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焰摇摇晃晃,给他俊雅的容颜带上飘忽不定的阴影,无端有几分可怖,明雪霁定定神:“宗郎,怎么了?”
计延宗黑沉沉一双眼盯着她:“你想让我写名字?”
“是呀,”明雪霁极力维持着镇定,“宗郎写了,我好照着写。”
啪,灯花爆了一下,计延宗慢慢勾唇,凉凉的笑容:“然后你拿着这张有我签字的白纸,写和离书?”
脑子里嗡一声响,汗毛霎时竖起来,他怎么会知道?!怕到了极点,紧紧捏着手里的纸:“没,没有。”
有的。她就是这么打算的。她终归还是太笨,想了整整两天,才想出这么个笨办法,哄着他在白纸上写下名字,然后在空白的地方,填上和离书。
“准备怎么拿到我的画押?”计延宗看着她,依旧是凉凉的笑,“趁我睡着了,用我的手指按?”
“没,没有。”手指攥得太紧,出了汗,那张白纸揉花了沾得潮潮的,明雪霁扶着桌子,腿还是软得站不住。
是的,是这么想的。趁他睡着了,或者他喝得醉时,中元节祭奠亲人,他念着冤死的父亲,心情总会很差,总会喝点酒,那时候拉着他的手偷偷按了手印,人不知鬼不觉。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她谁都没有说过,连做梦都死死捂着嘴,生怕漏出来一两个字,被人发现。
脑子乱成了一团,明雪霁喃喃地分辩着:“没有,我真的没有。”
“没有?”计延宗慢慢推开桌上的纸,“真的?”
他站起来,高高的身量,阴影被灯光拖着,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他脸上凉凉的笑容敛尽了,冷冰冰一张脸,他唤了声:“都进来吧。”
外头有杂沓的脚步声,明雪霁恍惚着回头,有许多人,最前头的是明素心,她在哭,梨花带雨一般:“不是我的错,是姐姐要我瞒着你的,英哥你信我,我真的没想骗你,你一问,我就全都说了呀。”
原来,是从她这里走漏的风声。她可真笨,这种事,怎么能让明素心知道呢。
明孟元跟在旁边,一路安慰:“别哭了,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错,是姐姐一个人做的,不关你的事。”
对,是她一个人做的,她原本,也不该找他们帮忙。
赵氏和张氏一前一后走进来:“既然都摊开了,索性今天就说个明白,反正大姑娘也想和离,不如今天就写了和离书,两家安生。”
和离!明雪霁急急看向计延宗。
他漆黑的眉眼压得很紧,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晦涩,还有一丝明显的怒气。怒她骗他吗?他都骗了她那么多次,那么她骗他一次,也不算什么吧?
明睿最后进来:“对,和离!休了也行!”
对,和离,休了也行。明雪霁紧紧扶着桌子,张张嘴,干涩的声音:“和离,或者,你休了我……”
“闭嘴!”计延宗突然大吼一声。
他似是怒到了极点,额角露出淡淡青色的血管,他修长的眼睛有一霎时放大,随即低眉,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优雅:“不和离,不休妻。”
声音冷淡,带着不容质疑的强硬,明素心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明孟元脸色变了变,狐疑地看了眼明雪霁。
明雪霁扶着桌子站着,愤懑痛苦中,有种不真实的恍惚。不和离,不休妻,元贞,又说中了。
“为什么?”明睿再忍不住,“两家都同意,死女子也要离,为什么不离?”
“我早说过,计延宗不弃糟糠。”计延宗冷冷看他一眼,“若岳丈非要逼我做背信弃义的小人,那么跟素心的亲事,不做也罢。”
不弃糟糠,他所谓的不弃糟糠,就是逼她做妾吗?似有火苗在腔子里燃烧,明雪霁紧紧咬着牙。
“英哥你!”明素心哭着捂脸跑了出去,明孟元喊着她追在后面,赵氏呼一下站起身:“哎哟姑爷,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有些事呢你大概不太清楚,她们姐妹两个说是姐妹,其实身份可是天差地别,从前我们照顾着大姑娘跟孟元的脸面,一直没往外说,如今到这个地步,也不能不说了。”
她叹口气,催促明睿:“老爷,你快跟姑爷说呀!”
明睿清清嗓子,一指明雪霁:“邵英,就是她娘,是跟我私奔来的,她是私生孩子,哪怕给素心做妾都不够!”
血一下子冲进脑颅,在没反应过来之前,明雪霁已经喊出了口:“你胡说!”
不是私奔,她听母亲说过成亲的情形,舅舅背着母亲上轿,邵家门上房上连船上都披着红绸:“我娘不是私奔,我娘跟你在海州成的亲!”
明睿顿了下,没想到她居然知道这个,随即大着嗓门骂了起来:“放屁,你知道什么?你娘就是私奔,我自己办的事,我还能不清楚?”
“你撒谎,撒谎!”明雪霁喘不过气,愤怒委屈堵着喉咙,“我娘没有私奔,她明媒正娶,三书六聘嫁过来的,你污蔑她!”
“死女子,”明睿怒极,扬手就要打,“看我不打死你!”
“住手!”计延宗一把抓住,一张脸冷得像冰,“至少眼下,她还是我计延宗的妻子,不是谁都能打的。”
“不,我不做你的妻子,我要和离!”明雪霁嘶哑着声音叫着。活了整整十九年,她胆小懦弱,连说话都不敢起高腔,可现在她什么都不管了,她只要给母亲讨回公道:“我娘不是私奔,她家在海州,她是我舅舅背着上的花轿,你们这么污蔑她,敢不敢去海州找我外公,找我舅舅,你们敢不敢跟邵家人对质?”
“住口!”计延宗呵斥一声。
他盯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睛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让她习惯性地想要屈服,又死死撑住不肯屈服,他开始说话,正确的,印在书上的大道理:“为女子者,当贞静柔顺,不可口出恶言,为子女者,当孝敬父母,不可争执忤逆,为人妻者,当顺从丈夫,不可欺瞒违抗,明雪霁,你一样两样全都犯了,你简直,罪不容诛。”
罪不容诛,他跟她讲过这个词的意思,罪大恶极,连杀头都抵不了罪过。腔子里那把火越烧越烈,明雪霁嘶叫着:“我犯了,我都犯了,你休了我,你杀了我!”
计延宗冷冷的声音传入耳中:“休想。”
“你这辈子,生是计家人,死是计家鬼。”
他起身离开,明睿几个吵嚷着跟在身后,咔一声反锁了门。
明雪霁捂着脸蹲下,愤怒仇恨,头都像要炸开。
他们不让她活就算了,他们还污蔑母亲。凭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敲窗户,明孟元在叫她:“姐。”
“阿元!”明雪霁冲过去,语无伦次,“娘不是私奔,他们污蔑她,你快放我出去,我去报官,我去击鼓鸣冤!要么我去海州,去找外公,找舅舅,他们肯定能给娘做主!”
明孟元诧异地看她:“你简直疯了!”
他顿了顿:“大喜的日子,你消停点吧。”
他似是怕她纠缠,快步离开,明雪霁紧紧抓着窗户,强烈的愤怒和失望过后,身体发着冷发着抖,于漆黑夜色中,看见她漆黑的未来。
他们会给母亲安上私奔的污名,他们会逼她做妾,她会无声无息死在后宅,生是计家人,死是计家鬼,成全他们的大喜日子。
凭什么?
油灯烧到了底,摇晃着,熄灭了。明雪霁在黑暗中打开箱子,取出藏在最底下的红衣。
她的嫁衣。
那个羞耻屈辱的早晨,自然不能算作他们的新婚,所以后来,他们另外挑了个好日子,办了个简陋的婚礼。
两杯浊酒,一盘花生充作喜果,她给计延宗买了新衣,自己舍不得买,改了件旧的红衣当嫁衣。大红的颜色,绣着对鸳鸯并蒂莲,那么喜庆热闹,跟别人的婚礼,也没什么区别。
现在,她要穿着这件嫁衣去死。大喜的日子,她用死,让他们喜不得。
搬过椅子放在房梁底下,拿着绳子站上去。
穿着红衣寻死的女人,据说死后会变成厉鬼,今天是中元节,鬼门大开,那么这厉鬼,应该更厉害吧。她活着是个没用的人,不能给母亲,给自己讨公道,那就变成厉鬼,一个个向他们讨。
明雪霁打好绳结,套进脖子。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