她衣衫不整被明家人从一张床上赶起来,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做过。
一切都是阴谋。可笑他自负聪明,以为明家只不过是区区商户,到头来,却栽在他们手里。
“爷,”突然听见小满叫他,“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她终于悔悟了?计延宗飞快地转身,急着要走忙又停住。如果她一叫他就过去,未免太助长她的气焰,这时候应该拖一会儿,让她再忐忑一会儿,如此一来,恩威并施的这个威,才能落到实处。
计延宗耐心看着日影,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慢慢过去。
在门前刻意放重步子,咔一声,打开黄铜门锁。
双扇门扉推开,阳光漏进屋里,能看见飞舞的灰尘,带着不新鲜的气味。一开始,他以为最多关上两三天她就会屈服,没想到关了整整十几天她才肯低头。她远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得多,他自以为对她了如指掌,经过这次,才发现这个老实到懦弱的女人,其实也有芒刺。
计延宗慢慢走进卧房,看见床前桌边,明雪霁抬起了头。
瘦了,瘦了好多。计延宗心里有些异样,没有说话。
明雪霁站起身,低眉垂眼向他请安:“相公。”
声音嘶哑干涩,怯怯的,带着几分不知所措,计延宗心里的异样越来越强烈。她可真是倔,锁在屋里十几天一句话也不肯说,怕是现在,连怎么说话都有些忘了吧。
有点心软,很快又压了下去。她这次做得太过,若是因为一时心软对她和颜悦色,那么就会前功尽弃,今后就更不好管教了。计延宗在椅子上坐下,一双眼看着她,一言不发。
明雪霁知道,他在等她认错。从前她犯错时,他也是这样冷着她,等她认错。慢慢上前一步,再次福身行礼:“这次都是我的错,相公原谅我吧。”
心里的愤懑越来越强烈,然而现在,她已经学会了伪装。她想了这么多天,挣扎了这么多天,今天叫他过来不是要鱼死网破,而是,要寻个出路。
为自己,为母亲。她既然不准备死,就要尽最大努力好好活着。
她福身的姿态低得很,柔弱顺从,几乎和从前一样,计延宗心里一阵松快,点了点头:“错在哪里?”
“第一不该大吵大闹。第二不该忤逆父母,当面顶撞父母。错得最厉害的就是,”明雪霁低着头,“不该欺骗相公,违拗相公,更不该对相公娶妻的事起了妒忌的心,惹相公不高兴。”
计延宗压低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她说的,都是那天夜里他训斥她的话,她记得一清二楚,一条条认错,她对他,总还是敬畏的。这让他觉得快慰,但此时并不能对她有好脸色,便依旧只是淡淡的神色:“妒忌乃女子之大恶,你一向贤惠,不会连亲妹妹都容不下吧?”
“我知道错了,从今后再不会犯,”明雪霁没有迟疑,很快答道,“只求相公原谅。”
心中越发快慰,眼中终是带出了极淡的笑意,计延宗像从前每一次她认错时那样,加以肯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诚心悔过,我还会像从前那样待你。”
明雪霁低着头,余光里发现了他的笑。她知道这个回答会让他满意,她虽然很笨,但是关了整整十几天,有大把时间门可以琢磨,如何哄着他,如何让他一点点放下警惕,总还是做得到的。“谢谢相公,今后我一定好好改过,再不惹相公生气。”
那点笑容飞快地从眼中传到了唇边。计延宗心想,终归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女人,就算一时叛逆,终究还会回到正轨。“婚期定在八月初六,这些日子家里会有些忙乱,你帮着母亲好好打理,不要再出什么差错。”
看见她怯怯抬头:“相公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出去了吗?”
因为瘦了许多,这一抬头,下巴只剩下小小一点,那双眼显得越发大了,又深又黑,带着孩子般天真的依赖。计延宗觉得心软,连声音也跟着软了下来:“出来吧,本来也不是为了锁着你。”
都只是为了让她知错,让她早点悔改罢了,关了她那么久,他也不是不心疼。
明雪霁缩在袖子里攥紧的手,稍稍松开一点。好了,她终于能走出这间门屋子了,第一步总算迈了出去:“多谢相公。”
计延宗站起身:“至于你的名分……”
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没说,迈步走出了门:“我还有事要忙,你记得先过去给伯娘和母亲请个安认个错,别让她们为你操心。”
那件事,还不能现在就告诉她,还得再观察一阵子,看她是不是真心悔过。若是她表里一致,那就告诉她,让她也欢喜欢喜。
计延宗走出院子,叫过长随:“备轿,去明家。”
身影消失在远处,明雪霁收起脸上的恭顺,古井无波的一张脸。
她能出门了。能出去,许多事,就能办了。
慢慢走出房门,看见到处张挂的灯彩,院里新添了花草盆景,各处都有面生的仆从丫鬟走动,想来是明家为了明素心的新婚,特意送过来的。
去正房给张氏和蒋氏请安,蒋氏依旧冷冰冰的板着脸,张氏高兴得很:“你娘家送了许多好东西过来,真是阔气啊,延宗这门亲事总算是做着了!”
听见蒋氏鄙夷地嗤了一声,明雪霁低着头:“娘,我首饰都还在当铺里,您给我点钱去赎回来吧。”
张氏啊了一声,惊讶之下,说话都有点结巴:“我,我手里也没钱啊!”
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这个儿媳妇自掏腰包贴补家里,从来没有她给儿媳妇钱的,怎么突然今天伸手朝她要?张氏老半天没回过神来:“延宗每个月就那么点银子钱,都交给你伯娘收着,我手里真没有。”
“相公马上就要办喜事,我连首饰都没有,”明雪霁抬眼,看看她,又看看蒋氏,“就怕到时候丢了相公的脸面,惹相公不高兴。”
钱。办什么事情都需要钱。她从前太蠢,所有的钱都拿来贴补计家这个无底洞,如今,她得想办法,攥住钱。
张氏听她提起计延宗,心里有点发虚,嘟囔着:“可我真没有啊。”
啪,蒋氏从钱袋里取出一块碎银,拍在桌上:“拿去。”
她冷着脸,似乎很瞧不上她这种行径,明雪霁垂着眼皮拿过。
一小块碎银子攥在手里,明明很轻,却又觉得很重,沉甸甸的让人心安。她得攥住钱,和离、逃走、出家,或者去海州找外公找舅舅,无论选哪条路都得有钱,她得想尽一切办法,攥住钱。
张氏瞧着那块银子,酸溜溜的:“嫂子真阔气啊,大块银子,说给就给。”
“不像有些人,只知道贪钱,延宗的脸面都不顾。”蒋氏回敬。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明雪霁默默退出去,穿过长廊,来到角门前。
往里一望,草从里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向远处,耳边不由自主,又响起低低蛊惑的语声:来找我。
找他。她势单力孤,撞得头破血流,她再没有什么可以去拼了。
找他。哪怕要付出,付不起的代价。
明雪霁低眼,向角门内迈出一步。
“夫人要去哪里?”小满急急忙忙拦在前面,“爷交代过的,夫人以后想去哪里都得先问问他,没爷的允准不能自己乱走。”
明雪霁停步,看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又跟了个脸生的婆子,和小满一前一后拦住挡住,大约,是计延宗安排了,监视她的人。
伸出的脚又缩回来,明雪霁默默转身往回走。
今天看来,是没办法找元贞了,然而他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总觉得他应该安排了人盯着这边,那么她刚刚那一迈步,是不是也能传到他耳朵里?
皇城,漱玉堂。
歌舞正酣,元贞对这些向来没什么兴致,捏着酒杯望向窗外。
庭前一丛月季底下,孤零零地开着一枝杜若,似乎快要谢了,柔白的花朵低垂着,近乎透明的白色。
让他无端想起那个早晨,墙角后折下的那朵杜若,花瓣软得很,手指一拈,湿滑的汁液。
“松寒,”皇帝祁钰笑着唤他的表字,“在看什么?”
元贞转回头:“没什么。”
“往年你进京都住在王府,今年怎么一直住在别院?”皇后钟吟秋与祁钰并肩坐着,跟着问道,“离宫里有点远,许多天也难得见你一面。”
眼前闪过明雪霁低垂的眉眼,裙裾掩着赤足,怯怯的,缩在身后。元贞笑了下:“偶尔换换口味。”
“这次进宫就不要回去了,朕已经让人把观澜苑收拾出来了,你还住在那里吧,难得今年中秋你在京中,朕和吟秋陪你一起好好过个节。”祁钰笑吟吟的,“朕还给燕国公捎了信,让他尽快入京,与你父子团圆。”
元贞靠着椅背,慢慢地,看他一眼。
父子,团圆,他们父子这些年来相看两厌,没有谁比祁钰更清楚,赶着这时候召人进京,却不是给人添堵么。不过这几年里,祁钰倒是一直致力于给他添堵。
薄唇扯了扯,元贞露出一个懒散的笑:“多谢陛下美意。”
又向钟吟秋举了举杯:“多谢皇后。”
看见钟吟秋眼中一闪而逝的忧虑,元贞便知道,这件事,祁钰事先并没有告诉她,也对,她到底比祁钰心肠软些,况且以她养在母亲膝下两三年的情分,又怎么会让那人赶在中秋时过来败兴。
祁钰现在,做皇帝做得越来越顺手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玩得很好,再不是十几年前,与他在冷宫中分食一个馒头的落魄皇子了。酒杯送在唇边沾了沾,元贞忽地一笑:“我怎么听人传说,陛下要娶戎狄六公主?”
看见钟吟秋惊愕后转为惊怒的神情,看见祁钰握着酒杯,久久没有说话,元贞懒懒回头,又去看窗外的杜若。
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现在怎么样了。计延宗的婚期定在八月初六,到时候新人进门,那个女人总不至于,再去寻死吧。
入夜时计延宗还没有回来,明雪霁独自收拾着衣服细软。
小满和那个被称为刘妈的婆子整整一天都跟着她,她没能找到机会过去别院。不过,再过几天就要办喜事了,到处忙乱,她应该能找到机会。
门外有脚步声,计延宗回来了,明雪霁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出去:“相公。”
计延宗停步看她,灯光底下她神色温顺柔婉,让他嘈杂的心境一下子安稳下来。与明家争执了整整一天,其实有点疲累,不过此刻见她又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依恋着他,又让他觉得这点疲累,也是值得的。上前握住她的手:“簌簌。”
她曾说过,她母亲生她的时候下着大雪,躺在屋里都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房顶窗台的声音,等她出生时雪停了,天边隐隐透着日色,所以她乳名唤作簌簌,闺名唤作雪霁。
多温柔的名字,像她的人一样。计延宗收敛着,并没流露出明显的情绪:“向伯娘和母亲认错了吗?”
“认了。”明雪霁看着他握她的手,还是想呕,但她现在,已经学会了掩饰,“伯娘给了我银子,让我把首饰赎回来,免得办喜事时给你丢脸。”
虽然与事实有些出入,但结果是一样的,如果他没有刻意去核对,应该不会发现吧。明雪霁低着头躲避着他的目光,说谎很难,但她一次两次,总能慢慢学会吧。
计延宗并没有多想,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首饰什么的不过是身外之物,如今家里日子艰难,钱还是应该用在紧要的地方,这些浮华装饰不必太计较……”
突然一怔,看见屋里她的东西打了一个小包袱,还有一个箱子,整整齐齐摆在边上,慢慢抬眼:“这是做什么?”
“我想着把屋子腾出来,到时候给你和素心住。”明雪霁依旧低着头,看起来,很像是恭顺,“除了正房,这里是最大一处院子了,素心从小在家里养得娇,喜欢住得宽敞点,别处只怕她不喜欢,还是你们住这里吧,我去后面住。”
这里到处都有他的痕迹,让人看了想吐。
计延宗还记得,三年前没出事时,明素心独自住一个院子,挨着正房和小花园,精致漂亮,明雪霁住的是抱厦最边上一间门屋,跟伺候赵氏的丫鬟们在一处,寒酸得很。心里一软,抬手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你能做到这样,很好,不枉我素日对你的教导。”
今天争执许久,明家最终妥协,同意两个人的位份按他的意思来办,他既然强压了明素心一头,按理也该在别处找补点,这处院子,他原本也想着收拾出来,当做明素心的婚房。
回来的路上还在想着怎么开口跟她说,没想到她竟主动提出来了,她对他,果然还像从前那样温存体贴。计延宗摸着头发的手慢慢滑向柔腻的后颈:“不着急,赶在办喜事前搬出去就行。你的住处我也看好了,就去东跨院吧,明天先让人打扫打扫。”
明雪霁低着头,压抑下强烈的抗拒:“好。”
东跨院,他的书房就在那里,他一天总有一两个时辰待在书房里,太近了,让人恶心,该想个什么法子搬得更远点呢。
耳边听见二更的梆子声,计延宗扯下她挽发的簪子,声音低下来:“睡吧。”
他搂住她的腰,明雪霁轻轻躲闪着,咬着嘴唇:“相公。”
计延宗低眼,看见她紧张羞涩的脸:“上次大夫交待过,说我当年小产落下了病根,得好好调养一段时间门,不、不能同房……”
最后几个字细得像蚊蚋一般,几乎听不见,她害羞得很,脸上红透了,似乎还有点愧疚,大约是愧疚不能够服侍他吧。夫妻三年,在床笫之事上她始终像处子般害羞,不过这样,反而更让人觉得可爱可怜。计延宗松开手,嗯了一声。
他没再纠缠,走去净房洗漱,明雪霁松一口气。吴大夫是元贞的人,他没机会去核实真假,至少今晚,他不会再碰她,再熬几天明素心进门,他应该没工夫碰她。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让他碰她一根指头了。
计延宗一边洗脸,一边隔着门跟她说话:“这几天王爷去宫里小住,廖长史回王府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都顾不上你瞧病的事,你先别着急,等廖长史回来,应该还会继续给你请大夫调养,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借着这个由头,我们也能多跟王府走动走动。”
元贞不在?笃定了一天的心突然慌张起来,明雪霁慢慢吸着气,努力镇定下来。不能慌,就算元贞不在,该如何也得如何,性命是她自己的,母亲是她自己的,元贞肯帮最好,帮不了,这条路她也得咬着牙走下去。
不能慌。她已经在学了,她会学会如何走出来。
皇城,观澜苑。
元贞停在门内,向水里抛下一块糕,数十条锦鲤一涌而上,唼喋不已,就像十来年前,他住在这里时一样。
那时候跟他一起喂鱼的,还有祁钰和钟吟秋。两个被接进皇宫教养,名为恩荣,实则人质的权臣嫡子女,还有一个宫女所出、不受待见的三皇子,三个落魄人年纪差不多大,时常背着人一处玩耍,后来还学着戏文里撮土为香,结了义兄妹,祁钰最大,钟吟秋最小,他排在中间门。
一展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能想到当初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如今一心想要他的性命呢?
门外人影一动,卫队长黄骏走了进来:“王爷,明夫人今天出门了。”
元贞掰糕的动作顿了顿。出来了,是准备报复?还是准备服软,像从前那样窝窝囊囊活下去?黄骏还在说:“明夫人上午往西花园跟前走了走,不过没进去。”
是找他吗?元贞把剩下的糕都抛进水里:“继续盯着,有动静立刻来报。”
四更刚过,明雪霁送计延宗出门上朝,折返身往回走。
天还黑着,角门上着锁,听不见那边的动静,要如何才能把消息传给元贞?
“姐姐!”身后突然传来明素心的叫声。
明雪霁回头,看见她飞跑着过来,还没到近前,先已经哭出了声:“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处处不肯放过我?”
明雪霁听不懂,默默站着。
明素心跑到近前,她看起来已经哭了很久,眼睛又红又肿:“三年前你跟我抢英哥,我让了,为什么这次你还要跟我抢?”
她说的没头没脑,明雪霁不想纠缠,转身离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别走!”明素心一把抓住,哭着说道,“英哥让我和你一起做平妻!”
明雪霁吃了一惊。
明素心还在哭:“明明一开始都说的好好的,爹说休了你,英哥没吭声,后来又说让你做妾,英哥也没反对,结果昨天英哥突然说必须是平妻,要不然婚事就不办了,都到这时候了,喜帖都发出去了,怎么可能不办?姐姐,是不是你逼着英哥这么做的?我从来没想过害你,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呀!”
明雪霁默默听着,从前的委屈和不甘恍如隔世,如今由明素心亲口证实计延宗自始至终都知道、默许,甚至鼓动着这件事,心中也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想不通,计延宗既然如此喜爱明素心,为什么又突然改主意,弄什么平妻?
明素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寻死一回,英哥就什么都由着你,姐姐要是用这种手段的话,那我也去死好了!”
“素心。”不远处传来计延宗冷冷的语声。
明雪霁抬眼望过去,计延宗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步步往跟前走。
明素心吃了一惊,抹着眼泪:“英哥。”
计延宗慢慢走到了近前,垂目看她:“我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你们嫡亲姐妹,你连亲姐姐都容不下么?”
明雪霁心中生出巨大的荒谬感。这些话她刚刚听他说过,原来他对明素心,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你一开始都说好的,我是妻,姐姐是妾,”明素心哭着问他,“都到这时候了,你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那些话都是你父亲说的,自始至终,我什么都不曾答应过。”计延宗神色坦然,“君子言出必行,若是我说了,我必定做到,我既没说过,自然不能由着你们失了礼法章程。”
明素心张口结舌,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明雪霁看着计延宗,荒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是的,他从头到尾什么都没答应过,他只是由着明家人去办,他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从来不做这些违背良心的事,他只是让别人替他去做罢了。
计延宗还在说:“你姐姐为了你,连自己住的院子都让了出来,你却在这里抱怨她猜疑她,我一向以为你识大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明雪霁看见明素心被他说的慌张羞愧,眼泪掉着,脸涨红着。从前这个模样的人是她,从今往后,就要改成明素心了吧,明素心那么想做他的妻,如今求仁得仁,也只能受着了。
计延宗说完了,等着明素心认错,明素心还在哭,明雪霁想了想,趁机开了口:“相公,住处的事我想了一整夜,东跨院离书房近,相公时常要在书房读书办公事,妹妹识文断字的,也能帮着相公,我什么都不懂,在那里只会添乱,还是把那里改成妹妹的起坐间门吧,我去荔香苑住,也是一样的。”
荔香苑在最后面,离他最远,也就不必时时看见他。
计延宗怔了下,荔香苑最偏僻,处处都不方便,她为了他,真是什么都不计较。看了眼明素心,脸沉了下来。
明素心不敢再哭了,擦了泪抽噎着认错:“英哥,是我一时冲动,我以后不这样了。”
“回去吧。”计延宗并不很满意她认错的态度,但她一向娇惯,也只能慢慢来,“再耽误,我上朝都要迟了。”
他催着明素心往外走,自己落后一步,低声唤明雪霁:“簌簌。”
明雪霁抬头,看见他眼中淡淡的笑意,还有几分得意:“原本想等晚上回来再告诉你这个好消息,让你也欢喜欢喜,没想到这么快就给闹出来了。”
他是真的以为,给她一个平妻的名分,就是对她天大的恩赐,就可以把她的痛苦愤怒全都抵消。明雪霁低头,压下恶心的感觉:“谢谢相公。”
计延宗握她的手:“我早说过,计延宗不弃糟糠,你就是不信我。”
他含笑看她,没再往下说。明明这么难,明明她什么都没有,他却还是排除万难给了她平妻的名分,他对她如此眷顾,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八月初六转眼即至。
迎亲是在黄昏,但需要张罗的事情太多,明雪霁一大早就起来了。
往正房去时,计延宗也在,一身簇新的六品官员公服:“你回去歇着吧,你家里遣了人帮忙,人手够了。”
明睿和赵氏都怕她暗中动手脚坏事,千叮咛万嘱咐婚礼的一切都不许她插手,计延宗虽然觉得明雪霁不会这么干,但还是决定谨慎从事。
明雪霁愣了下,很快想明白了原委,答应着退了出去。
这样更好,她本来也只是装装样子,并不准备替他张罗。
沿着甬路慢慢走着,装作不经意拐到角门跟前,突然哎呀一声:“刘妈,我手帕掉老太太屋里了,你快去找找。”
刘妈走了,不远处几个丫鬟架着梯子在挂灯笼,明雪霁叫了声小满:“你去帮着扶扶梯子,别让人摔了。”
这些天她安分守己,小满早已没那么警惕,果然去了。
角门开着,能看见西花园门口的卫兵。
心跳一下子快得像擂鼓一样,明雪霁咬着牙飞跑过去,急急说道:“麻烦你禀报廖长史,就说我求见王爷。”
余光里瞥见灯笼已经挂了上去,明雪霁飞快地跑回来,小满跟着回来,然后是刘妈,找到了她故意掉在正房的手帕,明雪霁心里怦怦跳着,回头再看,西花园门前原本是两个卫兵,现在,只剩下一个。
是去送信了吗?
眨眼已是黄昏,吉时。
花轿在门前停下,明孟元背着明素心下了轿,计延宗下马,将红绿牵巾交到明素心手里。
门前厚厚的红毡一路铺到大厅,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着云朵,计延宗慢慢走着。上次成亲时,不,上次根本没什么成亲,只是他带着她,往乡下去。
大厅前拥着很多人,热热闹闹,无数张欢笑的脸。上次成亲时没有宾朋,只有他和她两个。
傧相在门前说着一套又一套吉祥话,计延宗牵着明素心,踏进门里。有孩童抛洒喜果,桂圆、花生、枣子还有各种彩纸包裹的糖块,上次成亲只有一盘花生,但是很甜,很香。
到处都是灯彩辉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计延宗在这时,突然觉得孤独,突然很想看见明雪霁。她这时候应该独自在荔香苑吧,她这时候,有没有像他一样,想着他们成亲的情形?
引着明素心在喜帐内坐下,宾客们哄笑着,等着揭盖头,突然有仆役跑过来高声禀报:“爷,廖长史来了!”
满屋里沸腾的人声全都安静下来,计延宗满心惆怅全都抛下,欢喜到了极点。
喜帖早就送过去了,始终不见元贞有任何表示,固然他知道元贞在宫里,固然元贞性子桀骜,京中王公贵族家里有事从不肯露面,但近来元贞屡屡召见,不免让他抱了几分希望,今日等不到人,原本已经断了念想,万没想到廖延竟突然来了。
必定是代表元贞前来贺喜,这份荣耀光辉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元贞待他,果然极不一样。
计延宗抛下明素心迎出去,满堂宾朋也都一窝蜂地跟出来,灯火辉煌的庭院里,看见廖延一身长史公服,不紧不慢走来。
“长史拨冗前来,计某不胜万千之喜!”计延宗隔得老远,早已作下揖去。
“恭喜翰林。”廖延还礼,唇边带着身居高位者礼貌又不失疏离的笑意,“我奉王爷之命,请明夫人过去说话。”
明夫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有些微妙的感觉。两个夫人都姓明,却不知元贞请的,是哪一个?
周慕深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明素心,都说元贞眼中没有礼法,随心所欲,但这还盖着盖头呢,大喜的日子,哪有把新娘子请走的?
耳边传来廖延的回应:“王爷说,请明大夫人。”
怎么是她?周慕深大吃一惊。
场中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计延宗心思急转。既是平妻,自然是不分大小,然而元贞一句大夫人,却从此给两个人分了大小,定了位分,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
红盖头底下,明素心也听见了,觉得委屈,想哭,然而大喜之日是不能哭的,只能吸着鼻子拼命忍着。怎么都想不通,先说休妻,再说为妾,到最后成了平妻,如今轻描淡写一句话,她又成了小的那个,到底为什么,怎么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如愿?
听见计延宗带笑的声音:“内子还在后面,我这就过去叫她。”
明素心一下子红了眼圈。说好了今天只是她的大喜日子,说好了今天他不见明雪霁的,为什么说好的都不算了?
计延宗快步向荔香苑走去,一路跟廖延攀谈着:“不知王爷找她,有什么事?”
“王爷的事,我们做属下的也不敢问。”廖延含笑说道,“王爷才从宫里回来就立刻吩咐请夫人,也许是有什么急事吧?”
急事?有什么急事,能用得着她去。计延宗百思不得其解,看看前面就是荔香苑一带粉墙,女子的内室却是不好让外男进的,连忙停步:“长史留步,仆自去叫她。”
廖延果然停住步子,计延宗独自进门,看见门前一左一右,守着小满和刘妈,这是他安排的,虽然明雪霁近来十分温顺,但他还是担心大喜的日子她会闹事,特意让人看着。再往前走,隔着浅浅碧色的窗纱,看见明雪霁独自坐在油灯底下做针线。
从前在乡下的无数个夜晚,他在读书,她就着灯光在旁边做针线,那些日子煎熬屈辱,却又是永远难以忘怀的安稳。
计延宗走进门里:“簌簌。”
明雪霁在灯下抬头,看见计延宗低垂的眉眼,他眸子里带着晦涩不明的情绪,并没有多少新婚的欢喜:“王爷叫你过去说话。”
心里卟的一跳。元贞,收到她的消息了。
站起身,又刻意迟疑一下:“王爷找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不懂,别说错了话。”
“不妨事,我陪你一道去。”计延宗温存着声音。
他要陪着吗?明雪霁有些忐忑,转念一想,之前几次都是他陪着,可又有什么用?元贞想单独见她的话,总能找出无数办法。
跟在计延宗身后走出荔香苑,廖延迎上来招呼:“明夫人。”
也许是心虚,总觉得他今日的神色与以往不同,似是知晓了她的心思似的,明雪霁低了头,耳朵上开始热,霎时间门就烫得难受。
计延宗在说话:“我们这就随长史过去。”
廖延笑了下:“王爷只请明夫人一个。”
计延宗怔了怔,待反应过来时,廖延已经走了,明雪霁跟在身后,最后是提着灯笼围随的侍婢,蚌壳镶嵌的明瓦灯拖出她纤瘦的身影,一搦细腰,缠着道旁的杜若。
计延宗无端觉得心里有些发虚,慢慢走回前厅,鼓乐声说笑声一下子灌进耳朵里,人丛中明素心向着他抬起头,红盖头四角缀着的珍珠流苏颤巍巍地动。
计延宗拿过挑盖头的秤杆,走到她面前。
***
明雪霁慢慢走过西花园的小道。入秋后一早一晚开始阴凉,草木踩在脚底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蓦地想起那次就是在这条小路上扎破了脚,躲进那个黑暗潮湿的山洞,从此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心跳快得如同擂鼓,像面对着悬崖,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跳,又禁不住地害怕,发抖。在无数翻腾的思绪里突然生出一丝侥幸,也许元贞只是个好心人,也许他只是想帮她,什么都不会向她索取呢?
光线陡然一亮,她来到一处从未来过的院落,院墙很高,带着沉重的压迫感,明雪霁茫然地站住,听见廖延介绍:“这是王爷的院子。”
他停在外面不再往前,低声道:“王爷请明夫人单独进去。”
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耳朵里都能听见咚咚的响声,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明雪霁觉得晕,腿软得有点站不住,看见廖延转身离开,侍婢们提着灯笼跟着走了,四围寂静,只剩下她一个人。
院门开着,像黑暗中张开的嘴,等着将她吞吃下肚。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看见最中间门的屋子亮着灯,元贞挺拔的身影映在窗纱上,如山岳压下,让人喘不过气。
耳边仿佛响起他低低的语声:来找我。
她来了,到这一步,她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明雪霁发着抖,迈进门内。
四围安静到了极点,隐隐听见不远处飘来喜庆的鼓乐声,伴着她孤零零的脚步声,一个一个,踩在心上。
越走越慢,离那个身影,越来越近。
虚掩的门无声无息开了,灯光流泻出来,元贞站在门内,刀锋般的薄唇微微一勾:“来。”:,,.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