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恒。”
陆雨梧站在阶上, “你怎么来了?”
檐廊外冷雨如滴,落在那年轻公子的衣袍上化为看不清的湿润痕迹,他几步上阶, 却好似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他转过头, 天色晦暗,对面有一道清瘦身影临窗而立, 灯烛昏黄,他隐约看见她鬓边银饰闪烁微光, 身形似是一个女子的轮廓。
细柳“砰”的一下合上窗。
陆雨梧看见窗前那道影子走开, 他微微一笑, 将面前的人请进屋中。
对面房门一合上, 细柳便吹灭桌上灯烛推门出去, 她敲响惊蛰的房门,惊蛰还未入睡,闻声便来开门,一见细柳, 他问:“干啥?”
“陆青山他们出去了,我们跟去看看。”
细柳方才便见陆青山他们跟着一名年轻妇人急匆匆跑出去。
“……我们去干啥?”
惊蛰咬一口苹果,“这都下起雨来了。”
细柳瞥他, “你还想不想早日离开这里?”
“去!这就去!”
惊蛰几口咬干净苹果, 果核往雨地里一丢。
对面房中, 那披雨而来的年轻公子才由身边的扈从脱下外面的披风, 见陆雨梧要见礼,他连忙摆手:“你干嘛?咱俩还兴这个是吧?”
陆雨梧笑笑,“五皇子殿下,礼法不可废。”
“……你少来, ”姜變坐下,接来一碗热茶,“只怕你还不知你老师让人给你捎了东西,我这趟一并给你带了来。”
他话音才落,一名扈从便上前来,恭谨地将一只小棉布囊奉上。
陆雨梧接来,灯烛之下,布囊里露出半截红透了的干番椒,他愣了一下,抬起头:“捎东西的人可还有说什么?”
“他说这番椒走的时候还是新鲜的,路上怕坏了就干脆晒干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姜變笑着说,“我只带了这一些给你,剩的都在你书斋里。”
“郑先生闲云野鹤,只是他既捎给你这些东西,怎么却连一句话也不让人带给你?”
布囊里不止有番椒,陆雨梧嗅到一种独特的味道,他伸手抓出来数粒花椒,“他要说的已经说了。”
“老师如今在蜀中。”
花椒多产自蜀中,而这番椒远渡重洋而来,陆雨梧只听闻西北有植,他手中这些,应该是老师寻的种子在蜀中亲手所种。
“修恒,”陆雨梧将布囊的带子拉紧,“你来,应该不只是为了给我捎东西。”
姜變却看了一眼窗外,秋雨霹雳啪啦,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对面廊上早已灭了灯火,“你还没告诉我,对面那位姑娘是谁?”
“一个朋友。”
陆雨梧道。
“朋友?”
姜變揉捻着这两字,“一个杀害朝廷重臣的嫌犯,你竟真心为她脱罪?”
房中倏尔一静。
陆雨梧并不惊讶姜變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但他敏锐地捉住“朝廷重臣”这四字,他几乎是立时想起当日在茶棚与细柳交手的那个人。
他抬眸:“谁?”
“大将军谭应鲲的亲弟弟——谭应鹏。”
姜變道。
陆雨梧稍怔,原来是他。
谭应鲲如今正在西北应对屡犯边境的达塔人,他的亲弟弟谭应鹏在朝中亦深受社当今圣上重用。
“难怪赵大人会怕成那副模样。”
陆雨梧说。
“那知县什么都不对你说,便是要你稀里糊涂地接下这烫手的山芋,如今安隆府知府给朝廷的奏报已经送到燕京,父皇大怒,下令彻查此案。”
姜變看着他,“秋融,听我一句劝,这桩案子你不能管。”
“我并非有意插手朝中之事,”
陆雨梧说,“我只是在为一个无辜之人作证。”
“你没有插手?那罗宁山那些反贼呢?”
姜變追问。
陆雨梧将张巡检如何捉住康二,那康二又是如何从巡检司的眼皮子底下诈死逃脱之事与姜變和盘托出,而后他默了片刻,又道:“我怀疑康二他们背后有人,否则凭那赵大人的老鼠胆子,他敢轻易放了康二?”
姜變点了点头,道:“你怀疑谁?”
雨声淅沥,窗外湿雾弥漫,陆雨梧将一封信件拿来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
姜變接来,略略扫了一眼,他脸色微变,“这信是哪里来的?”
“你来时看见城楼上那颗人头了吗?”
陆雨梧说。
姜變当然看见了那人头,入这尧县城之前便有人替他将前因后果都探听了个清楚,他将信纸揉成团,就着烛火点燃。
陆雨梧平静地看着他将烧成一团的信纸扔掉,“这是陆骧抄的。”
“……?”
姜變险些气笑,“难道你还想凭着这封信去抓侯之敬的错处?他是永西总督,还有我要提醒你,他还是你祖父的门生。”
“我知道。”
陆雨梧缓缓道,“每年祖父生辰,这位侯总督都会送上大礼。”
“既然知道,你就不要碰这里的任何事,”姜變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他神情肃正许多,“秋融,官场之上盘根错节,这本不是你想管就真能管得了的事,就连我,即便身为皇子,又能真正管得了朝堂上的哪一桩事?”
话说到这里,姜變叹了口气,“此事你一定要听我的。”
陆雨梧静默片刻,开口:“陆骧,拿安隆府舆图来。”
陆骧没一会儿便拄着拐将一张舆图奉上,陆雨梧将其铺展在桌案上,“此前我用的舆图,还是你给我的,你说是你亲手所绘,出不了错。”
“是啊。”
姜變点点头。
“多亏你,我才走错了路,流落崖洞被一帮避匪祸的村民救济。”
“……”
姜變不太相信,“你扯谎吧?我怎么可能画错?”
陆雨梧提笔蘸朱砂,在舆图中勾出一个大致方位,“后来他们都被罗宁山的反贼杀了个干净,而如今,这些反贼要离开安隆府境内往临台去。”
“修恒,你觉得他们会走哪条道?”
姜變闻声,视线落在舆图之上,他接来陆雨梧手中朱笔在图上勾描出几条线路来,“若要避开关卡尽快离开安隆府,应该就是这样了。”
陆雨梧轻轻颔首,手指顺着他描出的线路,“这几条线上安隆府境内共有二十余个村落,而无一处巡检司,这些反贼为补行军粮米,一贯屠戮乡里,青壮年若肯跟着他们造反,则可免于一死,但老弱妇孺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姜變蹙眉,没有说话。
秋雨潇潇,陆雨梧抬起脸来,“修恒,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注定不是一个能够入得了官场的人,而你在你的位置,亦有你的为难之处,我可以暂且放下那封信上的事,但无论罗宁山反贼走哪条道,谁能保证沿途村落几百余无辜性命不会枉受屠戮?”
姜變一把将笔扔在舆图上,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我大燕边境屯兵几十万自可抵御外敌,可这些扎在疆土之内的暴民反贼却总是根结难除,四处乱窜,犹如野火烧之不尽!”
“只怕我也拦不住你了,”
姜變无奈,“你是铁了心要将这两千余反贼的命留下。”
陆雨梧盯着案边跳跃的烛焰,并不说话,室内一时又静谧许多,良久,姜變叹了口气:“你既如此,我也与你交一个底。”
陆雨梧闻声回过头来,只听姜變道:“这一趟我明面上是去汀州查一桩贪污的案子,但实际上,父皇还命我暗查谭应鹏之死。”
陆雨梧手中的朱笔落入笔洗里,朱砂的红在水中缓缓散开,他眼中浮出一分惊诧。
“你在京郊书斋不问世事,自然不知如今的朝局,今年父皇身边日日守着太医,得知谭应鹏死讯的当日他更是晕厥了半日……如今朝中正是各方心思浮动的时候,谭应鹏的死,更有风言风语神乎其神,传来传去说是我二哥的手笔,因此,父皇才命我来一探究竟。”
姜變说着,走来他面前,“我二哥今年春天巡视宜州矿场,便是这侯之敬陪着去的,我怕此案若真与二哥有关,这侯之敬会从中阻挠。”
陆雨梧几乎一怔,随后他轻皱起眉:“这些,我的确不知。”
姜變又接着道:“我来此地的消息侯之敬说不定已经知晓,恐打草惊蛇,我明面上不能在此逗留,秋融,你还是先回京去吧。”
陆雨梧略微一思索,随后摇头:“若真如你所说,那么我更要留在此地,他侯之敬到底是我祖父的门生,我若在此,他应该不敢妄动。”
姜變默了一瞬,叹道:“我是真不想将你牵涉进来。”
但陆雨梧决定的事,那真是多少匹马都拉不回来,姜變一下想起来陆雨梧从燕京迢迢千里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由道:“我知道你这趟是想去南州,可七年了,即便那犯官当初真的见过周盈时,你还能认得出她吗?”
七年时间,如果周盈时还活着,那么也已经长大成人。
夜雨滴滴答答的,陆雨梧想了想,说:
“也许。”
天色才黑下来,挂在城门楼子上的那颗人头先是被暴晒又被雨浇,已经不成样子。
“四哥,这家伙真臭。”
线儿在雨里都闻到那人头的臭味儿了。
乔四儿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驾着马车,徐徐往前,“你别抬头,当心血水滴你嘴里。”
线儿吓得立马低下头来,又凑到乔四儿身边,“四哥,当真要去啊?”
“我让你们几个赶紧回去别跟着我,一个个都不听话!”乔四儿拍了他脑袋一下,没好气。
线儿捂着脑袋,“四哥在哪我在哪!”
线儿话音才落,却听身后有一阵又一阵的马蹄声近了。
他回头:“四哥,是陆公子的人!”
“乔四!停下!”
陆青山喊道。
乔四儿连忙转过脸,身后城门却徐徐合上。
“四哥当心前面!”
线儿忽然大喊。
乔四儿闻声回头,只见正前方一片烟雨蒙蒙中突兀立着两人,他心里陡然一惊。
那女子手中有鞭,一下打来缠住马车,她翻身一跃,转眼落在车上,夺过他手中缰绳逼停马车,一气呵成。
天边闪电忽而亮白,照见女子清瘦苍白的面庞,一双冷若冰霜的眉目,髻边银叶滴水。
乔四儿认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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